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查看告別式資料時,雨水滴落在黑邊的訃聞卡片上。
告別式三點開始,八號禮拜堂。
他沒帶傘,立在原地愈淋愈濕。一輛巴士濺起水花,駛向肯辛頓高街,一隊學童將書包舉在頭上,匆匆進入地鐵站。
好不容易,有一輛計程車停下,一位女乘客下車,小安上車。
「里奇蒙火葬殯儀館。」他說。
在漢默斯密(Hammersmith)搭上的計程車裡,彷彿天上的雨水全嘩啦啦傾注到車頂,小安思忖還有誰會出席。
是教他一年級的凱隆老師嗎?她很可愛,為人和藹又公正。教他二年級的是萊富老師,年輕又漂亮,小安由衷喜歡她。接下來的波德霍雷茲老師截然不同;曾是長曲棍球球員,綽號「史達林」,只教了一學期,教鞭便拱手讓給高壯如熊的男老師;這位老師歲數比其餘教職員都大,滿頭花白的鬈髮、眼神犀利,涉獵五花八門領域的熱忱令人自嘆弗如,從維梅爾、阿根廷探戈,到法蘭娜莉.奧康納的著作都不放過。
這位老師叫史都華.佛尼瓦爾,在全歐洲各地學校教書三十載,法國妻子過世後退休到沙福斯伯里(Shaftesbury)。當學校提議幫忙他,他便定下來寫作。
佛尼瓦爾不是腦袋隨時黏著黑板的那種教師。他知道什麼才要緊,什麼是永遠無解的事,具備讓人樂於親近的天賦;他熱中蠅釣,酷愛橄欖球,在小安的學校教書不到一年,便擔任小安的板球隊教練。但他辜負了內心真正的願望。佛尼瓦爾其實想當法國文學學者。
小安在父親心臟病逝後成了行屍走肉,扶持他站起來的人正是佛尼瓦爾。
佛尼瓦爾給小安的教誨,不侷限在如何讓球在半空中轉向、該看哪些讀物;小安最喜歡他的地方,主要在於他不說教、不給忠告,只憑著滿腔赤忱點燃學生的熱血;他的思維像釣線一般拋出,渾不費力地落到你頭頂上方,距離恰恰足以吸引你抬起頭、瞭解他要闡釋的意義。
小安踏出校園許久後,佛尼瓦爾堅定不移的典範仍是在他思維裡迴響的鼓聲。佛尼瓦爾會有何看法?佛尼瓦爾在類似的情況下會怎麼做?佛尼瓦爾會贊同我的作法嗎?儘管他們幾個月沒聯絡,他的死訊仍令小安錯愕。
計程車在殯儀館外停下,雨勢仍然滂沱。小安將安琪拉的二十鎊鈔票塞給司機,沒等找零,便從水漥間跑走了。
他找的禮拜堂門板上有一塊白色瓦片標示出八號,位於一排相同的禮拜堂之間。他闖進去,發現告別式早已開始。
遲到的懊惱再度來襲。
他杵在原地滴水,讓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棺木停放在架上,耶穌受難像懸掛在打褶的燕麥色窗簾上方。禮拜堂內冷冷清清,只有左側前排長椅上坐著兩人,一位是男士,從背後看,暗灰色的頭髮似乎與西裝融為一體,年約五十,佩戴雙光眼鏡,回頭賞了小安「你來幹麼」的白眼。另一位是帶著倦容的女士,穿著褐色皮草大衣,直視前方的靈柩。她抽泣時轉頭看過小安,絲毫不像嬌小的凱隆老師,與萊富老師更是沒有半點神似。
此外只有一位矮胖的牧師,紅潤的闊臉、尖削的下巴,站在棺木旁邊致辭。別無他人。
「……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會暫停片刻反省,或許也會捫心自問那個老問題:『這一生所為何來?』」
