序幕 克倫威爾的頭
OLIVER CROMWELL’s HEAD
喬西亞.魏爾金森(Josiah Wilkinson)喜歡把奧利佛.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的頭顱帶出場,聯袂參加早餐聚會。一百六十年前在泰伯恩(Tyburn)用來插進克倫威爾頭顱的那根金屬長釘雖然早就斷了,但卻成為方便的握把,賓客可以用它輕鬆提起頭顱,在香料羊腰子(devilled kidneys)上方檢視這個具有皮革質感的遺物。一八二二年,他的一名賓客寫道:「那是顆嚇人的頭顱,跟其他木乃伊一樣,上面覆蓋著乾透的黃色皮膚,栗色的頭髮、眉毛、鬍子都保存得極其良好。」這是魏爾金森的珍貴財產,他把它存放在特別為此製作的橡木箱中。每當友人對這顆頭顱的真實性提出質疑,他就會用手指出克倫威爾左眼上方那個非他莫屬的特徵──肉疣。
一個人如果有辦法使別人感到驚愕,他就擁有某種權力。在聚光燈下,魏爾金森興致勃勃地講述克倫威爾的故事,以及他的頭顱從一六六一年被切斷以後陸續經歷的旅程,藉此娛樂嘉賓。那確實是克倫威爾的頭,長期以來,接連有許多喜歡炫耀的人藉著它的魔力譁眾取寵,而魏爾金森是其中最後一個。他非常清楚眾人總是想近看這顆頭顱,他們之所以受到吸引,是因為被切下的克倫威爾頭顱是個已成定局、恐怖而新奇的物件,名滿天下卻也惡名昭彰,並帶著某種私密性質。
克倫威爾的頭本來就是用來展示的。他本人死於一六五八年九月三日,死因是高燒復發。兩年半之後,在復辟政府針對「弒王者」的激烈報復活動中,這位護國公(Lord Protector)經過防腐保存的遺體從西敏寺的墓穴中被挖出來,插在長矛上遊街示眾,吊上泰伯恩的行刑架讓喧鬧的群眾看個高興,然後屍體被斬首。幾天以後,他的頭顱被插在一根長二十英尺的桿子上,安裝在西敏堂(Westminster Hall)的屋頂,供倫敦全城民眾欣賞。尖銳的金屬桿釘進那顆頭顱時因為力道過大,結果從頭蓋骨頂端刺了出來。自此尖桿與頭骨難分難捨──克倫威爾在死後兩年化身為國王的傀儡,回歸公眾舞台。
當時最傑出的兩位日記作者艾夫林(Evelyn)和沛皮斯(Pepys)對局勢轉折感到錯愕。「一名英勇過人的仕紳竟遭受此等侮辱,」沛皮斯寫道:「這確實令我憂煩,儘管他或許有可議之處。」艾夫林則在成千上萬民眾目睹護國公從「君王環伺」的墓中被拉出來、眼看他的遺體被丟進泰伯恩那個「聲名狼藉的致命建造物」底下的坑洞之際,不禁對「上帝莫測高深、令人錯愕的判決」感嘆不已。雖然這兩位作家都沒有親臨事件發生的現場,但他們看到了克倫威爾的頭,因為那顆頭顱在接下來四十年間一直裝點著西敏堂。一直要到一六八一年進行例行的屋頂整修時,它才暫時被取了下來。
西敏堂是祭出此等奇觀的最佳舞台。過去西敏宮(Palace of Westminster)的三個主要司法庭都在這棟建築物內開庭,而且在數世紀間,這裡一直是舉行加冕慶典、國葬及莊嚴演說的場所。西敏堂象徵合法的權力交接,王室和國會的權威,以及英國內戰後這兩者之間脆弱而致命的連盟關係。一六四九年,查理一世被帶到西敏堂受審。四年後,克倫威爾則到這裡就座,在市長大人(Lord Mayor)身前接受護國公的頭銜,然後在一六五七年,他重新走進西敏堂參加他的授職儀式,於加冕典禮時享有與國王相同的排場。現在,他那遭到蹂躪毀壞的頭顱安靜無聲,空然凝視著各路嘉賓於一六六一年前來參加國王查理二世的加冕盛宴,此後續於數十年間俯視國王的治理活動。終極叛徒克倫威爾是在死後遭到廢黜。他被切下的頭顱跟他的共和理想一樣,早已空洞、死亡,而只要它待在西敏堂屋頂上扮演國王的傀儡一天,就沒有誰可以忘記這件事。
據說在十七世紀末期的某天夜裡,一場暴風雨把克倫威爾的頭從西敏堂屋頂吹了下來,不久後,它便出現在博物館展示櫃中。十八世紀期間,這顆頭顱轉入私人手中,變成一個古玩、一個珍貴文物,並且可以創造賺錢的機會。
不同的人陸續把克倫威爾的頭拿出來展示。首先是一名來自瑞士的印花布商克勞迪烏斯.杜普伊(Claudius du Puy),他把它陳設在他在倫敦經營的博物館中,與異國花草和稀有硬幣一同展示。一七一○年,一個前去參觀的德國人非常好奇何以「這顆醜陋的頭顱還能讓英國人覺得珍惜而且有價值」。然後是薩謬爾.羅素(Samuel Russel),這個經常喝得醉醺醺的演員在克雷爾市場(Clare Market)的肉品區設置了一個簡陋的攤位,拿著頭顱表演,娛樂到市場買菜購物的民眾,並且經常將那顆頭遞給好奇的人仔細觀賞。後來羅素把頭顱賣給詹姆士.寇克斯(James Cox),這個人之前開過一家非常賺錢的博物館,一眼就能看出某個物品有沒有價值。寇克斯在私人場合把頭顱展示給精挑細選過的貴賓,靠這個活動賺了一大筆錢。十二年後,他決定把它賣給休斯(Hughes)兄弟,這些人在他們舉辦於老龐德街(Old Bond Street)的「克倫威爾什錦」(Cromwelliana)展覽活動中讓克倫威爾的頭成為最大的噱頭。
