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托拜西的名字讓瑪拉想起一段兒時記憶。瑪拉的父親是後來轉支持共和黨的第一代愛爾蘭移民,支持波士頓當地提名參選的保守派候選人並參與幕後工作。她的父親當時曾提過理查,因此瑪拉把這個名字跟她那從參與祕密決策會議到踏入政治、擔任贊助者與次要角色的父親聯想在一起。理查所能操控的格局則遠大於她的父親,比較像是國家級的操盤手。至少這是她從少得可憐的報導與語帶保留的訪談,以及她父親的冷嘲熱諷所得到的印象。
他示意她坐下,瑪拉感覺得到他正嚴厲地觀察她纖細修長的身材和略帶雀斑的臉頰。「以名聲來說,妳比我想像得要年輕一些。」
她微笑著,忍住沒說他也比她想像中來得矮小的衝動。「我想我會把這句話當成是讚美。」
她和理查花了幾分鐘研究菜單,享受餐廳無懈可擊、近乎察覺不到,卻慇勤有禮的服務。他們輕鬆愉快地寒暄,奇怪地一點也沒提到她父親;這些在瑪拉看來全是冗長無趣的客套話,所以她習慣跳過社交辭令,直接切入主題。不過她也很清楚,現在不是露出不耐煩的時候,因為她知道理查會希望她當個順從的女兒輩。她對此很擅長:直到她選擇拒絕成為法律事務所的合夥人、觸怒了父親之前,她總是這樣應付自己的父親。
瑪拉等著理查開口切入今天會面的目的,不過她早已猜到原因了。據說這些富有的顯貴們,都擁有足以和某些世上一流博物館匹敵的藝術收藏品,所以她推測,理查可能也是不慎拿到一件有爭議的藝術品,希望請她當中間人,幫他們解決紛爭。畢竟在這類隱密的圈子裡,她的公司已闖出名聲。「我說過我需要妳的服務。」
「是的。」她依舊低垂著眼睛,攪拌手中的茶,猜想究竟是納粹染污了他的雷諾瓦,還是遭教會指控他十六世紀的荷蘭宗教三聯畫褻瀆了上帝。瑪拉聽著壁爐上洛可可式的藝術鐘滴答作響,一面等他說出類似自白的供詞。
「我會要求妳的公司最謹慎地處理此事。」
「我們一向以謹慎行事聞名。」
他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非常好。我知道保密就是你們的最佳宣傳。」
「我們能幫您什麼忙?」
理查回答時,壓低了音量。「我希望我假定妳已經瞭解我在政治方面的工作,不會太過唐突。」
「當然不會,托拜西先生——」瑪拉猶豫了一下,改口叫他的名字。「理查。」就算瑪拉不是從小就耳聞理查•托拜西的大名,以一般人對國內政治的粗淺認識,也會在國內的選舉新聞上讀到他的名字。不然她也會在某些與總統合影的團體照背景中,或是議員的晚餐會上見過他的身影。但他絕不會站在最前面。
「妳可能不清楚我還有其他事業。當我愈來愈接近蒙主寵召的時刻,我的良心也愈來愈清晰。它驅使我利用部分財產創立一個基金會,資助某些考古挖掘和歷史研究活動;其中一個挖掘地點就在中國著名的絲路。
「過去兩天我接到兩通緊急電話。第一通,負責挖掘的考古學家告訴我,他們挖出了一張十五世紀、中國明朝海軍上將鄭和的航海圖。據說這張地圖在一四二○年間繪製,上面記載了當時中國人所知的世界──亞洲、非洲,以及部分的阿拉伯世界,還有其他地區的粗略草圖。如果這件事屬實的話,這張地圖就是歷史上最早的世界地圖之一——即使它不夠完整。」
