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雨新知
今天小赭沒來,正確地說是昨天見面後的明天,投射出「我一定會再來」之堅定目光的褐髮少女,原本預估一定會出現的小赭卻沒來找他,白羽還不知道原因,打算晚些再詢問石青,然而故友的妹妹未露面並非什麼大事,白羽並不是很放在心上,他和破流還有別的計畫要進行,因此如期出門。
白羽和破流採取另一條道路打算繞出森林,如此再攀個山坡下來就會到村子的另一邊,看到一棟被蘋果樹包圍的鄉舍,那是白羽預計拜訪的村長家,今日天氣放晴,走著另一條顯然叢莽滋生的老舊林道,破流看著白羽的表情,他看似打從心底變得輕鬆起來。
破流偶然轉頭,看著以無言淺笑彰顯著好心情且徐徐騎馬前進的同伴。
她所陌生的特別笑法,森林裡某種清新的生氣也籠罩在少年身上。
經過一處位置,白羽勒馬停止,透過枝枒錯隙出神地望去,一株錯留在此地的高大杉樹昂藏向天生長,周遭植被頓時顯得渺小起來,杉樹最結實的橫幹上繫了一架鞦韆,根部附近被整理得很好,堆了幾塊石頭都已爬滿青苔,石塊間豎立著黑大理石材質的十字架,風一吹,年代久遠的鞦韆早已爬滿藤蔓,隨風擺動著。
「這裡怎會有鞦韆?真稀奇。」破流眼中蹦出興致盎然的色彩,這麼說的時候通常就代表她想試試,但大杉樹下的黑十字架隱約流露著肅穆的靜謐,讓破流感到戒慎。
有些美麗,有些破落又令人感到孤寂的景象。
「我姊姊做的鞦韆。小時候我們常在這裡玩。因為難得會在低處看到樹齡這麼老的神木,不拿來利用可惜了,蓋樹屋太累,所以後來只是搭了鞦韆。」白羽如此回答道。
但那並不僅僅是學校鞦韆的規模,兩邊各一條粗繩加上兩條安全索,纏成負重力良好的玩具,架在高處的鞦韆,要盪之前還得先爬上大杉樹,整個盪高後,人彷彿飛起來般刺激無比。
「我可以玩一下嗎?可是那個……」破流指了指墓碑,就怕打擾到那個沉眠的無名者。
白羽頷首,下馬引破流從幾近被掩埋的小徑走入,兩人小心翼翼彎著腰避免沾染太多蜘蛛網和汙漬沙泥後,總算穿過包圍著大杉樹周圍半倒的枯木和樹叢雜草,通道因為有人為清理的緣故,並無堵塞情況。
看上去簡直就像是用雜枝枯樹將大杉樹和墓碑繞了起來,做出一道圍牆,不讓人輕易就能看見並接近似,愈發神祕了。
陽光從天頂流下,將杉木蒼白的枝幹表皮和青翠的葉叢洗得刺眼,破流跑到根部抬頭仰望具備了神話性美感的一幕,口中吐出無言的讚歎,多古老的存在!
