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病患敲開診間的門,
他知道等在門後的,是一個個的故事。
醫學院教會他,什麼叫作醫學;
病患則用生命故事教會他,什麼叫作醫生。
診間之內,他是一位小兒科醫師;診間之外,則是一位穿著白袍的詩人。看透人間無常,更懂得醫病之間當溫柔以待。行醫路上笑中帶淚,努力不懈只為抓住那雲隙中偶然探出的一煦溫光。
走進林思偕的診間,病歷上寫滿的,不僅是理智的診斷,更是至情的關懷。他始終相信,醫療所拯救的,不只是人的生命,還有真實的生活、自主的尊嚴,以及自由的歡愉。
三十年行醫路,看似曲折卻溫光處處。林思偕醫師以時而感性,時而詼諧的文字,記錄每段獨一無二、笑中帶淚的生命旅程。
醫者仁心,在病歷、針藥之外,其實還有一顆感同身受的心,和一種無法置身事外的憐憫。
這是一本充滿愛和關懷的書,透過一位醫師的眼、筆,將埋在心裡最深處的愛和關懷表達出來,他不但在書裡寫出了臨床上所見所聞,同時也紀錄了學醫及成為醫師後的部分點滴,身為病人讀這本書,可以看到一位醫師的關懷;身為醫者或未來的醫者,可以從書裡學習到如何真正成為一位仁心仁術、視病猶親的醫者。
雖是醫生,但作者同時也曾是一位病人,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他,更能體會病人的苦與痛。而這本書也記錄了他自己成為病患時,最真實的心情轉折。或許,在我們就醫的過程裡,醫護人員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在疾病的背後,始終存在著的,是一位醫者的奉獻精神,和為每一位患者的付出。
作者簡介:
林思偕
台大醫學系畢,1994年起於長庚醫院服務至今,為長庚醫院兒童過敏氣喘風濕科主治醫師,長庚醫院學術組教授,同時也是《長庚醫訊》總編輯。曾任台大醫院小兒部住院醫師、長庚兒童醫院兒童內科部總醫師,並曾於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附屬醫療中心(UCLA Medical Center)擔任小兒過敏免疫科研究員。
章節試閱
夾縫
醫者行路上的小小出軌,常與感動不期而遇。
星期天,全院假日僅存的兒童門診,照例熙來攘往。
一位老伯遠道而來要求加號。有點勉為其難,我對成人的疑難雜症並不熟稔。但不知怎地,看到他落寞眼神,拒絕就是說不出口。
挪動著有些僵硬的體軀,他步入診間,緩緩坐定。顫巍巍的手自襤褸衣衫間掏出證件。老伯一臉和善,鬚鬢盡白,憔悴的形容上寫著遠超過他年歲的滄桑。人極客氣,自言是獨居榮民,近日苦於失眠,卻被急診阻於門外,委婉向我要一星期藥。
病歷上的他無所遁形:憂鬱失眠、失眠憂鬱……反覆上演,精準而殘酷。
濁重的鄉音,難言的苦楚。與平常兒科診療的醫病互動迥異,看診不自在地緩慢。我依稀聽出一種油盡燈枯時的勉力掙扎;尋常人生卻埋藏著不可計數的委屈。雪上加霜的是:現實世界無可奈何的疏離他囚於夾縫,無人探顧。生命中的風塵與傷痕,總有難以承載的時刻。
憂鬱從天而降。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開了藥方,約了回診,希望老伯可稍解愁緒,得數夜好眠。他暫展歡顏,道謝而去,卻輪到我不勝唏噓起來……
