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斯人已遠去,問候猶親切
有關布拉格保險公司職員卡夫卡的論述之多,沒有其他作家可與之比擬。卡夫卡生前其實只發表了幾個短篇,包括動物寓言和簡短而悲哀的家庭故事,這些作品只在幾個文藝界的小圈子裡受到矚目,而若是按照卡夫卡自己的意思,其作品在他死後就將不再出版,然而如今他的書迷遍布全球,遠至聖彼得堡、美洲及非洲的黃金海岸。
針對他而寫的文章足可堆滿幾座城堡或法院。四十幾個國家裡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學生苦苦思索著該如何詮釋他的作品,年輕女性閱讀他寫給菲莉絲及米蓮娜的情書,年輕作家藉著卡夫卡來培養自己的寫作風格,據說他的作品連在動物界也廣為流傳。
世人對卡夫卡的好奇與崇拜往往也是卡夫卡式的,卡夫卡地下有知,想必也會暗自心喜。嘲諷本是他性格中的一個特點。他若是知道如今在德文裡有一個從他的名字衍生而來的形容詞,定然會覺得有趣。從一九七四年起,德語大字典(Duden)裡就收入了「kafkaesk」一字,字義解釋為:如同卡夫卡筆下神祕莫測的陰森恐怖。而以「神祕莫測的陰森恐怖」來解釋其實尚嫌不足。
卡夫卡的優點包括他自己承認的野心(只在寫作一事上),他對文學作品的公正判斷,包括他自己的作品在內,而專注、正直、幽默、體貼和充滿同情心也是他的優點。他性格中較不討人喜歡之處則包括優柔寡斷、膽怯、疑心病重以及對於他人近乎暴君式的占有慾。本書將述及他性格中的每一面,因為這些都直接影響其寫作。
研究卡夫卡可以說是自討苦吃,此處姑且先舉一例:「一定有人誣告了約瑟夫.K,因為他並沒有作什麼壞事,有一天早上卻被逮捕了。」盯著這幾行字再久一點,「一定」這個詞就越發令人毛骨悚然,更別提道德價值(善惡)與逮捕所代表的人間正義彼此那種天真而陰險的關聯。而我們剛讀了開頭第一句的這場「審判」最後是怎麼結束的呢?「……彷彿他的羞恥比他活得更久」。開頭的「一定」在此突然變成了「彷彿」,而「罪」則成了「羞恥」?請您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擱在一邊,先和我一起放聲大笑:我們不也是常從「我一定要如何如何」悄悄的轉變成「我似乎應該如何如何」嗎?不也是經常只感到羞恥,而沒有真心認錯、懺悔與贖罪?
卡夫卡過人之處也許就是在這一點上看出了問題,而以絕妙的文字表達出來。
九○年代初期,我搬進了柏林的伊曼紐教堂路上的一間公寓,公寓斜對面是一家咖啡館,名叫「致菲莉絲情書」。我一直不懂這個名字的含意,直到朋友寄來卡夫卡寫給未婚妻菲莉絲.包爾(Felice Bauer)的書信集,這些信在菲莉絲死後結集出版,而收件人的地址即是伊曼紐教堂路二十九號。卡夫卡曾有許多年每天至少往這兒寫一封信,但據說他從未見過這座公寓,因此對這棟屋子充滿強烈的想像:「此外我也擔心這地址會不會有錯,究竟誰是伊曼紐.奇爾希?沒有什麼事比寄信到一個不確定的地址更為悲哀,那封信已不再是信,而更像是一聲嘆息。當我知道在您住的巷子裡有一座伊曼紐教堂時,便放心多了。現在我只盼能在您的地址上再標明方位,因為柏林的地址向來總是標明了方位。我自己希望您是住在城北,儘管我聽說那是比較窮困的一區。」
據說有很長一段時間卡夫卡自己也不清楚包爾小姐究竟住在幾號,他猜想大概是二十號或三十號。說不定他在柏林這些簡陋的出租房舍間還會迷路,但他寫的信卻都還是寄到了,而那本偉大的情書集也順利的寄達了我的公寓。
像每個收到好友禮物的人一樣,我打開了那本書。隨即大為驚豔,接著飛快的蒐購了所有找得到的卡夫卡作品,隨後在柏林城北那個貧困依舊的城區裡,鑽進那家名叫「給菲莉絲的情書」的咖啡館,開始閱讀。
