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獲國藝會出版補助,收錄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作品〈老魏〉、台北文學獎小說優等作品〈三隻猴子〉、新北市文學獎小說作品〈政彥〉和〈蛇〉、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作品〈小倩〉。
吳鈞堯專文導讀
甘耀明、郝譽翔、童偉格、駱以軍暴動推薦
魏執揚是備受矚目的文壇新秀,榮獲多項文學獎肯定,首部作品精選歷年來的創作,並獲得國藝會出版補助,意圖為生命裡有缺陷與憾恨的小人物發聲。
本書以一個濱海小村落「福隆」為小說背景,透過第三人稱的視角,描述一群在此偏鄉成長的年輕人及其家庭,無論留下或離開,他們各自都有人生該面對的悲歡與甘苦。〈蛇〉活靈活現地描摹海邊村莊的風情畫,隔代教養的家庭中,每個人以說謊、瘋癲、逃離或搏鬥的方式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同名篇章〈三隻猴子〉,寫一對被城市生活擠壓的夫妻和一個有聽力障礙的女兒,用外在環境的沉悶與嘈雜,對照內心世界的崩塌。〈老魏〉細膩刻畫監獄中的管理員、教誨師和收容人,最終一場莫名發生的誤會和打鬥,使偶然的線索成為必然的悲劇。
書中九篇小說經過作者精心構築,各篇讀來是完整的單篇,卻又暗通聯繫的溝渠,讓全書匯流為整體的地下水宮殿,傳述小人物的命運或果報這種恢弘的命題,形成人生劇場的震撼效果。魏執揚撿拾慾望與便溺的生活碎片,拼湊這些困守偏村或囿於社會底層的邊緣人,這些人大抵都逃不過被命運剝削,帶著卑微的身世背景苦苦掙扎生存。他精準猛烈且細節緻密的語言一開篇就奪人耳目,小說暗黑的創作風格也獨具一格。《三隻猴子》用達爾文的演化論作為隱喻,冷眼旁觀芸芸眾生的競逐和苦痛,卻帶有一絲人性的光輝與溫暖,呈現出文學藝術方能生動展現的真實生命面貌。
作者簡介:
魏執揚
樂癡、書蠹、影迷、食客、局外人,曾在非洲和東南亞討賺。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和國藝會補助。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作者運用大量細節、文字填塞,來完成一個倒楣男子的生命史,與囚禁他的一座滲水、發霉的老房子。城市中食之無味、關係的厭乏,用不上發條的無力,令人想起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聲音與憤怒》,主角活在全是噪音的環境,女兒卻活在沒有聲音的世界。──駱以軍評〈三隻猴子〉
題材是都市擠壓的沉重感,映照內在世界的崩毀……主角設定為一對年輕的情侶,婚後的爭執與距離,寫實呈現了人的生命。小說內有諸多迷人的細節,夫妻情感重心被移轉到了患有聽力障礙女兒的身上,更是真實世界的一面鏡照。──甘耀明評〈三隻猴子〉
作者下筆精準,且有一種冷冽的溫暖。經過變故,卻在另一個更大的悲劇成形前,懸崖之前及時煞住車。選擇這樣的地方收尾,如作者說的「還是保有人性的良善與光輝」。──平路評〈政彥〉
義還是不義?偶然還是必然?悲劇所由生,其實是許多因素巧合地擦撞在一起。小說做了唯有小說能夠做的事:作者以小說闡述了唯有藝術作品……才可能透澈表現的真實人生。──平路評〈老魏〉
刻劃海邊小鎮荒廢風情,畸零家庭的生活日常,各角色的(難以)生存之道,頗見耐心與功力;看待生命陷於謊言、逃避、腐敗之情狀,能不帶成見,還留一抹慈悲,實屬難得。──賴香吟評〈蛇〉
名人推薦:作者運用大量細節、文字填塞,來完成一個倒楣男子的生命史,與囚禁他的一座滲水、發霉的老房子。城市中食之無味、關係的厭乏,用不上發條的無力,令人想起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聲音與憤怒》,主角活在全是噪音的環境,女兒卻活在沒有聲音的世界。──駱以軍評〈三隻猴子〉
題材是都市擠壓的沉重感,映照內在世界的崩毀……主角設定為一對年輕的情侶,婚後的爭執與距離,寫實呈現了人的生命。小說內有諸多迷人的細節,夫妻情感重心被移轉到了患有聽力障礙女兒的身上,更是真實世界的一面鏡照。──甘耀明評〈三隻猴...