驚訝之餘,瑪拉一時忘了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忍不住開口道:「這樣的地圖可是無價之寶!」她突然記起自己不是地圖專家,於是退一步說:「我只是這麼猜想罷了。」
「一般人都會這麼想。」他淡淡地說。「第二通電話,他們通知我地圖出土的當天晚上,也就是昨晚,航海圖就在挖掘現場被偷走了。所以我想聘請妳幫我找回這張地圖──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並把它還給我。不計一切代價。我不管妳要用什麼方法,但絕不能讓大眾知道。此外,我希望避開中國政府的巧取豪奪。一個大賊就有可能危及基金會挖掘那個地點的權利。」
瑪拉靠回椅背上。像理查這種人,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另一項工作?她公司的主要業務,是以迅速、公正及隱密的方式,為客戶解決美術品或工藝品方面的棘手問題。但對另一些客戶來說,它則是負責疏通各種法律管道,幫助他們將手上盜來的收藏品順利進入合法市場,而活躍的藝品贓物交易業務,每年約有六十億美金的產值。然而這兩者都只是她公司業務的一部分——檯面上的部分。如有必要,瑪拉會將那些失竊的藝品還給她眼中真正的主人──公司遊走在灰色地帶,既不站在法律這邊,也不倒向罪犯那邊。瑪拉經常跟竊賊、贓物交易商和委託她尋找失物的收藏家打交道。藝品雅賊會來找瑪拉,因為他們知道她能幫客戶避開官方的調查,同時保守秘密。她的目的不是要檢舉竊賊──前一樁改變了她人生的案子「蛹之生」,已經使她對這種事感到厭倦了──而是為了物歸原主的滿足感。
既然理查對她的工作已全盤瞭解,瑪拉也無須再扮演畢恭畢敬的角色了。如果他想僱她潛入黑暗的濁水中調查,那麼他一定會欣賞她的抗壓性與幽暗的洞察力。
「我的客戶自然都不希望引起公眾的注意,您一定瞭解這一點,而這也是其他人為何選中敝公司的緣故。」她抬起頭,理查正瞇起眼睛打量她。
理查開口回答時,原本慈父般的語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率而嚴峻的口吻。「很好。我們彼此瞭解了。」
現代
紐約市
「這真的是我們能想出最好的計畫了嗎?」瑪拉掃視了會議室一圈。清晨的曙光已經爬上鄰近建築物的屋頂,將一道淡淡的陽光灑在擺滿咖啡和紙張的會議桌上。
這是她和理查共進晚餐後的隔天早上。自從在大都會俱樂部與理查分手之後,瑪拉跟她的組員就在會議室裡徹夜工作到天亮。他們的努力付出,只換來一個粗糙的策略,而疲憊不堪的瑪拉則隨著班機時間的逼近,愈發地焦慮不安起來。
不過當這語帶嘲諷的問題一出口,她立刻就後悔了;瑪拉知道沒有人能承受她每天要求這些同事處理的、每一件都既複雜又棘手的工作。她要他們跳脫各自的專業領域限制──藝術史、犯罪學,以及法律──然後竭盡所能地回答這最關鍵的問題:誰會想要偷走這件藝術品?