小安褪下濕透的外套,在後排坐下。他看看錶。三點二十分。再十分鐘佛尼瓦爾老師的告別式便要結束,換下一場開始。人都上哪兒去了?不可能是天氣的關係;下雨阻擋不了大家出席葬禮的。
「……我只能想到一個符合情理的答案,也就是人生的目的在於經營優質的人際關係。我們和家人感情和睦嗎?和同事合得來嗎?和人類同胞相處融洽嗎?如果是有信仰的人,便要再加上與上帝的關係如何?」
牧師感恩的目光掠過滿室空盪的座椅,落在小安身上。小安揩掉額頭上的倫敦污雨,如坐針氈,悚然察覺自己勾勒不出鮮明的上帝形像。唯一突破腦海的人影居然不是梵蒂岡西斯汀教堂屋頂上的長鬍子伯伯造型,更不是他家附近印度餐廳牆壁上的多臂神祇;冒上小安心頭的人影,是在悠遠的冬日午後、迷霧裡浮現的白髮男人輪廓,這人在球場邊線打手勢,厲聲吼道:「你穿那什麼短褲,拉克漢?褲子都垂到膝蓋上怎麼跑步?」
「……如果以上的說法成立,他的人生便別具意義,因為他具備維繫所有人際關係的慈愛、關懷與真誠。」
這正是史都華.佛尼瓦爾老師的寫照。但前面那一對男女是誰?小安仔細打量他們。老師提過他有個專橫的姊姊,一九四○年德軍轟炸倫敦時,他和姊姊待在溫布敦,逃過一劫。或許那個是她。至於佩戴雙光眼鏡的西裝男士,他的神情並不哀慟。
牧師的目光定在小安身上。
「……今天在場各位,都曾經接觸過這位溫柔的特別男士,受到他的影響。」
小安上大學之後,便與佛尼瓦爾老師斷了音訊。巴頓高中的校地脫售,操場、醜陋的維多利亞式鐘塔、萊富老師分發止咳藥的保健室,一概成為工業園區的一部分。萊富老師偶爾會製作新聞信,寄給所有的殘存校友。她提供了佛尼瓦爾在康沃爾的地址,兩年半前小安向樂活出版社應徵,安琪拉請他提出品德推薦信,小安便寫信請佛尼瓦爾老師幫忙。佛尼瓦爾立刻回函,並且重新邀請小安見面小敘。自從得知老師的噩耗,小安開始狠狠責怪自己怎麼都沒挪出一天的空檔、驅車到柏爾楊街拜訪老師?他虧欠老師太多恩情,工作僅僅是其中一項。佛尼瓦爾老師正是啟迪他進入出版界的人。
牧師繼續廢話連篇,小安的思緒回到十年前位於沙福斯伯里郊區的安養院。那是一棟愛德華風格的灰泥建築,外面有一棵智利南洋杉,上回他向恩師告別時,踏進大門便聞到一股尿騷味。在一樓觀賞電視的老太太們會失禁,但佛尼瓦爾沒那種毛病。他住在樓上,單人房,有一張鐵床,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一本書書脊向上、攤放在桌面,主題是飛蠅釣的毛鉤。一個書架擺放CD 和藝術書籍,一排鉤子上掛著釣魚用具,牆上有一幅他太太克麗絲汀的沙龍照,旁邊則是一幅德夫特(Delft)畫家布雷默的炭筆素描複製畫。師生倆見面時,小安的注意力免不了飄到那幅畫:一男一女躺在筏上,在汪洋中漂流。他常常凝視那幅畫。
牧師的黑色絲質長袍在柔光中微微閃爍。小安記得老師說過,司湯達爾在羅馬過世時,只有三個人出席他的葬禮。
「現在讓我們祈禱,並且感謝……」
他摸出一塊跪墊,曲膝跪下。簾幕打開,棺木便在嗡鳴聲中,從看不見的滾輪上滑入凹室焚化。
錄音的聖歌響起,小安只想舉起手指,按下停止鍵。