章節試閱
蛇
「恁老母一定是改嫁給別人啦!」一回禁不住志雄三番兩次的詢問後,樹嬸一如平常講話的方式,扯開喉嚨運著比樹上的蟬還大的嗓音,吼出這句話。生氣的表情有些異樣,比平常老遠吆喝孫子吃飯時多添了無奈,講完也不再念念有詞,望著橘黃的太陽從巒峰間降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那時天色半明未暗,一片鐵灰,家人開燈會被她嫌浪費電的狀態。屋旁樹上青澀的木瓜沾染了些落日的餘暉,轉變成果實熟成時的橘紅色,結實纍纍壓在屋簷上,不堪負荷的塑膠板垂頭喪氣,撇歪了臉。
文俊和阿公阿嬤住在東北角一個濱海的小村莊,依山腳而居,四口人窩在一幢嵌有舊式黑磚瓦的房子裡。一回颱風把屋頂吹出幾個坑洞,脫落的瓦片被刮到離家十餘公尺的竹林地,文俊翻屋撿球都得小心翼翼。樹嬸一回問來鋪路的工人能否修補,工人說:「屋頂年久失修需全部翻新,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做裝潢,可以算妳卡便宜一點。」她含糊地說伊參考看看,入門後碎念:「聽伊哩騙痟。」刻意壓低音量怕隔牆有耳,語畢至窗旁探頭探腦,摸蜆仔兼洗褲,並拂去窗上的灰塵和蛾翅,碎語道:「現在社會壞年冬,痟郎多,騙子更多。」
文俊的哥哥和爸爸就是痟仔和白賊七。
鄰居們喚文俊的阿公樹叔,他的鼻子樹皮般坑坑洞洞,上頭掛著畏怯的眼神,面色青恂恂,像患了難以根治的絕症,長年穿件破了幾個洞的汗衫,寒冬便披件沉甸甸的黑棉襖外套。語言被破鑼嗓子蛀得坑疤,比文俊嗜酒的爸還沙啞,不成材的兒子們讓他覺得矮附近亂線似的遠房親戚一截,且長年時來運不轉,養雞下蛋少又小,雞與蛋皆秤沒幾斤重,早期捕魚在船上滑了一跤,龍骨尾端受傷而不良於行,加上樹嬸成天連珠串的抱怨與數落,日子一久,寡言的他就變得更沉默了。看電視時他偶爾叨念:「恁要認真讀冊,長大做好仔。」阿公訓話時文俊會裝模作樣一下,挪到書桌前,雞兔同籠幾隻腳,眼睛偷瞄,快使用大絕招。他老花眼瞇得像沒張開,而文俊的哥哥仍緊盯著電視,如同跟蹤敵人不放的正義使者。
樹叔喜釣魚,當誘餌的沙蟬貴且稀,和文俊祖孫倆晚上常至溪邊撈蝦湊合著用。蝦子白天躲石縫,晚上溜出洞,眼睛被燈一照便亮晃晃得如同鑽石般熠熠發光,無所遁形。溪哥、紅貓、鯽魚夜晚入眠,慢如牛,網子一蓋便如孫悟空入如來佛之手,酥炸後蘸醬油充當晚餐主食,一家人和著白飯三兩下便囫圇下肚。樹叔去溪邊總攜著一隻叉,拐杖兼武器,一見蛇便往蛇頭襲去,過山刀或錦蛇都插翅難飛,拎回家的蛇被他泡在陳年老酒裡,樹叔總說喝蛇酒能呷百二。櫥櫃上擺放著數十瓶泡著不同蛇種的老酒,瓶罐中的蛇病懨懨地目送一家來去。
樹叔處理蛇的時候,總要文俊在一旁守候,遞刀除皮,接血煽涼,並不忘教學指導一番。蛇膽清肝降壓,交媾時勿驚動擾亂,其每年僅繁殖一窩子嗣;擅擬態的青蛇和青竹絲差別在毒者頭部呈顯著的三角型,蛇鱗能阻隔石灰和雄黃,飼養時避免混種群養,以免彼此攻擊吞食;吐舌代替鼻子嗅聞,而非挑釁嚇唬敵人,除非遇襲否則鮮少發動攻擊。一回樹叔抓到稀罕的雨傘節,興奮之餘破例網開一面,放在籠子裡和牠對望,見人便嚷著活捉了雨傘節。幾天後,蛇消失了,剩下空蕩蕩的鐵籠和幾片稀疏的雜草。樹叔把籠子抬得半天高,仔細檢查籠外覆蓋的魚網,而栓上的鎖仍緊扣著。