自己不也一樣在命定的夾縫裡動彈不得?闖蕩半生只換得逐漸後退的髮際,容易泛紅的眼眶。誰不想發光發熱,活出期許的人生樣貌?終究只能壓縮在「兒科醫師」的既定框架內,固守著孩童的笑顏和哭聲,夜以繼日地追逐忙碌與效率……假裝平靜,內心深處卻和老伯一樣有著揮之不去的陰暗,承受不起劇烈的搖撼……
偶爾還是要從夾縫往外探看,讓微弱卻單純的善念得越過藩籬,在冷漠世代釋放僅有的能量,稍稍緩解那屬於素眛平生病人的、也是我的,不可言喻的悲哀。
感慨退去,現實浮現。不一會兒,診間再度被鼎沸的兒童喧嘩聲攻陷,一個個愁眉深鎖的父母們向我走來。
過敏性休克
他是極重度的過敏患者,最近幾次過敏性休克(anaphylactic shock)發作,不知招誰惹誰猝然昏厥,差點就天人永隔。
彷彿與整個世界為敵,連呼吸也得小心畏縮。在客廳裡,或馬路上,細胞不擇地便要狂歡興奮。症狀流程遵循既定儀式:皮膚瞬間奇癢腫脹,既而喉頭緊縮、全身癱軟,接著闃黑從四方進逼,視野只剩隧道大小。驚恐失控感扶搖而上。
「全然崩塌前一刻異常清醒。不太寧靜,沒有靈魂出竅,不記得任何豐功偉業。倒是浮現一張張此生摯愛的面孔,想起破碎待補的關係,和欲說還休的歉疚。」他異常平靜地說:「這樣就走有點遺憾。」
他在鬼門關前一陣逡巡,驚起回頭,悠悠甦醒。峰迴路轉的情節,我每每聽得入神,和他一起慶幸一次次的全身而退,分享他回神時啜泣驚呼此身仍在的狂喜。
他變了個人,眼神殷切,帶點憤世的孤獨。我沒能治好他,他話語仍多感恩尊重。我延診,他靜待門外直至最後一個病患離去,語重心長勸我休假,對我重複「北海岸海釣」邀約。他亟欲將大夢初醒的頓悟傳染給我。
我只能兀自開藥,維持客觀。窮究本行疾病的致病機轉,不見得就能阻止對生命無常的慨嘆。
科學也許能解釋過敏怎樣發作,卻從未解答人何以會熱淚盈眶。
行醫多年,病患難以解釋的人生奧祕,隨歲月不斷積累。我寧受好奇齧啃,不讓病人無常的境遇影響我理智的判斷。但長年聆聽故事下來,我逐漸相信,經歷烈焰滿天的休克震撼,病患比我清楚什麼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我的日子看似飽滿:開會、查房、寫病歷、競逐論文,在戛然遠引時,恐怕虛無得微不足道吧。我慶幸自己捕捉到病人真情流露的悸動。下次他再邀我做些什麼,或許,我該暫拋一切,欣然應允。
(《中華日報》副刊,二〇一一年十月二十日)
幸福的凝視
「什麼風把你吹來?」診間出現久違的病患,寒暄中有驚喜。記憶還在襁褓中的她,如今已亭亭玉立,樣貌在時空流轉下產生巨大變化。「這些年都過得好嗎?」看似制式的問候,但我總忍不住脫口而出。
「林醫師多虧您照顧,這幾年平靜多了。」媽媽聲音沒變,她勇毅從容的眼神始終如昔。我們一起欣慰細數過往,一面感傷鬢髮各已蒼。
「這孩子您打從出生看到現在。」我細細閱讀孩子愉悅感激的臉孔,病歷卷軸開展出她十年前那段風狂雨驟,與疾病短兵相接的細節:「是啊!」我想起曾與這家人共同承載過沉甸甸的擔心和憂傷。
她極度早產加嚴重氣喘,幼兒時期感冒第二天就咳到發紺,濃痰如土石流瞬間淹沒氣管,頻繁進出加護病房。及其稍長,童年依然慘綠,爭一口氣無比艱難。有時呼吸微弱,血球計數和血氧濃度漸行漸遠之際,住院勢所難免。她杵在診間,眼睛微濕、嘴角下沉,深惡痛絕寫在臉上。她在醫院的每一刻都歸心似箭。
口服藥成效不彰,病重寧可妥協隱忍在家中捱,所幸總能轉危為安。近年從輾轉反側到只有零星發作,一家人把化險為夷的療癒歸功於我。明知天數如此非我之力,但苦悶倉促中有此令人雀躍振奮的幸福偷襲,我竟眷戀起他們的感激。