白羽跟著走近,將破流的喜悅收入眼底,並未多置一語。
破流又將注意移轉到長滿青苔且凝聚著露珠的墓石上,她慢慢地移近,大理石十字架上用金字刻著死者的姓名,她試著在心底拼音,那逝者叫做「安卓爾.亞眠.阿穆斯塔法」,一個白羽念念不忘的名字。
上學期才在白夢堡發生的怪事,破流對這個名字一直以來很是有些記憶,但是她卻從未見過這個人,白羽也鮮少主動去談他的過去,因此破流對安卓爾保留的記憶位置,是奇特的。
現在她也可以說和對方面對面相處了,白羽年紀輕輕就去世的好朋友。
「沒關係,妳想玩就上去吧!我可以在旁邊看書等妳。」
白羽沒什麼聖地情節,只要破流不忌諱,他也不可置否地邀請她來,畢竟會到這裡來的人不多,因為是墳墓。石青一直把安卓爾劃分到特殊族類的心態,所以雖談不上厭惡也只是普通的點頭之交,小赭就更不熟悉安卓爾了,兩人連同和他們要好的小孩們都不會來這裡,何況這裡現在又是好友的埋骨之處,論起習俗也夠讓人敬鬼神遠之。
他把背包裡的小說拿出來,靠著樹木對破流表示任她隨意活動,不用顧忌自己。
破流想了一會,動作確實地往樹上攀,連撈來鞦韆繩都省了,看準方位便往架空的鞦韆跳去,輕飄飄落在木板上,鞦韆先是搖晃數下,隨著破流的施力開始攀高,白羽觀察她一陣子,見破流安全無虞,便低頭專心看書。
他怕看久了會勾起相同的回憶景象,風與樹的交鳴,以及幼小時總是望著遠方的自己。
破流並未花費多大氣力,技巧地引著鞦韆盪高還要再高,她居高臨下看著風景,邊想著過去有什麼人也曾這般拚命地盪著鞦韆,希望能夠乘風飛去。大杉樹下其實很安靜,不受人聲干擾,擺來,盪去,重複了數千次的韻律,人總以為自己該是複雜高等的生物,曾幾何時忘了如何享受簡單的快樂?
鞦韆牽動了原本巢居在大杉樹上的小動物,牠們紛紛竄逃出來,形成活潑的一幕,破流又玩了一下,使足力道盪到最高點鬆手,整個人往外縱去,在半空中收腿迴轉一圈,猶如一滴乾淨的雨水果斷地落在白羽斜前方,長長的馬尾甩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披散在少女肩膀上。鞦韆失去載重物,尾端跳了起來,殘留的作用力讓它擺動幾下後,慢慢回到原本被風吹拂的不規則動態。
「好玩嗎?」白羽問。
「滿有意思的,回去我也要叫爹爹在家裡的樹上造一個鞦韆。」破流興致勃勃地說。
「那是安卓爾的墓嗎?你提過的朋友。」破流走了幾步,白羽本就坐得離十字架不遠,破流雖然已經知道他是來這裡悼念逝去的友人,禮貌上還是這麼問。
她看見白羽彷彿是在陪伴一個看不見的朋友一樣,和十字架保持著約數步遠的自然間距。
「是他沒錯。」
「他是基督教徒嗎?」所以才有這樣的墓碑。破流又問。
「嗯,這裡有不少人都信教的,但不是很純粹,也混雜了自己的信仰。」
白羽乾脆站起來,走到墓前,十字架被擦拭得很乾淨,只有雪融的水痕,看來是有人殷勤照料的成果。
「沒有墓誌銘呀!」破流看著只有名字的十字架。
他們家沒有親戚也無祖先可祭祀,然而,每年總有些固定的日子,破流全家會由玄宗帶頭去各式各樣的墓園,對一些她有印象或不認識的名字獻上花束,並且默哀致意,所以少女很自然地接受了白羽紀念亡者的行為。
玄宗帶破流去看的往往是因故離世的武術家,也有些是不同領域的陌生英雄,然而在曇花一現的新聞過後,默默地埋入歷史塵埃的人物,他對女兒一一訴說這些名字所代表的事蹟,使破流知道自己的渺小。
破流喜歡去讀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看家屬挑出死者最美麗快樂的回憶照片,以及為死者所寫的墓誌銘,她認為那是一種活著的人對逝者的感情,一種生命到了盡頭的結語。