「奇怪,無人亂動按怎會無歹無誌就不見了?」
「你沒有動喔?」樹叔連續幾天照三餐質問文俊,像定睛緊盯著獵物的蛇。
「毋通像你爸同款講白賊,不然以後會被閻羅王割舌頭。」
黑白相間的雨傘節,黑色環結暗如鐵,融入欄杆內,而白的部分從縫間竄出,拼湊成一隻潔白的蛇,逸行。雨傘節消失後兩天,文俊做了個夢,斑斕豔麗如蛇鱗的夢,夢中的他在竹林裡巧遇一對交尾中的蛇,雄蛇用腹面兩側突出的疣粒撫觸雌蛇,緊密依偎於側,並不停地抖動尾部,文俊一個箭步使力過重,滿地落葉被踩踏出沙沙聲響,正在求偶的雄蛇受到擾亂,猛噬了他一口,文俊躲避不及,驚覺右腳傳來陣陣麻痺,定神朝下一望,上下兩排齒痕,傷口火燒般舔灼著皮膚,但不見蛇的蹤影,公母蛇早已鑽進靜默的山林裡。文俊倉皇返家,步行途中惦記樹叔曾告誡被毒蛇咬傷後不得奔跑,魯莽將導致毒素竄流的速度,但仍一跛一跛地加速返家,草叢纏綿潮濕,林蔭深黑如烏賊囊墨,群鳥高低鳴叫助陣,文俊慌亂中一個閃神,被隆起的石塊絆倒,空氣中混雜著植物千奇百怪的味道,在他著地時圍剿而來。文俊狼狽起身,同時從夢境脫離,他呆坐於床沿,汗水涔涔,其中似乎混雜著淚水。
文俊的爸鮮少返家。他會突然出現在門口,手上不會有伴手禮或水果,或躲在屋簷下,從窗戶縫隙往屋裡探望,像個找尋下手目標的賊。有時他會在屋外踱步審視,然後發現沒貴重物品能下手似地,又加步快速離去。一回他悄然立在紅鐵門外,門把扭轉,樹嬸開門差點撞到他。「阿忠你多久無返家啊?我差點就要去登報找仔!」他傻笑,順勢從她的側身一腳入門。「最近有工作無?」「有啊!」文俊看著爸的臉,一股陌生的距離感油然而生。他的樣貌迭有新意,有時頂著膨鬆雜亂的捲髮,或蓄著久未刮除的鬍渣,有時頭髮又理得光順整齊,似乎要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但卻更凸顯出從眼神、衣著和口音間漫溢而出的寒酸。唯一不變的是終年不散的酒味,彷彿返家前要先喝酒壯膽。阿忠答後便坐在沙發上的空位,文俊的哥哥起身,邊嘀咕邊扭著屁股步入房門。樹嬸的肉色內衣褲和樹叔的汗衫掛在窗邊,從窗縫透進來的風將衣物吹得晃蕩,阿忠瘦乾癟,把客廳塞得水洩不通,像鬼針草般常不動聲色地黏上身,卻又難以拔除。
阿忠說謊時面不改色,眼神也不會有閃爍的遲疑。文俊幼時允諾他累積十次一百分會帶他去遊樂園玩,一回拗不過他苦苦哀求,終於抽空成行。阿忠帶著文俊往濱海公路走去,而非火車站的方面時,文俊便知道他又食言了。文俊在家附近的濱海公園盪鞦韆時,阿忠在他身旁抽著菸,在濱海小村成長的男人慣常是話少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慢地說道:「我驚無法度將你和哥哥照顧好,才把你們兄弟倆給阿嬤顧。」沒人知道阿忠這回說得是真話還是謊言,阿忠說謊的技術爐火純青,毫無語帶猶豫或詞窮的破綻,彷彿靠說謊維生般自然。路邊的臭豆腐攤販飄來陣陣香味,天空清爽得毫無任何慢條斯理的雲,與海面綿延成一面無垠的藍。阿忠夾著菸的手放在臉頰旁,從他口中吐出的煙隨著海風迅速散逸。