「醫師,你來我家玩玩好嗎?」孩子無邪望著我問。往昔我總以路遠繁忙推辭。這回她表情裡的正經與真摯不容我故技重施。去是不去?在心頭翻攪。
我想起醫師詩人約翰史東(John Stone, 1936─2008),曾記載一段欣於所遇的詩作〈病家訪視〉(He Makes a House Call):
六七年之前/你開始頻頻昏厥/我在你腿上塗碘/從你血管穿針引線
注入足夠造影劑/你心臟的痼疾便顯而易見/頑石閉塞的瓣膜/我們沈重的雙肩
如今在你花園/無花果樹下/我躬身採擷番茄/不斷想起你的血
七年整前/剛把心臟研究周延/我為你置入人工瓣膜/乒乓球大精實如鐵/達達作響的嘈雜點
總有一些菸草痕跡/掛在你堅韌微笑嘴角/有時我也該嚼看/它究竟是何味道
你邀我進屋一瞧/名叫比爾的我該知道/塑膠士兵肚裡裝滿威士忌/在音樂盒上奔跑
我原是滴酒不沾地/發光的3D基督肖像/從不同角度看變成瑪莉亞
滲水的地下室裡/你該吃的藥丸/長春藤非爬滿天花板不止息
這裡你當家作主/無花果豌豆番茄生活/都歸你管
在醫院/我聽著你的人工瓣膜/開開關關不下千遍
我知道它笨拙不堪/但健康就是管用耐久夫復何求
蔬果滿載的回程/我不斷想著你不再昏厥的這七年
想著彼時你血濺我手宛若聖人/七年整前
醫師詩人娓娓道出七年前一場成功的瓣膜置換手術。原本如例行公事不足掛齒,「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後,醫者終能跳脫習以為常的視界,寬容領略病家那迥異獨有而快然自足的家居之樂:菸草、音樂盒、基督肖像。一切生機盎然,情景交融,如此隨興,卻又隆重足以喚起知覺。
剎那間我恍然理解:痼疾所剝奪者,不只是生命跡象或檢驗數據,而是鮮紅如番茄的「生活」。而醫療所拯救的,是還病人一個充滿血色元氣、活靈活現的存在,裡頭有自主的尊嚴,自由的歡愉。醫學上的心臟,在幾億次的跳動後終要停歇。豐饒的方寸之地,則穿越時空情意深長。
醫者與人間病痛一戰再戰、勝負有時,當下水來土掩、瞬間無痕,與病人聚散如煙,似未留下腳印。但契闊經年,訝異自己猶能溫柔地辨識,那埋沉已久、關於病人的細微種種,像久經壓縮封存的電子郵件,安然潛藏於硬碟一角。容或是小小的突襲成功,短暫的偏安局面──那些記憶,任時光久遠也不會汰淨洗盡;那些場景,標記著生命最珍貴的行醫經歷。
「好呀!你要拿什麼款待我呢?」我不再猶疑,突然很想知道她家中客廳如何擺設,嚐嚐她可能稚拙卻充滿誠意的料理。我看著她宛若天使的臉,揣想她領我巡遊小天地時,如彩虹般的微笑。
我愈益珍視這「不看病,純訪視」的醫病互動時分。不必掛號,沒有預警,不在病歷留下任何紀錄,相遇卻如此令人歡喜。它打破慣性,趕走疲乏,舒緩我原本疾走的步調,讓我睜開心靈之眼,重新體認行醫的價值。
(《中華日報》副刊,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八日)
夾縫
醫者行路上的小小出軌,常與感動不期而遇。
星期天,全院假日僅存的兒童門診,照例熙來攘往。
一位老伯遠道而來要求加號。有點勉為其難,我對成人的疑難雜症並不熟稔。但不知怎地,看到他落寞眼神,拒絕就是說不出口。
挪動著有些僵硬的體軀,他步入診間,緩緩坐定。顫巍巍的手自襤褸衣衫間掏出證件。老伯一臉和善,鬚鬢盡白,憔悴的形容上寫著遠超過他年歲的滄桑。人極客氣,自言是獨居榮民,近日苦於失眠,卻被急診阻於門外,委婉向我要一星期藥。
病歷上的他無所遁形:憂鬱失眠、失眠憂鬱……反覆上演,精準而殘酷。
濁重的...