例如「此人是忠誠的朋友,偉大的父親,以及最可愛的植物養育專家。」
這是對一個園丁的紀念文字,溫室起火時他救了雇主家的小孩,自己卻被倒塌的燃燒建築壓死了。
「沒有刻上去。」白羽說。
「為什麼不刻?」發現他們竟有如此特別的行為,破流不禁在心中羨慕起來。
「因為那是天空的墓誌銘。」停了許久,白羽解釋道。
「姊姊說的。她認為人的生命是一種未完成的死亡,因此最有資格撰寫自己墓誌銘的應該還是自己。可人還沒死就把墓誌銘寫下來會招惹麻煩,因此最好寄託在天空中,我們無論走到哪裡,頭頂著天,腳踏著地,便能時時提醒自己,什麼是不可遺忘的人生目標。如此一來,就算將來死去,也就不會遺憾了。」
他拍了一下手,彷彿想到某件事。
「一般人都會說座右銘是不?但是安卓爾本來就很崇拜姊姊,其實這裡本來是姊姊給自己預定的墓地,安卓爾在那時聽墓誌銘的事情時,就說他也想和姊姊埋在一起。當時他的家族本來要將他葬在專用墓地裡,是村長拚命爭取,最後兩邊原本就不好的關係決裂,安卓爾才按照自己的意思留在這裡。」
根據東土族傳說,古老的樹木都有靈魂居住,所以才想把軀殼寄放在這株從他們小時候就存在的大杉樹下,隨時間土化,讓樹的根系吸收,靈魂則有了歸宿,在風聲鳥歌中,找到安息所在。那是比基督教更古老的信仰,安卓爾總是說,那是他的嚮往。
白羽其實很感激,村長能力排困難將他的兒子葬在他們兒時玩耍的老地方。
「你知道他的墓誌銘嗎?」破流問,因為沒被刻下的文字,遲早容易遺忘,屆時,又有誰會知道沉睡在此地的人名,以及逝者的過往?
「──他為追逐一生的浪漫而來。」白羽淺吟道。
「這是安卓爾自己說的,天空的墓誌銘必須是自己來寫,才有作為指標的功用。」
「一個人的價值,是由他身邊的人替他訂定,但是自己的願望和他人的期待往往不一樣,所以安卓爾才堅持要自己決定墓誌銘的內容。安卓爾確實是個滿有意思的人,可惜他走得太早。」
少年望著黑十字,人要習慣現在竟是件如此簡單的事,曾經他為此感到訝異,如今也習慣了。
※※※
當白羽和破流抵達村長家時,正是下午時分,破流猜想村長家一定是有錢人,從位置和建築就不是和大家一塊可以看出,不愧是與貴族沾親帶故的人家。
等到村長出來應門,破流看到梳洗得很整齊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白羽說村長外表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其實已經是近知命之年的鰥夫。
或許是喪子之痛讓亞眠先生兩鬢染了星霜,他有著略帶疲倦的眼神,望著白羽時神情溫柔,彷彿看著自己的孩子,實際上,他也的確把幾乎是獨自在磚屋生活的白羽視若己出。
不只是和愛子情誼甚篤的童年好友,安卓爾和白羽在這個村子裡,定位都是十分微妙的孩子,一個從母方家族繼承子爵爵位,一個自外地遷入的避世家庭,他們彼此交好村長不意外,畢竟兩個孩子有著相同志趣,但白羽扮演了調和安卓爾和村內小孩的角色,更重要的是,自從安卓爾辭世後,他仍定期拜訪村長,和過去一樣伴他聊些瑣事,以安慰獨居的村長。
亞眠先生略感訝異,這是白羽第一次帶新朋友同時前來。
是個眉目間頗有英氣的女孩,白羽帶同學回家作客的消息,在這處小地方早已成了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只是村長以為據消息傳聞,應該是個男同學,但無論如何,來者是客,村長將破流和白羽雙雙請入了客廳。