文俊從不拆穿阿忠的謊言,他隨時都能衍生出一套說法來自圓其說,連自己都騙過的人都深信能瞞過所有人。文俊嚥下口水,望著遠方停泊的漁船,阿忠早年還未離家時,曾和三叔公跑了幾個月的船,文俊放寒暑假時也被拉上船幫忙,披星戴月,鉤餌放網,將無法食用的熱帶魚和體型幼小的魚扔回海底,門可羅雀,除鱗收線,望著太陽西下或東昇,盤旋的海鷗不時停歇,啄食殘留在甲板上的魚苗和小蝦,文俊時常盯著海發愣,卻又看不出什麼來,只能隨著沉浮的船身左搖右晃,柴米油鹽對彼時的他而言,尚是另一個世界。而阿忠像條擱淺在船板上的魚,嘴邊吐出的是易碎的泡沫。討海人打撈上岸時常只有水,漁網一收又從網縫中滑走。阿忠擅於立志,但往往短如朝露,後來受不了大浪時的暈眩便先行上岸,牽罟時在眾人拉網之際,一臉賣力地放鬆手中的勁道。母親對文俊來說始終只聞其聲,只在樹嬸慷慨激昂的叫罵中略知一二,而兄弟倆一如剛孵化後的幼蛇,獨自覓食排泄或閃躲鷹隼的襲擊。長大後阿忠變本加厲,樹嬸一回拿著詐欺的法院出庭單,質問文俊上面寫些什麼。龍交龍,鳳交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文俊克紹箕裘,順口佯稱只是張廣告紙。多數時文俊只能默默與自己搏鬥,缺少敵人更無須裁判,如割尾後的蛇,垂首疲軟。
文俊的哥哥叫志雄,水桶腰,蒜頭鼻,一頭海風也吹不動的頑固捲髮,志雄懷有星夢想念演藝科,成天在電視前一是左腳二是右腳,大家跟我一起來。日後遠赴台北讀培養出很多明星的私立高職,但系主任打了退票,要他註冊隔壁棟的老人看護科,假日返家就嚷著某個男孩團體成員在他隔壁班,人帥有型又多金,他變性後要嫁給他,一年半後沒錢繳學費的阿忠把他從台北運回來。志雄繼續扭腰擺臀,像顆裝了發條的巨大馬鈴薯,無來由的自信和自卑。志雄需要父親,藉由仿效矯正怪異的扞格不入,但志雄繼承了阿忠的彆扭,即便渴望也會假裝不需要。文俊外向,自小便在田野間打轉,爬樹兼捕蟬,燒土窯空檔打水漂,但志雄白皙靦腆得像個剛入門的小媳婦,成天不離家門,鄰居譏嘲他查某體也不以為意,兄弟倆個性南轅北轍,名字應該交換。
平日閒暇時文俊幫忙樹嬸養雞,大清早先至屋旁的雞舍,蒐羅雞籠內的蛋,再將雞野放,讓雞群在雜生的菅芒花和瓜棚豆架間打轉,放學後劈木除草,以充當日後殺雞生火的薪柴。雞舍是棟簡陋的土角厝,擺放逢年過節烘粿的大灶和樹叔務農的鐵耙鋁鍬,屋內陰暗濕涼,文俊不時得捕捉藏匿在茅草木柴之間的蛇,也按圖索驥認識更多的蛇種。擬態成落葉的百步蛇鮮少出沒,毒攻神經系統,早些年一村民遭其攻擊,送醫不及,食指因而短了兩截;青竹絲尾巴呈磚紅色,體側一條白色縱線從頭部爬至尾端,不似青蛇一身草綠;臭青公最難纏,性剛硬且攻擊時散發強烈惡臭。更多的是棲息於此的蜥蜴和青蛙,蚊蚋與蛾蝶,屋外一片蓊鬱的山林,千藤萬鬚,唧唧嗡嗡,枯葉繁枝腐果嫩葉,咕咕嘎嘎,蜈蚣螞蟻蜘蛛馬陸。
