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周錦淵和容細雪入住的是雙人房,有兩張單人床。
晚飯後回到房間,容細雪用平板電腦繼續做他的功課,周錦淵則趴在床上看看自己之後要上課的PPT,有沒有還可以再完善的地方。
這時候一個視訊通話請求彈了出來,周錦淵一看是羅校長,心知肯定又是開學後課程的事情,他飛快瞄了容細雪一眼。
要去容細雪他們學校開課的事,周錦淵還瞞著他,怕被發現,當即就把耳機翻了出來,插上後再接通,說話的時候也注意措辭,避開了關鍵。
本來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很輕了,容細雪卻側頭看過來一眼。
周錦淵默默用電腦擋住自己的臉。
容細雪覺得有一絲不對,等周錦淵通完話後,他放下平板電腦,一轉椅子,面對周錦淵問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周錦淵還趴在床上,這麼看容細雪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類似角度。但這次可能有些心虛,周錦淵格外敏感。
他一下坐了起來,覺得這個高度還是不夠,又站在了床上,「你也太多疑了!」
容細雪抱臂打量他,「那就是有了。」
周錦淵:「……」
容細雪其實也沒有要繼續追問的意思,估計也不會是什麼大事,他正要轉回去,周錦淵卻忽然嘟囔道:「這要是偷偷找了對象也絕對瞞不住──」
容細雪動作一下停滯了,表情瞬間變得微妙。本就顏色偏淡的眼瞳在冷色的燈光下顯得竟有些殘酷,又或者是倒映著殘酷。
周錦淵看到這個表情便有些發怔,太陌生了。
只見容細雪霍然站起來,兩步上前。
周錦淵明明是站在床上俯視容細雪的,被這突然且有壓迫感的動作嚇到。
容細雪單膝跪上床,他就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一個不穩地跌坐在床。
容細雪傾身環住他,雖然沒有任何肢體接觸,但已是離得十分近。
周錦淵本能想防禦,但他忍住了,「突然這麼凶猛幹什麼?」
容細雪在這一瞬間已經有點後悔,不是這個動作,而是剛才下意識的眼神,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勉強一笑道:「只是很驚訝。」
這個理由普普通通,不上不下,可周錦淵就是覺得哪裡不對。
他們有過比現在親密得多的姿勢,但沒有任何一次像現在一樣讓他感覺不對勁,這是潛意識,是直覺。
「哦……開玩笑呢……哈哈。」周錦淵乾巴巴地道,雖然有點不安,但還是沒動彈,否則豈不是顯得他很慫了。
「是嗎?」容細雪本來是後悔的,當他發現周錦淵細微的情緒後,卻又有些快意。畢竟兩人原本的關係是他最大的優勢,也是他最大的劣勢。
也許早應這樣了?與其恐懼,患得患失,在安全線內試探,退縮不前,甚至時而想著是不是該放棄──可是,這樣冒險──
容細雪有些微失神,周錦淵還沒察覺到,直覺裡他想找個話題,索性就這樣說了,「是啊,哎其實我答應了你們校長,下學期去你們那裡開課!」
明明是瞞了很久的「驚喜」,周錦淵卻迅速把它拋了出來。
容細雪的心神被拉回來了。原來是這樣。
「周老師。」容細雪緊緊盯著周錦淵,半晌才低喊了一聲──
而後很快便起身了坐了回去,背對周錦淵繼續忙碌。
但周錦淵還癱在床上,有種受驚的感覺,剛才容細雪那麼喊他,他有種一個激靈的感覺,指尖好像都有點酥酥麻麻的。只覺眼前是小雪,又不是小雪。
周錦淵坐起來,怔怔看著容細雪的背影。刮目相看啊。
指尖還殘留著那種酥麻……周錦淵出神地想,首先排除腦血栓、神經炎、頸椎病等病,應該是剛才手長時間抵著床壓迫神經了,我立刻活動起來!
◎
第二天早上,周錦淵他們又去酒店的餐廳吃早餐,這時大多也是這次研修班的人。
周錦淵正在打綠豆粥,抬頭一看,發現尤自然就在對面倒蘋果汁。
不過,相比起昨天見面時,他的精神奕奕,今天好像憔悴多了,臉還有點浮腫。更明顯的是,他頭上和手上還頂著幾根針……
彷彿察覺到了周錦淵的目光一樣,尤自然抬眼看過來,當場就打了個寒顫。
尤自然嘴唇動了幾下,想說什麼的樣子,又嚥了回去。
周錦淵衝他燦爛地笑了一下。
尤自然像被驚了的兔子,迅速逃開了,經過昨晚的恐嚇,沒敢再惹他。
這些道士太陰險了──尤自然想,他昨天偷聽到周錦淵的話,嚇得不輕。他既然都學中醫了,對道家學說多少有瞭解,也聽祖父說過一些老年間神乎其神的事情。
昨晚回房間後,尤自然愣是不顧室友反對,把所有燈都打開了。就怕自己白天懟了周錦淵那麼多句,他會不會咒自己之類的。
尤自然總疑心房間裡有什麼動靜,半夜還繼續不顧室友反對,爬到他床上和他擠著睡,一晚上攏共才睡了五個小時,早上起來臉腫成豬頭了,自己扎了幾針。
周錦淵見果然奏效了,得意地端著盤子走回座位上。
◎
上午,研修班就要在夏都中醫藥大學開課了,來自海內外的學員有數百名,齊聚一堂,先由培訓中心的專家講話。毫無疑問都是些套話,回憶一下研修班的歷史、意義等等。
周錦淵坐在下頭走神,直到上面有人說,請這次活動贊助方某中醫基金會的金主梁月稱先生講話,四周響起了細碎的驚嘆聲,他才回神看向上頭。
只見門外正慢慢走進來一人,天氣炎熱,他卻包裹得嚴嚴實實,一身深色西裝,彷彿病弱一般,行動間較為遲緩,由人攙扶著。
他的五官實在是驚為天人,有著雌雄莫辨的美感,一雙丹鳳眼如點墨一般,極具華夏古典風情,唇色不染而朱。
但縱然有這種種前提,他舉手投足間卻自有讓人無法輕視的氣場。大家慢半拍地將他與基金會的金主對應起來,這就是那位梁月稱先生?