「……我們的兄弟……」牧師察看告別式流程表單。
小安閉上雙目。不闔眼,就再也見不到佛尼瓦爾了。他在心田裡,努力回想老師的手肘姿勢,突然想起他們在索頓磨坊底下河岸邊的首次見面——
「……克里斯多佛.麥帝根。」
克里斯多佛.麥帝根?小安睜開眼睛,整個人都坐直了。
小安抓了外套,有心要走─卻意識到即使找到正確的禮拜堂也為時已晚。
他繼續坐著,忖度如何是好。他不想引起注意。在葬禮尾聲悄悄開溜未免太失禮,甚至褻瀆死者;況且,他看得出無論克里斯多佛.麥帝根是誰,送葬者都是多多益善。
簾幕降下,又是一段祈禱。「我們一無所有地來到人世,死去時什麼也帶不走。」
牧師說「阿門」時,灰髮男士起身,步履匆匆地經過小安,走向靠近出口磚牆的桌子,放下一本看似弔唁簿的東西,翻開。
小安正要離座時,披著褐色皮草大衣的女人下了走道,身高比他料想的矮小,凸眼、皺紋深邃、面色慘白,頗為瘦削。她在經過時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男人在門口攔下她,說了什麼。她搖搖頭,小安聽到她壓低音量回答。她的大衣下襬蓋到足踝。看來,她這襲皮草極為頹垮。「他沒穿他的黃色開襟羊毛衣。」她操著異國的腔調,語氣很沮喪。
那男人在口頭上安慰她,一邊旋開自來水筆,示意她在弔唁簿上簽名。
她彎腰簽好名字,遞回筆,推開門,又轉身狠狠瞪了一眼小安,這才踩著蹣跚的步伐出去。
小安提腳要走,卻被攔住。
「可以請你寫下姓名和地址嗎?」
「幹麼?」
「因為我奉命記錄所有出席葬禮的人。」
小安正要解釋自己並不認識逝者,又驚覺坦承事實未免太糗;況且,在弔唁簿上簽名能造成什麼損害?他與麥帝根素昧平生,卻參加了他半場告別式,終歸是有點牽連。
他接下筆,堅定工整地寫下姓名。
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還有地址,也要寫。」
小安聽命照辦。不知為何,他補上一句馬後炮:「我真的很遺憾。」
小安正要舉步,門又開了,一陣寒風颳進禮拜堂。一位年輕小姐收起雨傘,穿著柔和的赭色雨衣,衣領豎起,左右張望。白皙的臉蛋、披肩的黑髮、褐色的眼睛;小安心想,沒見過比那褐得更徹底的瞳仁。
她舉起一隻手,拂掉髮絲上的雨水,光線照到一條銀手鍊。她深色眼眸射出激動的視線,螫疼了小安;她年紀可能和他姊姊差不多,也許大他一、兩歲。
「我錯過了嗎?」
「恐怕如此。」灰髮男說。
她嚥下事實,閉上雙目,以一般人遏阻眼淚的那種姿態咬唇。她搖搖頭,過去簽弔唁簿。
男人一個箭步擋到前面,啪地闔上簿子,她沒來得及寫下半個字。「抱歉,小姐,儀式結束了。」
靜默。
她向他露出朦朧含糊的表情,活像一張臉被灰髮男用橡皮擦擦過。她下巴的線條從平順變皺。
「我得寫下名字。」
但男人不為所動,弔唁簿在胸前抱得更緊。
「抱歉,妳來遲了。」他的口氣堅硬如岩石。
她振作心神,又瞪了他一眼,掉頭邁開大步走人。
雨勢減緩,小安出了禮拜堂,竊竊低語聲迎面而來。等著參加下一場告別式的人穿著深色西裝,在滴水的雨傘下三五成群,沒半張熟識的面孔。