作者序
從醫學生,見習醫師,實習醫師,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我大部分醒著的人生,都在醫學中心度過。在這個機構的日子大部份的時候是:拘謹的、素樸的、苦澀的,趕deadline的、不敢多想別的,犯錯不起的。
尤其升主治醫師後,上班走的是同一條路線,工作夥伴是同一組人馬,自動循環。醫學技藝是王道,處理病人有SOP。在指尖取代嘴唇,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數位化年代,看事情只在表面淺淺削過一層,沒有「想進去」。
年輕時因為太忙,我在診間和病房,只注意症狀與徵候,與病人日常生活及內心可能多樣世界擦肩而過。年紀漸長,多了一點對人類情境的驚鴻一瞥。這才發現,無論眼前病人甚麼症狀,病歷記載些什麼,總有一些「別的事情」在此刻發生。
醫院像戲院,不斷上演著人間的悲喜劇。醫生這一行,就像坐在戲院的第一排看戲。導演的耳語,演員痛苦的表情,主角困惑的眼神,每個悲傷的紋路……清清楚楚,無法選擇逃避。
疾病來自於喜怒無常的天上諸神:病人設法忍受,醫生幫忙處理。廣義的說,醫學是處理「不幸」的。病人各自的「不幸」,時時襲來,有的虛驚一場,有的如長夜漫漫,有的烏雲旁邊鑲了銀邊……能力與際遇所限,總覺得為病人做得不夠。醫病之間不該只是制式的醫藥叮囑,而應該是寬諒的、深情的、溫柔的、共感的、相互觀照的……
這些年,我記錄形形色色的醫病故事。書寫當下,總會夾雜對病人的思慮,滲進對筆下人物一點不忍的情感,從中找到別處難以取得的人生理解和意義。
病歷上的「實情」使人緘默,病歷外的「真情」讓人落淚。人不只是單純受苦而已。最終,「不幸」會成為一個個悲欣交集的回憶,一種圓熟人生確確實實的幸福模樣。
寫作的時候,我好像穿過任意門,走進一條獨特的小徑,到達人跡罕至的祕境,感覺心思自由流動,不講出來無從察知,一旦成形後則成為解藥,得到救贖。
故事引發內省,承認脆弱,促成連結,找到意義。看病時,我覺得人間有愛、天地有情、萬物可親、風和日麗,無往而不自得。
這輩子我當過主任、教授、理監事、總編輯……這些職位來來去去,帶來片刻尊榮,終究感到虛無。
我是個醫生,當「醫生」賦予我的不只是一個謀生工具。它是一種特權、一種福份,一輩子印記。醫生和病人之間發生的事情:真摯、獨特、芳馨,值得記錄。
當我年老昏聵,不再能看病人,坐在輪椅上,顫抖的手握著醫學期刊,一個字也看不懂時,我還是最希望聽到別人叫我一聲:「林醫師」。
那聽起來最像自己。
從醫學生,見習醫師,實習醫師,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我大部分醒著的人生,都在醫學中心度過。在這個機構的日子大部份的時候是:拘謹的、素樸的、苦澀的,趕deadline的、不敢多想別的,犯錯不起的。
尤其升主治醫師後,上班走的是同一條路線,工作夥伴是同一組人馬,自動循環。醫學技藝是王道,處理病人有SOP。在指尖取代嘴唇,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數位化年代,看事情只在表面淺淺削過一層,沒有「想進去」。
年輕時因為太忙,我在診間和病房,只注意症狀與徵候,與病人日常生活及內心可能多樣世界擦肩而過。年紀漸長,多了一點對人類情境的...
目錄
自序
感動,無處不在……
最黑暗的時刻,見證恩典
你的苦,我知道
謝謝你相信我
不只是工作
病人教我當醫師
是醫師,也是病人
下輩子還要當醫師
自序
感動,無處不在……
最黑暗的時刻,見證恩典
你的苦,我知道
謝謝你相信我
不只是工作
病人教我當醫師
是醫師,也是病人
下輩子還要當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