步履雖慢,卻叫大家的目光都不禁跟隨著他,尤其是那些國際學員,這簡直是他們來到華夏後,看到最東方又最美的人。直到他行至臺上,在講臺後站定,目光巡視了全場一周。
周錦淵也和他有那麼大概零點幾秒的對視,這目光清凌凌的,讓人在夏天很是醒神。
這位梁月稱先生用玉石敲擊一般悅耳的聲音,開始發表他的演講,感覺不管內容是什麼,都能把人給洗腦了。
明月就坐在周錦淵的左手邊,她有點難掩興奮:「老師,天啊,這個人,你覺不覺得……」
周錦淵肯定地點頭:「有病!絕對有病!」
明月:「……」
周錦淵:「步履不穩,較為體弱,就是單這樣看不出究竟怎麼了。」
周錦淵轉頭看向明月,「妳覺得呢?」
明月瘋狂後悔,剛才為什麼要和清風爭著坐老師另一邊的位子,這就突然考試了。
她流著淚道:「是,是,我想會不會有些氣血不足。」
……
等到那位梁月稱先生也簡單說完,就正式由專家上去講課了,第一位是灸法派的前輩。
這次的課程,主要都是以實操為主。當然,經絡辨證也是少不了的,華夏傳統觀念向來是,針灸治病,離不開經絡研究,必須強調經絡和穴位。
實操部分,講師會直接請在場的學員自願報名,上來接受手法演示。
周錦淵聽得也很認真,學無止境,難得有機會,博采眾家之長。他還注意到,梁月稱講完話後沒有離開,而是在前排坐了下來,離周錦淵也只有一排所隔。
周錦淵一開始懷疑他想現場抓一個專家給自己診治,後來又想,人家既然是某中醫基金會的人,平時也少不了接觸名家,可能早就診過,也可能只是感興趣。
此時,有個人走到梁月稱旁邊,彎腰和他助理說:「……能留一下梁先生的聯繫方式嗎?」
聲音不大,但周錦淵耳力極好,所以還是聽到了,他有些奇怪了,和梁月稱如此說的人,不就是他們基金會的人麼,昨天晚宴時還出現了。兩人如果本是上下級,怎麼還用索要聯繫方式。
不過事不關己,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
到了實操環節,大家各自搭檔,互相練習起來。
周錦淵和容細雪就沒動手了,但他鼓勵清風和明月練習。
這個環節會場內難免亂一些,梁月稱忽而起身,由人扶著,施施然走到周錦淵身邊,坐下,「周醫生。」
「……你好。」周錦淵不覺得奇怪,《拉林頓的劍》都還沒下映,認得他的人太多了。
「不好意思,您實在不願意來見我,我只好冒昧來見您了。」梁月稱的目光還落在前方,話卻是對周錦淵說的。
周錦淵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就是梁先生?!」
不是他反應太慢,而是他完全無法把腦海裡穿金戴銀的煤老闆形象,和梁月稱對應起來,愣是沒想到此梁即彼梁。
這就難怪基金會的人也和他很陌生的樣子了,以「梁先生」浮誇的作風,搞不好也就這兩天才成了基金會的金主……
梁月稱果然頷首,他語氣平淡地道:「周醫生,我想知道,還有沒有可能,由你來開條件,任何條件──」
周錦淵無語了,「梁先生,您到底得的是什麼病,非要我來醫治麼?您看,這裡這麼多專家前輩,名老中醫,不如您現場招募一下。」
梁月稱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病情,只是道:「如果可以,我當然會找其他人。可惜……前陣子,聽聞周醫生的家傳針法也許能奏效。其實,我一開始去找的是令尊,令尊為我占了一卦,建議我來找你。」
周錦淵:「……」
哎,爸……算了,估計爸也不一定知道這位梁先生的浮誇脾氣。
「另外──」梁月稱偏頭看了周錦淵一眼,「我與曲慶瑞先生有過一面之緣,他提及周醫生的祝由術,對病人的耐心呵護,也是頗為稱道。」
周錦淵更加無奈了,「那您也該想得到了,這種耐心呵護是對所有病人的。不可能為你辜負其他需要我的病人啊。您再三邀請,但我著實有自己的難處。」
梁月稱沉默了一瞬,難掩失望,但仍是說道:「求同存異,也許我們還有商量的餘地。」
周錦淵見他竟然還不放棄,問道:「是萎證嗎?」
他看梁月稱的姿態,又想到他提起曲家,所以隨口猜測會不會是萎證。