一位胖碩的女士披著黑色波斯羔羊皮披肩,略小的眼睛不耐煩地打量他頭頂上方:「就是這間,八號禮拜堂。」
小安仍捏著印有佛尼瓦爾葬禮細節的通知函。雨滴使號碼變了樣。應該是三號禮拜堂,不是八號。
禮拜堂的門開了,流瀉出錄音的風琴即興演奏曲,一張灰裡透紅的臉孔探了出來。「好了,」牧師說,抿唇抵禦寒意,「可以進來了。」
弔唁者從小安兩側魚貫進入禮拜堂。最後,只剩兩人待在屋簷下,研究從雲層撕扯落下的雨滴。
皮草大衣女士來到室外,氣勢便矮了一截。瞧她的姿態神韻,小安覺得她認識那位小姐,那小姐似乎是在懊悔自己遲到,而不是惱恨天氣,也不是氣小安在禮拜堂裡見到的弔唁簿風波。他們三人統統繼續凝視天空,蒼穹是灰燼四散的顏色,直到面容疲憊的女人清了清嗓子,以出奇躊躇的和善語氣向年輕小姐說:「我有件事得告訴妳。」
「我什麼都不想聽。」
那尖銳的回覆令小安轉身。
老太太毫無招架之力,皺紋縱橫的臉孔泛出無法言喻的悲傷;那一刻,小安在她身上看出一股令他心頭發熱的率真氣質。
她還來不及應聲,灰色西裝男便出來了,佇立在她們背後,仍牢牢抱著他的弔唁簿。年輕女子見到他,便移步向前,鞋跟磨得濕冷的大理石發出吱嘎聲。
一輛深綠色的福斯金龜車停在草坪上。她抖開雨傘,朝車子走去。
小安看看手錶。下午三點三十五分。他忖度著要不要去找三號禮拜堂。但禮拜堂在他前方和背後伸展,間間相同;即使找到,下一場告別式可能也已經開始了。
此外,他壓根兒不知如何返回倫敦。他的錢全拿去付計程車資了。
她到了車邊,打開駕駛座的車門。
他想都沒想,衝口而出:「妳往哪個方向?」
她轉過身,兩隻深色眼眸從傘下盯住他。雨水閃閃爍爍,像從電鑽底下飛散的銀亮銼屑。
「荷蘭公園大道跟你同方向嗎?」
她沒有自我介紹。他也沒有。他們經過榭潑茲布什(Shepherd's Bush)圓環時,小安覺得應該打破沉默。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葬禮。」
「我很訝異他竟然會辦葬禮。」
「儀式很重要,總得要有點儀式。」
「他唯一喜歡的儀式是折磨人。」她說。
「聽起來妳跟他不是很親。」他推斷不出她與麥帝根的關係。
「很親?」她嗤之以鼻。「沒人跟他很親,可能只有你例外。」她目光一亮,有幾分嘲諷意味。
「我?對,嗯——我可以在這裡下車。」這時他們在拉德布魯克路的路尾。
他看得出她很想當場停車,就停在李蓋特肉鋪外。但她一定顧慮到禮貌問題。
「你住哪裡?」她斜眼瞄他。
換個角度看,她的容貌比之前更誘人。她沒有蘇菲的美貌;但絕對有魅力。
「奧爾唐斯大道。」
「我載你。」
「妳真的不用麻煩。」他感覺到她在打量他父親的褪色藍西裝。
「我知道。」
她沒再理睬他,後續車程不發一言。小安下車後,從乘客席的車窗回望她,她正在打哈欠。
「謝謝妳送我一程。」他說。
「不客氣。」
一切到此結束。當他揮手道別,她視線穿透他,彷彿他不存在。
「那再見了。」
她驅車離開。最後,她的車在二月的倫敦陰雨午後,與其他車輛卡在尖峰時段的車陣中,成了文
風不動的一個小點。雨再度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