白羽發現,原來訪得不對時,村長正在招待客人,是石青的母親和村中幾個老一輩的家長,稍微估算日曆,也難怪了,冬季重要的慶典降臨在即,白羽在家養病,和村莊的聯絡變得疏落,不知村中早已準備多時,這幾日按理說會有密集討論。
打過招呼隔著茶几坐下,白羽抬起頭和長輩照面,臉上泛著淺淺微笑,接受平常一些問答,包括把他在中央星城和艾傑利經歷的風景及求學生活交代清楚,破流敏銳地發現,白羽雖然是平常莊重理智的模樣,卻更添加了一分小心翼翼,彷彿那層隔閡根深蒂固,明明是熟人,這也真奇怪。
破流乖乖坐著,她按白羽吩咐,得知這裡的長輩依然守舊,尤其是女孩子,坐須並膝,笑不露齒,嫻靜少言是最好。破流雖不至於開朗活潑到會搶話題,這樣拘束也是少見的,她秉持入境隨俗的觀念,穩重地坐著,當作在訓練精神。
只有在被問到和白羽是不是男女朋友的時候負責搖頭否定,並搬出同班同學的標準答案。
把獨行南下改為和千蟲一同訪友的回答交代出去後,破流就開始神遊,白羽也不好打斷長輩對談,他們裝出一副乖寶寶模樣,旁聽著祭典大小規矩,破流剛開始還有興致傾聽,多少提些問題,漸漸地在肅穆氣氛中魂遊天外,她沒留意到村長留意過來的玩味眼神。
「涼水祭的水之巫子看來要另外找人了。」
亞眠先生溫柔卻帶著威嚴的聲音如此發言,他是本地人中少數的高知識分子,一般人推他出來主事,多少都有「任何不能解決的事,只管找亞眠先生」的心態,村長說出來的道理,眾人泰半是心服的,只有學歷還不夠,那種溫潤不折的讀書人氣度,才是讓人佩服之處。
石太太為難地趨身,想要爭回自家主祭的機會,畢竟涼水祭是這個小村子少有的大事。
「兩個月前就說好讓我家小赭扮演巫子主祭,這可不就定下了?祭典有一定的儀式,規矩是不能不理的,臨時找得到人嗎?」
「小赭得了流行感冒,從現在起到祭典巫子的準備工作讓她擔任太勉強了,一直在寒天裡練習排演,要是病況加重就太危險了。」亞眠先生正經道,他雖有多年經營祭典的經驗,但卻不曾把一個儀式看得比村裡的小孩子健康還重要,所以若是村長反對,幾乎就可以說事情已無轉圜餘地。
涼水祭是村中祭祀冰雪之神的重要祭典,祈求神明降下瑞雪覆蓋大地,讓春季雪融耕作能得豐收,同時也是一年的豐年祭,讓忙碌一年預備過冬的村民能以祀神之名團聚歡樂歌舞,享受辛勤勞動的成果。
從過去傳承下的儀式,必須一絲不茍地演練,但時至今日,涼水祭的儀式也稍稍配合了現代習慣,省略了繁文縟節,只是最基本的形式依舊保持,每年總也有些懷舊的觀光客會來觀賞採訪,由於祭禮成員都是少年少女,基本上村子裡的小孩都是老班底居多。
「白羽,過去涼水祭都是由你姊姊白袖扮演巫子對嗎?」亞眠先生轉頭問,提到主祭的事情,大人們都有出自義務的使命感,因此視線也集結到白羽身上。
「是的,據說涼水祭的習俗最古老時是從極東大陸產生,由東土族遷徙時帶來西陸,所以巫子按照規矩是要留黑長髮,著白衣進入儀式,繫腰帶和頭帶,跳神舞後隨輔祭入山遊行,並狩獵以血牲祭祀冬神。不過家姊今年冬天確定不回臨安了,當初就說好另外找人主祭,這是毫無疑問的。」白羽誠懇地看著石太太道,為了表示他並不反對小赭當巫子,他是目前白家唯一在臨安的代表,出點聲音也變成了自己的責任。
「小赭感冒了嗎?」
糟糕,白羽忽然明白了為何石太太今日的態度特別冰冷,想來是認為小赭的感冒是由他傳染,白羽就是怕發生這種事,才不太讓石青等人去磚屋。
他倒是清楚石太太為了讓小赭擔任主祭的巫子,不惜血本說服村長和其他長老的心態,一度又是送禮又是關說,讓亞眠先生很頭疼,若非清楚她本性不壞,只是功利了些,又為村中付出許多熱心公益,村長也不會輕易讓步。
