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國家操弄的戰爭記憶
人類的行為裡,以戰爭的罪行為最大。戰爭通常都以諸如愛國、正義、和平等悅耳好聽的口號,來合理化貪婪,殺戮、欺騙,甚至種族滅絕等邪惡。戰爭是最大的騙局。正因為戰爭販子經常都會得懲,所以每個國家在古代都充斥戰爭、名將、著名戰役的神話。
但古代武器尚未發達,而且人口也不稠密,所以戰爭造成的死亡畢竟有限。但進入二十世紀後,武器的發展日新月異。短短半個世紀內,就有過兩次世界大戰。第一次大戰從一九一四年打到一九一八年,到今年(二○一五年)即將屆滿百年;第二次大戰從一九三九年打到一九四五年。今年是二戰結束七十週年。這兩次大戰論損失、死傷人數與殘酷的程度均為歷史之冠。
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奧等同盟國,出動軍隊兩千三百萬,死亡數三百四十萬,英法俄美等協約國則動員四千兩百萬、死亡五百萬,雙方受傷約兩千一百萬,至於第二次大戰,雙方死傷約三千五百萬至六千萬之間,其中以俄國軍人死亡最多,達一千一百萬。中國的平民死亡最多,達兩千兩百萬。因此人們遂說二十世紀是殘酷世紀。
兩次世界大戰之前,雖然戰爭不斷,但論武器和戰爭規模都相當有限。美國戰爭史學者、前威斯康辛大學教授莫賽(George L. Mosse)即表示,從一七九○到一九一四所有因為戰爭而死傷的總人數,乃是一次大戰的一半都不到。十九世紀美國的南北內戰,從一八六一年打到一八六五年,南北雙方死傷總計一百一十萬,乃是迄今為止美國最大的戰爭。十九世紀死傷最多的戰爭有二,一個是一八一二年拿破崙的遠征莫斯科,他率兵四十五萬出發,但俄國焦土抗戰。拿破崙雖然攻下了莫斯科,但天寒地凍,沒有食物,只得撤退。一路上先吃皮靴,爾後殺馬而食。馬吃完了開始吃士兵的人肉,那是人類史上最慘的戰爭,法軍最後只剩一萬。另外則是一八五三到一八五六年的克里米亞戰爭,雙方死亡二十五萬。除此之外,十九世紀還有著名的普法戰爭。法軍死十五萬,普魯士則死四萬五千人。
二十世紀起,戰爭最大的改變,乃是傷亡不再以十萬計,而是以百萬千萬計。由於戰爭擴大,於是軍事科技快速發展,死亡人數更增。二次大戰後,緊接著又有一九五○至五三的韓戰,朝鮮半島軍民死亡五百萬人。韓戰後又是越戰,越戰期間,美軍死亡五萬六千人,但越高寮三國則死亡數百萬;越戰後則是波灣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伊拉克至少死亡百萬以上。以前的戰爭還稱「正義之戰」或「非正義之戰」的劃分,但這種劃分從越戰起已經模糊化。越戰本質上是侵略,所以全球反越戰。世界上的知識分子領袖如羅素和沙特等人,甚至主張把美國總統送交國際戰犯法庭審判。美國打波灣戰爭和入侵伊拉克,也受到世人的反對,像「反戰母親」辛蒂.西恩 (Cindy Sheehan)領導的反戰運動就逐漸成了主流意見。後來造成歐巴馬決定從伊拉克撤軍。
近代的反戰運動,嚴格說來,是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雖然有許多戰爭,一方面戰爭的規模及死傷有限,而且許多戰爭都涉及國家之間的競爭,戰爭有辯護的空間,所以反戰很難成民意,只有少數思想人物和作家從和平的價值著眼,反對戰爭和殺戮,但從第一次大戰開始,由於戰爭規模擴大,殺戮和殘酷普遍化,所以反戰的氣氛形成。著名的反戰文學家在一次大戰時紛紛出現,世人共知的就有歐文(Wilfred Owen)、薩松(Siegfried Sassoon)、格尼(Ivor Gurney)、羅森柏格(Isaac Rosenberg)等。他們質問戰爭的意義,戰爭的欺騙,描寫戰爭的殘酷等。
由於人們的反戰情緒在第一次大戰時興起,近代學者也發現,如何操縱人們戰爭情緒、戰爭記憶,也成了現代國家努力的工作,希望透過這工作來延續愛國好戰的精神。近代學者福塞爾(Paul Fussell),以及莫賽即對這個領域做了突破的研究。他們都指出,政府為了合理化戰爭,都會根據國家需要塑造人們的記憶,歌頌戰爭時的死者,以及將宗教力量引進,宣稱死者已進了上帝或聖母的懷抱。如何安慰死者,已成了政府操縱戰爭的要點。而反戰文學的重點,就是要呈現出不一樣的戰爭記憶。
於是,我們可能就要來談一談美國反戰文學的經典──本書《強尼上戰場》及其作者道爾頓.杜倫波(Dalton Trumbo)。這本著作出版於一九三九年,至今已逾七十年。
對美國電影史略有知悉的,一定知道杜倫波其人。他是早年極有才華的好萊塢編劇,乃是理想的左翼青年。《強尼上戰場》出版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開始的時候,但它的背景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因為他的左翼背景,第二次大戰後,在美國白色恐怖時期,麥卡錫主導的「反美行動委員會」曾對好萊塢演員及編劇展開整肅。後來的雷根總統就被列入黑名單。而杜倫波就是所謂的「好萊塢編劇十人幫」之一。他因此而入獄十一個月,後來流亡墨西哥,以化名從事編劇,白色恐怖結束,才返回美國。他因為編劇才華極高,寫過許多名片的劇本。人所共知的《羅馬假期》就出自他的手筆。他後來死於一九七六年,享年七十一歲。
《強尼上戰場》雖然是部小說,但它的故事情節卻非常符合電影的橋段。一個士兵在一戰的戰場被砲彈掃到,失去了手腳口耳鼻眼,成了一個只存意識的靈魂,而這個意識流轉在生與死之間,對戰爭的本質去做無盡的追問。這部傑出的經典,由於它的巧妙布局,已將反戰問題拉到了一個很少人能抵達的高度!
文/南方朔(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