十八世紀期間,克倫威爾的頭就這樣在展演經營者之間陸續轉手,每次轉手都帶來一筆利潤。但唯一的問題是毀損。在某個時間點,或許早在克倫威爾被挖出來送到泰伯恩那天,他的頭上就已經少了一隻耳朵和幾顆牙。他的鼻子逐漸塌垮,頭髮變得稀疏,乾透的肉體積減小,皮膚則呈現黃褐色,皺縮後被骨骼拉撐,看起來活像皮革。這個堅硬、乾燥物體的詭異外觀使它成為效果最強烈的死亡提醒標誌,因為任何人只要接觸到這顆頭顱,不禁都會思考起人終有一死的事實。克倫威爾的頭正是死亡的樣貌。偉大統帥克倫威爾現在頂多不過是一團物質,它必須指望付費觀眾的興致,它無以抵禦自然力量的侵襲。
喬治國王時代的科學家們達成結論,表示這顆頭顱只能算是個珍奇小物,有些人甚至認為它是極不入流的人造品。一八一三年間,有人請曾經跟隨庫克船長首次航向澳洲的傑出自然學者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檢視這顆頭顱,但他基於政治因素加以拒絕。他說他無法允許自己檢驗那個「共和派老惡棍」的遺體,因為「光是提到那個名字,他的血液就會因為憤慨而沸騰」。同一年,在倫敦皮卡迪利(Piccadilly)的埃及館展示收藏品的古董商威廉.布拉克(William Bullock)考慮把那顆頭買下來,好收進他博物館的典藏中,不過「只是當做小古玩」。結果,首相以非正式管道勸誡他不要對付費民眾展示人類遺骸,因為這樣非常不得體。
這項決定儼然像是一個改變的訊號。克倫威爾的頭在一八一四年喬西亞.魏爾金森買下它時轉入私人收藏。現在它瞄準的對象變成較為頂層的觀眾,以及那些可以在受控管條件下評鑑其價值的人。魏爾金森或許無法抗拒在餐宴場合,秀出他那顆赫赫有名的收藏文物以娛樂嘉賓的衝動,但這顆頭顱再也不會流落在倫敦的街頭市集。
圍繞著這顆頭顱的過往,相關故事愈來愈多,許多人則開始質疑它的真實性。好幾顆不同的頭顱開始流傳於世:另一顆克倫威爾頭顱被展示於牛津的艾許莫爾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但魏爾金森相信他握有的頭才是真品,只是其他人對此不是那麼肯定。舉例而言,著有《奧利佛.克倫威爾的書信與演說》(Oliver Cromwell’s Letters and Speeches)一書,在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英國重新引發一股克倫威爾熱潮的作家兼歷史學者湯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就認為,魏爾金森的那個古玩只是個「詐騙的幌子」,並且拒絕親自加以檢驗。
問題正式浮出檯面,現在不得不透過科學方法驗證。專業學術界人士踴躍地對這顆逐漸變黃的頭進行檢驗:包括一位紋章專家、一位大英博物館的古幣專家、一位顱像學會的領導人士、一位知名雕刻家、一位牛津大學生理學家、多位皇家考古研究院的院士,以及兩名醫學統計學家。這些人各自將自己的學養應用在克倫威爾的頭顱上,而所有人的檢驗結果都為魏爾金森提供背書。
在一九三○年以前,已經有無數測量儀器量度過克倫威爾的頭,數不清的顯微鏡聚焦研究它,相關研究文獻不下數百頁。在那個「稍嫌醜惡」的物體上,每一個凹凸、每一道溝痕都獲得詳細檢查與描述。不過,研究克倫威爾頭顱的那些科學家也紛紛臣服在它的魔力之下,他們的觀看目光愈是專注,就愈能反映出這個逐漸腐壞的物品在成為私人財產兩百年之後,依然能展現強大的力量。此時,已經連續四代擁有這顆頭顱的魏爾金森家族雖然盡可能遠離媒體,但有時還是會被媒體拉回聚光燈下,因為那些記者發現克倫威爾頭顱的故事,希望寫文章探討它那不可思議的歷史。
二十世紀中期,喬西亞的曾孫霍瑞斯.魏爾金森(Horace Wilkinson)博士開始感覺,照顧這顆名聲不好的頭顱是個太沉重的財務負擔。他決定,該是讓克倫威爾安靜休息的時候了。於是,在一九六○年間一場小型私人儀式中,克倫威爾的頭連同承裝它的橡木箱一塊被埋到劍橋大學席尼.薩塞克斯學院(Sidney Sussex College)教堂西側門廳的地板下。劍橋校方對確切的埋藏地點一直嚴格保密。一塊標牌上寫著:「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本學院校友(一六一六至一六一七年),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聯邦護國公奧利佛.克倫威爾的頭顱被埋葬在這個地點附近。」
接下來不會有法醫鑑定和DNA檢測:在克倫威爾頭顱的故事中,科學並沒有最終的發言權。當然,這並不妨礙民眾親自前來目睹這個地方。克倫威爾的頭雖然終於獲得安息,但它依然能夠吸引遊人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