瑪拉相信雅賊並不難找,只要他們瞭解該藝術品的歷史、意義,以及市場定位,諸如:創作者的意圖、潛在的客戶與收藏家、從古至今對歷史及政治的影響,甚至是其象徵意義等等。如此他們便能循線追蹤、以尋回失物為前提作談判,並將藝品歸還給真正的物主。而他們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些工作,壓力可想而知。
她還來不及道歉,朱歐便用跟她一樣粗暴的口吻回答:「妳何必問這種蠢問題?托拜西先生根本沒給妳可供追查的東西,我們什麼也查不到,只能給妳這些基本資料。」他淡褐色的眼睛無畏瑪拉的瞪視,只是平日眼中的神采已被疲累和煩躁所取代。
「你說得對,朱歐。」她露出讓步的表情,即便她知道朱歐一定會原諒她。他們只不過認識三年──「蛹之生」一案讓她離開了原本的律師職位、轉到這條新路上──卻在這段時間裡建立起一種幾乎像親人般的感情。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朱歐是聯邦調查局藝品犯罪組組長,正在調查瑪拉前任客戶、著名的畢茲雷藝品拍賣會所涉及的詐欺案。在調查過程中,瑪拉發現朱歐竟成了她最不可能、卻也最支持她的盟友;當朱歐告訴她,案子結束後他準備退休的計畫,瑪拉也開始構想成立公司一事。她沒想到的是,朱歐竟然同意由瑪拉擔任檯面上那個負責談判與訴訟事務的人,他則負責在幕後指導她有關藝品黑市的一切,並將自己的線民介紹給她。朱歐確實在這個領域太出名了,不適合擔任公司的負責人。另一件她沒想到的,就是她熱愛這份工作,即使她必須放棄以前律師事務所安全有保障的生活;不過,也許癥結正在於此。
「各位,我很抱歉,我只是累壞了,不過這不是好藉口。我們都很累。」他們通宵合作,努力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找出最好的因應策略。當瑪拉能夠找出與客戶合作最有利的角色時,那份急於找回藝品的迫切感,經常讓她難以在組員面前控制自己不耐的情緒。
「妳不需要道歉,瑪拉。」布魯斯說。他眼裡的血絲看起來比朱歐少一點;雖然布魯斯過去也在朱歐底下工作,是聯邦調查局藝品犯罪組的前任檢察官,但或許更習慣熬夜。就在瑪拉一度想放棄談判和遊說工作方面複雜的法律研究時,朱歐建議她找布魯斯來幫忙。
會議室的門打開,凱薩琳拿著最終報告走了進來。心存感激的瑪拉,很高興這位沉默寡言、思緒周密、在她緊閉的辦公室門外像魔鬼一樣工作的藝術史學家,為她轉移了注意力。凱薩琳有辦法搜集出自任何年代、任一物品的出處資訊,不僅無懈可擊,還謹慎地附上該物品的圖解與其歷史意義,以及一份可能的收藏家名單。瑪拉很感謝組員們的諒解,並重新把大夥兒的注意力拉回尋找地圖的計畫上。
眾人瀏覽了一遍古地圖暗盤交易的相關檔案卷宗及主要玩家。檔案裡有一份給瑪拉的聯絡名單:接觸地點──藝品雅賊可能已經把地圖送到了終點,某個不知名的目的地──以及可能對十五世界稀有地圖感興趣的掮客、商人和收藏家。名單很短:古地圖的市場很小,即使是極有價值的地圖也一樣。凱薩琳還附上一份關於地圖的簡短歷史,好讓瑪拉瞭解這張地圖──他們對它所知不多──在整個製圖史上的位置。假如那個考古學家對這張地圖的描述屬實的話,那麼這張圖就真的是重大發現了。
她的目的地是中國西安,最接近那個偏遠挖掘地的機場,中途瑪拉會在香港稍作停留。她打算利用這個機會接觸其他幾位的連絡人。除了這些脆弱的計畫,她將保持機動,以因應情況隨時改變行程。她變得興奮起來,同時也有點焦慮。
眾人起身,慢慢走出了會議室。布魯斯和凱薩琳在回家洗澡、準備稍事休息後便趕回辦公室處理瑪拉的其他客戶前,預祝瑪拉一路順風。朱歐則示意瑪拉在回家打包之前先到他辦公室一趟。
「妳看起來真的很焦慮。」他說。
「沒錯,朱歐。不過我只敢讓你知道。」
「為什麼這麼擔心?」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這件案子讓我有些不安。」
「別被情緒影響,」他停了一下。「我真的希望,不是因為妳得面對惡名昭彰的托拜西之故。」他轉了轉眼珠子說。朱歐的政治立場偏自由派,所以不大願意服務保守派的托拜西。
「不,不是,」她安慰他。「我們也應付過其他知名度很高的客戶。」
「妳一定沒問題的,瑪拉。你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