初次抓蛇時,敵人老神在在又難以對付的模樣,文俊盤算一陣子後從蛇頭往下一壓,捏握蛇尾便將牠提了上來,蛇在他的手臂上蠕動,鱗片觸感滑順,並不似青蛙蟾蜍般濕黏,卻皆缺少耳朵。蛇有聽覺嗎?文俊心中一陣困惑,端詳蛇的眼睛周圍,只見緊密並排的蛇鱗,不見任何貌似雙耳的形體。文俊最終將蛇野放,蛇流暢地朝黝綠的樹海扭動前進,文俊望著前方,憶起幼時曾和阿忠上山挖掘竹筍,阿忠一個不留神,將他遺留於半山腰,文俊毫無任何恐懼或哭泣,寸步不離等著阿忠的歸來,最後是焦急的樹叔提著手電筒和除蚊液,在遍尋群山後,發現文俊趴坐在一顆石頭上打盹。
就學時的每年暑假,文俊都在家附近的海水浴場打工,引領滿臉興奮的都市人玩香蕉船,遊畢甩尾將船上遊客拋到海上,他看著他們興奮又慌張的臉,邊暗忖往後落腳何處,卑微且卑鄙的叛離,樹叔的告誡文俊從善如流,努力念書,大漢做好仔,別像阿忠一樣生雞蛋無放雞屎有,要呷不討賺。海浪周而復始地往返,飄來漂流木,捲走一些沙;火車運豬般載來大把人群,人群帶來寶特瓶。砂石車煞車時的侷促不安,尾吐灰煙又匡啷匡啷地漸行漸遠。夏末逐漸消退的人潮和燥熱,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誤食海檬果的觀光客被救護車連忙運走,馬鞍藤繼續偽裝成牽牛花。母親的下落其實無關緊要,文俊對她的記憶也糊得如被砂石車輾過的蛇,稀巴爛。
文俊北上工作的頭一年,生活艱困且緘默,電話帳單水電費和房租輪番上陣,縮衣節食每個月寄錢回老家,人際的點頭與推擠,最終無可避免的分離,日常在半推半就中緩慢前進。文俊抽了一天假日的空檔返家,欲辦理遷移戶口,到家時發現門反鎖得緊實,索性便出外晃蕩。文俊的老家前不遠處便是海,放眼望去海平線清晰可見,他順著狹巷朝漁港前進。海邊的房子總灰頭土臉,彼此緊捱著哆嗦,彷彿便能抵擋終年長驅直入的海風。沿路人去樓空的廢棄建築,牆面泰半斑駁不堪,裸露出的鋼筋嚴重鏽蝕,蔓生的藤蔓苔蘚攀附其上,屋角潮濕處呈深黯的鐵灰色。文俊沿著堤防拾階而上,鹹濕且飽滿的氣味從鼻腔灌入,擴充了他的胸膛,往前一望,一大片向海面傾斜的潮間帶,粗礪起伏錯落,交雜著散落的漂流木,遊客罕至,幼時撿拾海帶和寄居蟹的遊樂場,更遠處是片溫馴的沙灘,一塊巨石矗立其上。
春雨霪綿,雲層積疊,風一吹彷彿便會滲出水來。四周安靜得僅剩浪花撫觸沙灘的窸窣聲響,夏日的嘩躁仍在遠方。遠處漁船羅列於港邊,沉浮搖晃,濱刺麥和木麻黃仍堅守崗位,固林禦風。文俊躺在巨石上,望著四周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和一片廣袤的海。海,萬物洪荒的解釋和灰燼,生與死,功勳和罪惡,美與醜,聰穎或愚騃,於此皆無以為繼。沒有踉蹌,沒有跋涉,文俊需要無拘無束而非左支右絀;需要能安然下錨定身的深度,而非困蹇航途的顛簸搖晃。
海不著痕跡且遼闊地影響著文俊,一切都是潛移默化,但談不上什麼龐大的規模,如同文俊居住的小村落,夏日人聲鼎沸,除外的時間只有零星購買便當的人潮,僅剩落葉和年邁長者的步伐,讓人察覺村落仍在跳動著,和凝滯的時間一起筆直前進。或老者停止呼吸後,從遠方返鄉來披麻帶孝的送葬隊伍,才能替這座廢墟般的村落帶來些許熱鬧的聲響。再把鏡頭拉遠,會在一片茂盛的榕樹蔭下,看到一座低矮的土地公廟,中秋聯歡晚會和元宵猜謎大會皆於此舉辦,如果香油錢充足的話,廟公將請來野台戲酬神,妙齡的脫衣女子會在散戲後的餘興表演時,在土地公前嬌羞地脫到一絲不掛,文俊偶爾覺得不妥,仍和村落的長者在台下看得入神。而土地公廟再延伸過去便是一大片的稻田,結穗飽滿的稻子隨著清風徐徐款擺,幾棟紅磚砌成的屋舍矗立在田埂上,兩頭牛坐臥在稻田裡,幾隻盤桓的白鷺不時停憩在牛背上,黃昏落日時,夕陽將稻海折射出一面波光熠熠。