因為石家那個女孩子,已經被管束得喘不過氣了,小赭和其他村中女孩,反而沒有雖然身懷夙疾,卻因為病情控制得宜加上遠遊培養出強韌體力的白袖適合擔任巫子,加上讓姊弟一起主持祭祀,默契也最好。
村長是喜歡那個雖然時常遠行,但每年冬天一定會回來和家人團聚,並且參加祭典的白家女兒,所以對於石太太的積極進攻,總是想能擋就擋。
直到今年意外接到白羽的信,說姊姊因故不回來了,這才讓石太太得償所願。
石青本來是往年輔祭的固定班底,現在小赭年紀已可擔任水之巫子,石家甚至還和學校請假讓小赭接受巫子的表演訓練,一切都是為了讓少女有最好的表現。
原本亞眠先生不太贊成,經過一連串協商,又確定往年巫子要擔任今年的重任有困難,終於答應石赭可戴假髮上陣,至於騎馬狩獵的部分則由輔祭們牽馬帶著她繞行,意思意思擺隻死雞就是,雖然年紀是稍小了些又沒有經驗,但毛遂自薦的石家表現出的熱忱,終於感動村長。
原本大事底定,只是跑著往年準備的項目,等涼水祭當天正式開始祭典,豈料最後幾天重大關頭,重要主角人選竟然出狀況。
白羽既明白石太太在村中每件事都要兜攬,有領導其他家的作風,現在小赭病倒,大概冷眼是免不了了,也不曉得能不能上石家探望她,或許還得問問石青。
「只是一點小咳嗽,馬上便會好了。」石太太裝模作樣地說,她擔心的是村長一個變卦決定換人,只是村中白袖不在後,勉強只有小赭適合擔任涼水祭的少女巫子,為今之計便是說服村長小赭是唯一人選。
白羽卻不以為然,他知道小赭說要來聚會卻來不了,情況可不止小咳嗽這麼輕微,石青曾開玩笑地說,三頭牛都拉不回想往前衝的小赭,他只是不希望石太太一心求表現,勉強要小赭上場,長年擔任輔祭的白羽當然清楚涼水祭的難度。
「可是高村醫生對我說,小赭的症狀可能是臨安市新型流感,很容易轉成肺炎,已經有死亡人數出現,涼水祭雖然是村子裡的重要活動,也犯不著拿孩子的性命去冒險,石太太,妳說是嗎?」
出現了,村長著名的反問句,白羽看過很多次,村長根本不說任何強硬的話,只是在合情合理的分析後,讓當事人自己決定去留,通常再頑固的對象也不好意思當眾堅持己見。
當然,敢當面反駁村長的人,也是準備拿自己的人望出來被整個村考驗,因此就算心裡不服氣,表面上也得跟著村長轉彎,這是亞眠先生非常喜歡的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這……自是當然,小赭可是我最重要的女兒呀!不過這一來祭典不就要開天窗了嗎?據我所知,別家大一點的女孩,都只是城裡的親戚,難得回來,黃家陳家的女孩子更是沒興趣。現在的年輕人,都說老一輩的祭典落伍,寧可去參加城裡同學的舞會,難得我們家小赭很有興趣想試看看。」
「生病也沒辦法啊!」旁邊穿著深藍馬褂的老先生拈鬚點頭,他們可不願意擔了把小孩子折騰出病來的罵名。
「看來只好換人了,我們家女兒脾氣太拗,連過節都說工作忙不回來,也不曉得打電報去說說有沒有用。」
「我家是……」幾個長輩交換家家的那本經,都是搖頭歎息,總不能要他們這些髮落齒搖的老人粉墨豋場?
情況一時陷入膠著的氣氛,白羽知道一切的變化都出在今年無法趕回來主祭的姊姊,除了傻笑外實在不敢再多言。
對這種別人的事情實在沒法介入的破流,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有喝茶吃點心,幸好村長家的茶點都是一絕,她其實還滿高興在冷天氣穿過森林後,可以喝點熱飲休息。
手指一個不穩,泡芙往地毯上掉,破流心中著急,右手正要補救,不料左邊手肘卻撞到正巧伸手拿茶杯的白羽,害他指節未扣穩,杯口朝外翻,眼看一杯熱紅茶就要潑在價值不斐的地毯上!
糗了!