一個奇特的世界在我面前展開。這個世界裡的人有時死板如物件,皮球反倒在櫥子裡擁有自己的生活。人變成了小動物或是建築物,在看似意外的情況下被起訴,置身於難以捉摸的審判中;審判過程中,階級乃依鬍鬚的形狀來區分,而被告、原告、證人和辯護律師往往竟是同一人。究竟是誰控告誰,而誰又有權提出控告,這些想必都是身為法學專家的卡夫卡在布拉格的波西米亞工人意外保險機構裡經常要處理的問題。這是提早出現的荒謬劇,往往有致命的結局。我讀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父親,還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兒子。讀到嚴刑峻法以及獨裁式官僚體系的恐怖,讀到堆積如山的檔案、冷漠無情的機器、冷漠無情的群眾。但我也讀到穿著職員衣服的小丑,跌跌撞撞,渾然忘我;讀到那些無法恣意流露情感卻又盼能掙脫束縛的女性;還有那些雖被馴養但仍勉力維持尊嚴的藝術家和動物,這些是卡夫卡作品中最有人性的角色。奇蹟在那些訴訟爭議的例行公事裡出現,自形狀如花的傷口中進入了他的文章裡,遏阻了所有的枯燥和八股。卡夫卡作品中那種無法模仿的滑稽讓人想起默片時代,想起逆風而跑的美國演員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想起以自嘲來對抗獨裁者的卓別林,而這些故事往往也有自己的神祕生命,因為我們永遠不確定究竟說故事的人是誰,這使得這些故事格外引人。
重述卡夫卡的作品?這個嘛,在他死後出版的三部未完成的小說稿《失蹤者》、《審判》和《城堡》可能還作得到,幾篇較長的故事《鄉村醫生》、《變形記》、《判決》和那篇半虛構的《寫給父親的信》也還可以。可是碰到卡夫卡的短篇散文該怎麼辦?這些作品有時只有兩句話或五行字,卻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德語文學中最傑出的作品,即使用最嚴格的標準來檢視都找不到一個贅字,又哪裡還需要重述呢?
寫這本書只是想讓大家再一次注視這些文字,再次體驗其作品所提供給我們的驚喜。卡夫卡的散文包紮在風格無瑕的透明亮光紙裡,然而卻也用繩子緊緊的綁住了。您閒來不妨數一數在他作品中有多少字眼是用「緊緊」加以形容的。您將會驚訝的發現,他使用「緊緊凍住」、「緊緊綁住」、「緊緊抓住」、「緊緊黏住」這類字眼的次數何其頻繁。這顯示出卡夫卡在包紮他的故事時費了多少心思。單單為了保護自己,他就必須這樣小心翼翼。因為卡夫卡作品獨特之處就在於深刻的私密性,而他那種冷而準的風格向來只有一個中心,亦即他自己的人生。
在沒有任何協助的情況下想要解開纏繞著卡夫卡作品的繩結,很容易讓人陷入困境。然而靠著一本解索指南而得意的說:這個繩結乃由社會批判和法律心理學交織而成,對我們也沒有太大的幫助。這些問題對作品本身和讀者的大腦都是一種折磨。卡夫卡懂得這種痛苦:「當然,折磨同樣可悲。亞歷山大大帝不願解開那個無人能解的繩結時,他也不曾加以折磨。」
在無計可施時,我們可以用一把劍將那些繩結一個個斬斷,從而打開一個又一個包裹,但是我們卻沒法用這種方式找到一件有用或至少好看的禮物。
為了尋求一點兒協助,您買了這本書。這本書價格不高,樣子蠻好看,而且容易打開,而它或許也能在短短的篇幅中解答一些疑問。這也挺符合卡夫卡的精神,因為他在短暫的一生裡總是急急忙忙:「時間就在提問中流逝。我不記得曾寫過『這件事很急』,但我正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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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行星發現史 耿一偉
各位朋友,自從K行星在一九二○年代被發現以來,已經有不少人移居到這顆星球上,舉凡小說家、文學教授、導演、作曲家、畫家等卡夫卡專家或相關創作者,還有學生、醫生、工程師、家庭主婦等一般讀者,有成千上萬的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登陸K行星。有些人是讀《蛻變》、《審判》等小說直接傳輸登陸,也有些人大費周章地造訪K星球的誕生地布拉格,還有些是透過像本書這種旅遊指南或傳記,以自助旅行的方式體驗K行星。