但在更多數陰灰陣雨的天氣裡,村子被遺落在某個孤伶偏僻的角落,衰老傾頹,一如虔誠靜默的朝聖者。
返家後文俊遠遠便看見樹嬸,她仍守著屋旁的一方天地,背脊佝僂,扛著裝滿寶特瓶的麻布袋,腳邊堆疊著成綑的紙箱,尚未踏扁的鋁罐和鋁箔包散落一地,屋外的雜物上覆蓋一片尼龍布,隨著微風晃動著,長期日曬雨淋使其從深綠褪成花白的淺綠色,三隻貓圍著她,或輕聲叫喚,或揚起貓尾蹭著她的褲腳,地上遺留些許乾黑的魚骨殘骸,蒼蠅盤旋環繞其上,幾隻嗷嗷待哺的幼貓,瑟縮在屋旁橫臥的荒廢油桶裡。比她身型大上數倍的袋子和屋旁的枝枒將她蔭成一團黑,樹枝鐵鍊般纏住她。
文俊眼神些微漫漶渙散,一切景物未因離家而日益陌生。回憶一部分向前,一部分停滯,還有一部分是後退的,隨著光陰遞嬗。未來的荒蕪和躊躇,日常的虛妄與掙扎,往事的消匿或淡然,連同雨水全混成一塊。文俊繞路從側門進出,在豬肝色的鐵門前脫鞋,門口貼著邊緣已脫落的門聯,他踢開門口的拖鞋,開門時鐵門發出喀啦的金屬碰撞聲,一股潮濕的酸腐味衝向文俊的鼻腔。燈暗,屋內布置一如往昔,五坪大的客餐廳相連,餐桌上仍舊充滿雜物,鋪著不相襯的綠色塑膠墊,醃漬醬瓜的透明瓶和肉鬆罐頭並排而立,碗筷散落桌上,桌旁倚著畚箕和掃把,牆角聚集一堆油漆剝落的碎片。
窗外透進來的光將室內的景物調得灰暗,覆蓋著一層薄膜般,志雄蜷縮在沙發上,就著螢幕反光望著電視,志雄像個永不孵化的蛹,逐漸和房子合為一體,成為一個巨大的繭,密實而難以穿透。阿忠一回看不慣志雄走路扭擺的模樣,叫他走路正經點要像個真正的男人,志雄冷淡地回他:「當男人有什麼用,像你老婆還不是跑掉。」阿忠面有慍色地說:「她沒有跑掉,只是離開我們一陣子。」進屋後的文俊不發一語,從抽屜抽出戶口名簿後便轉身從側門離開,志雄和樹嬸始終未發現他的來去。
回程文俊信手翻閱戶口名簿,原來缺席的母親叫金枝,他還發現阿忠也是屬蛇的,和他一樣,年長他兩輪,而志雄大文俊兩歲。阿忠高二肄業後,退伍後便蛇歸巢般滑進文俊母親濕潤的下體,原來阿忠屬蛇,難怪總是來去無蹤,一臉滑溜狡詐。
蛇
「恁老母一定是改嫁給別人啦!」一回禁不住志雄三番兩次的詢問後,樹嬸一如平常講話的方式,扯開喉嚨運著比樹上的蟬還大的嗓音,吼出這句話。生氣的表情有些異樣,比平常老遠吆喝孫子吃飯時多添了無奈,講完也不再念念有詞,望著橘黃的太陽從巒峰間降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那時天色半明未暗,一片鐵灰,家人開燈會被她嫌浪費電的狀態。屋旁樹上青澀的木瓜沾染了些落日的餘暉,轉變成果實熟成時的橘紅色,結實纍纍壓在屋簷上,不堪負荷的塑膠板垂頭喪氣,撇歪了臉。
文俊和阿公阿嬤住在東北角一個濱海的小村莊,依山腳而居,四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