白羽也吃了一驚,兩根手指卡在杯耳中卻很難施力,破流不得已反手為托,憑直覺扶正那杯紅茶,右手迅疾翻落卻輕盈地展開手指往空中輕撈,露了手武術中「星落平野」與「野馬分鬃」的應用版,不但帶著白羽的手和杯往上找到施力點保持驚險平衡,更搶救了她的泡芙。
破流的神奇搶救動作已經讓一干長輩看傻了眼,她尷尬地抬頭,恢復先前端莊坐姿的速度彷彿先前一幕只是大夥錯覺。
媽呀!破流就算再帥氣,也不喜歡在陌生的長輩人家前失禮的。
她加入白羽的尷尬傻笑搭檔中。
那位穿藍馬褂的老人打量了她片刻,率先發話。
「娃子,妳起來到旁邊。」
破流只好照做,她私心覺得馬褂老人是她最怕的嚴肅老頭類型,不會是要訓話吧?
豈料老人只是走到她面前,忽然一掌推來,破流看動作頗熟悉,行雲流水氣勢不凡,下意識沉下下盤單手格引,不到十秒鐘已你來我往數下,一個被牽動,左肩後移,破流很自然要順勢竄低往前攻擊,忽然想起這非天極對打,對方只是要試自己的程度,於是靈巧的躲開老人手掌,腳下滴溜後退兩步。
「推手學得不錯,娃子,妳練過功夫?」
「家裡在中央星城開道館,跟著家父練天極,太極拳偶爾打過強身,怕天極剛開始走岔了只會陽剛擊打。」破流束手恭敬有禮地交代,問起武術的事情,她是極懂規矩的。
「……」為什麼老人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連村長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樣,破流有不好的預感。
亞眠先生沒說什麼,只是和旁邊的另一位老先生低聲交換意見,白羽看見石太太的臉色愈來愈不好看,這時門鈴又響了,亞眠先生應門後卻走了回來。
「白羽,破流,石青在外頭找你們。」
白羽不願再打擾祭典會議進行,起身順便拉起破流,朝在場長輩告別,但伴隨著石青也出現,場內的氣氛又更微妙了。
「難得來不多坐一會,讓石青也進來。阿青,你也是今年的輔祭,儀式還記得嗎?」
村長朝門外只對他們瀟灑笑笑,卻根本無意踏進修羅場的少年招手,後者客氣地婉拒,雖然母親就在裡邊坐著。
「呃,我們約好要去圖書館,順路過來看看亞眠伯伯,再不去天就晚了。」白羽強笑,要是把石青拉去面對石太太外加村裡的長輩,回頭肯定又要被怨恨白羽落井下石,還是趁機脫身較為明智。
「是啊!阿羽告訴我有套歷史小說很好看,我就候著他幫我找呢!」
石青使著眼色,又提防白羽臨時回馬槍偷襲,踢他下火坑,掉入囉唆地獄裡。
「好吧!改天要再來補今天的份,伯伯這裡永遠歡迎你們,路上小心。」村長貌似不懂這些孩子心裡打的小主意,慈祥地叮囑。
「謝謝亞眠伯伯,再見。」奉上三人份的再見,白羽等人走下臺階。
「天,解脫了。我最受不了那種正經場合,都是長輩。」破流伸伸懶腰,連肩膀都坐得僵硬起來。
「我也是,好恐怖呢!每次那些老鬼聚頭,沒別的事情好做,就是囉唆囉唆再囉嗦,人不在他們前面也囉唆,有時候我媽還會說到哭,生了一個這麼不孝的兒子,簡直是欺師滅祖,萬惡不赦。」石青心有戚戚焉,誇張地抖了一下。
「伯母望子成龍的心情,天下父母都一樣。」白羽居中調停,但是他知道,長輩們不喜石青的放蕩作風,每次打照面都要念石青一回的慣例,也就不故意陷害他了。
別看同伴吊兒郎當,其實內心還頗纖細。
為了避免連自己都被迫留下來參加涼水祭的討論,要是話題轉成石家老大的學業,白羽勸也不是,多半還會一起被訓,最後的結果,絕對演變成要負責拉起石青好好學習。這對白羽來說也變成另一種壓力。
「等等,你們要去哪裡。」石青看白羽和破流都各自騎了一匹馬,村子裡沒見過的漂亮駿馬,聽說是學校的交通工具,哪來的學校還這麼好康?