我一直覺得卡夫卡像外星人,尤其是他那雙招風耳,不免讓我聯想到科幻影集《星艦迷航記》裡有尖耳朵的史巴克。卡夫卡的作品中有許多奇怪的生物和動物,如果不是有豐富的星際旅行經驗,怎能創造出如此豐富的奧妙世界,讓我們遨遊其間,甚至居於其間。卡夫卡可能是另一位小王子,不是嗎?他們不都是一樣敏感而憂鬱嗎?我不知道卡夫卡花了多少時間來到地球,並將自己轉化成K行星,但以我個人長期觀察這顆行星,並實地採集樣本的經驗,接下來我要跟各位報告一些研究成果與最新發現。
首先,它是顆無重力星球,其主要元素是意義,有小說、日記、書信、札記、格言等構成方式,形成了K行星複雜的景觀。它的體積與樣貌會隨著移居者的增加而改變,而且是以正比的方式進行。這就是說,隨著移居者的數量與多樣性,K行星不但不會因此而塌陷,反而愈形膨脹,而且更加明亮。更有趣的,是隨著不同造訪者的內心角度,他們會見到不同的K行星,其大小與距離也依人而定。根據觀測結果,自從K行星誕生後的一百二十年間,它的亮度不斷增加,如今我們抬頭仰望,可以看到它已經與荷馬、莫札特、尼采、佛洛伊德、普魯斯特等超級巨星並列在西方夜空之上。雖然在冷戰期間,由於長期的惡劣天象,讓有些地方的人見不到如此的美景奇觀。但依照本書的說法,目前全球有四十幾個國家,「遠至聖彼得堡、美洲及非洲的黃金海岸」,都可以欣賞到K行星之美。
另外一個特色,是K行星會刺激其他星球誕生(如馬奎斯)或是造成類似景觀。有些星球,例如大家比較熟悉的村上春樹星,近年就以《海邊的卡夫卡》的新景點,吸引了大批的觀光客湧入,也連帶刺激了他們對K行星的興趣。當然,村上春樹星也有很多奇怪的生物,這些生物也跟K行星的生物很像,他們有些有地球動物的形體,卻會說話,有些則是完全像外星人。只是K行星的原生動物體型較怪異而憂鬱,而村上春樹星的動物像是會拎著購物籃去超市買啤酒的章魚,他們與現代消費生活之間的關係似乎更為融洽。當然,或許現場中就有「比較星球動物學」的專家,我不敢在此班門弄斧,只是想拋出一點話題,希望接下來本科學院能有人提出相關的論文或評論,以增加我們對K行星與其他星球之間關係的了解。
由於時間的限制,我不得不最好暫停對於「比較星球動物學」的滔滔不絕,先向各位推薦你們手上這份旅遊指南。這是一位年輕而勇敢的冒險者,她這麼年輕,就對K行星近年所發生的地殼變動與造山運動做了詳細的介紹,訪問了大量的居民,並對其輻射效應做了深入的解說,可說是令人感佩。我自己曾在幾年前發表過一份《給菲莉絲的情書》的光譜分析,相較Karla Reimert小姐的全面性,實在感到汗顏。
最後我想利用最後這末了的一兩分鐘,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是如何發現K行星的。我記得好像是高中的時候吧,在某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我意外地在床邊發現《卡夫卡的故事》這份星座圖。不好意思,這畢竟是一份二手資料,但我還是因此走到戶外,順利地在夜空中找到了K行星的位置。在接下來那幾年,它微弱的亮度逐漸照亮了我的生命。抱歉,在這麼嚴肅的場合與議題上提及個人經驗,似乎有些不太禮貌。不過最後要說一下我的結論,只有敏感的人才上得了K行星,因為它是顆無重力星,而當你深入它時,經常會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行星本身。這應該就是K行星的迷人之處吧。我的報告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祝各位旅途愉快!
(本文作者為劇場導演,第三屆倪匡科幻獎評論獎得主,曾留學布拉格,譯註有《給菲莉絲的情書》〔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