正確情形該是個別學院的特殊情形,需要配給學生馬匹時才有的特別待遇,一人一騎培養默契是學院傳統,這是為了臨時有需要調動人手或參與任務時提高穩定度的習慣,特別破流又是馬術新手,自然盡量有機會就多練習也好,但是解釋太麻煩,白羽就直接告訴別人是學園太大需要租賃坐騎好行動。
「不是圖書館嗎?」知道石青最不喜念書,白羽壞壞地說。
「你還來真的啊?一起去玩嘛,城裡有幾處地方不錯,帶你兩個同學一起來。等一下,你那個叫千崇的同學呢?」
「他感冒了。」這真是個萬能又萬惡的藉口。
「這波流感果然厲害。」石青信了,拿眼看著破流,也好,少了那個據說威力驚人的競爭對手,聽說全村的女性動物都給他迷得差不多,石青那天剛好不在村子裡,沒來得及目睹盛況,但他可不想和這種恐怖人物站在一起,三個人玩也夠了。
「小赭還好嗎?真的是我傳染給她?我很抱歉。」白羽有些自責,畢竟沒經驗的人要來主祭,想想準備工作肯定不會很輕鬆,每年他看姊姊忙碌的情況,主角的壓力可是遠勝輔祭。
「你別多心,沒看到小赭昨天到你家時還生猛有力嗎?況且你那時候也好得差不多了,哪來的病傳給她?」石青垂下眉毛,放低音量。
「不過這筆帳還是得算你頭上,不好意思,我媽就是那樣,她認為是你害的。其實是小赭昨天補習班坐她旁邊的同學,感冒了不停咳嗽,大概把病毒也噴給她,下課又拗著要逛街吹風,還說冬天吃冰淇淋最刺激,加上一放假就天天熬夜,她自找的。」
身為負責接送妹妹,也是在這個家中唯一存在價值的無用哥哥這麼說,就是不希望母親念自己也就算了,連他的朋友也要荼毒,石青看不下去。
「話說回來,那涼水祭要怎麼辦?總不能只有輔祭吧?」白羽比較好奇的是還有誰是預備的巫子。
「其實你戴上假髮和袖姊挺像的,整套祭典程序你也熟,不如就你上。」石青開著無聊的玩笑。
「去你的。」白羽握拳不輕不重捶在他肩膀上。「問正經事。」
「還真的沒人選了,本來小赭也不想學那些勞什子的儀式,但是你也知道,我媽老早就想讓小赭扮演水之巫子,反正家裡除了我沒人敢和她唱反調。」石青吊著眼睛,看向藍藍天空,當小鳥真好,不用理會那些麻煩得要命的人情世故。
他沒說出口的部分是,支持小赭進行巫子訓練的動機果然還是男人,因為白羽是每年的輔祭,撐著一口氣也要和心愛的阿羽哥一起穿上神聖的式服主持涼水祭,她根本已經把祭典儀式規定的四個輔祭自動刪除到剩下白羽了,石青想兄妹的血緣真不值半毛錢。
不過,石赭現在也真的病得剩口氣了,感冒實在嚴重,雖然如此還有毆打兄長的力氣,女生真是奇妙的動物。
「除非……」石青扭頭看著破流。
雖然是墨玉色的暗綠瞳孔,奇怪的是五官屬於東方輪廓,感覺上就完全是個夏族人,和白羽及自己一樣,就算有混血肯定也很輕微,加上及腰長頭髮,坦白說比起自己家的妹妹還要接近往年袖姊扮的巫子,不扮就有那五、六分樣了。
「嗯……」他乾脆近距離研究破流的臉。
「幹嘛?」破流防備地後退,因為他的眼神忽然間和剛才客廳的老頭們一模一樣。
她可不想被白羽的宇宙不幸定律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