梁月稱眼神閃爍,諱莫如深,看起來在周錦淵接診之前,他是不會說自己得了什麼病,直接起身道:「再會吧。」
土豪不土啊,知道「梁先生」不是腦補裡的那樣後,周錦淵對他的印象還是浮誇,只是現在可能因為他的外貌變得有性格一點了……
周錦淵一回神,與不遠處的尤自然對上了一眼。
尤自然剛才就注意到他們了,心想哀嘆,這是什麼年代啊,金主都喜歡這種人氣高的,說不定那位梁先生就是去找周錦淵聊什麼合作了。
猝不及防撞上周錦淵的眼神後,尤自然立刻有點慌地挪開目光。
周錦淵暗暗一笑,看來這傢伙果然嚇得不輕。
◎
夏都中醫藥大學這個校區建造歷史不長,算不得特別偏遠,但距離夏都最繁華地帶還是有段距離的。夏都既是大都市,又是古城,十分值得遊覽。
不上課的時候,很多專家、學員都會約著去城區遊覽。
周錦淵也不例外,他帶著容細雪一起去逛夏都了,沒有和清風明月一起,不是不帶這倆,而是他們已經和這兩天結識的同齡小夥伴先約好了。
周錦淵本來還有點納悶,「我跟你們也是同齡啊,一起併車不好麼。」
清風驚懼地道:「同齡歸同齡,那您也是老師啊,玩著玩著突然出題怎麼辦?」
周錦淵:「……」
他想反駁自己不會,但是很快又閉嘴了,不對,他還真可能會。
於是周錦淵和容細雪叫車去夏都比較有名的地方逛了,下車時,周錦淵下意識地伸出手:「人多──」
不過容細雪握住他手的一瞬間,他又有點後悔了,具體原因也說不清。但是很快,這個熱鬧的城市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了,習慣占了上風,拉著容細雪朝著前頭隱約可見的景點走。
尤自然正在享受一個人在城市街道徜徉的放鬆,不經意間一個回頭,就看到了周錦淵和他那個見了鬼的助理手把手朝著一樣的方向走,而且他們還看到他了。
周錦淵甚至露出了一個邪惡的微笑。
尤自然:「!!」
日日日日日,夏都這麼大,怎麼可能這麼巧,一定是放小鬼跟著他了!
尤自然心態差點崩了,但是路就這麼寬,而且他實在不想太過丟人,只能硬著頭皮加快腳步走著,心說到了路口我就拐開。
這條街上有間中醫館,尤自然瞥見了本是沒什麼反應,他是越走越快,偏偏那門裡頭有人失魂落魄地衝出來,直撞在來不及躲避的尤自然身上,口中還喃喃有詞,「完了,我完了,我沒救了……」
尤自然一驚,「朋友,你怎麼了?」
那男子看他一眼,仍然自語一樣哭道:「醫院也治不好,中醫也看不好,我好不了了,我毀了啊!」
尤自然那俠肝義膽立刻膨脹起來了,雲淡風輕地道:「我也是大夫,你什麼病症,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到你。」
這是他行醫後最喜歡的一句話了,每次這麼說出來,又實現之後,就格外有成就感。
男子哭得十分傷心,「你能幫什麼啊──我完了我──醫院說萬一有壞死傾向還要動手術──天啊,足足一個月了啊,都沒消停!」
什麼啊,發病一個月嗎,他這亂七八糟的,尤自然都沒聽懂,還待再問。
周錦淵卻已快走到這邊了,看到尤自然和人撕扯一般,也不知怎麼了。
雖然周錦淵和尤自然關係不怎麼樣,但他還不至於看尤自然出事視而不見,不遠不近就問了一句:「尤大夫,你沒事吧?」
就是這一聲,原本正在哭的男子也看過來了,雖說隔著一段距離,但他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就是因為這個人,他才在醫院治療無果後,起念投向本地有名的中醫。
男子頓時驚呼:「周專家?」
難道這是天無絕人之路,讓他在大街上遇到一個名醫!
他身患怪病,下邊某個器官從一個月前開始,竟持續高昂至今,一直未曾消退。
日漸腫脹,甚至導致難以排尿,痛苦萬分,精神壓力更別提多大了。從病發三天後就在醫院治療了,用了好多種方法也未奏效。
昂揚一夜,是大家夢寐以求的,昂揚一個月,那就是噩夢啊!!
現在這地方顏色都變得十分深暗了,想想就算好了,功能說不定也會損傷,男子心裡更加絕望。
尤自然:「……」
雖然知道周錦淵就是出名一些,但眼見這人忽視自己,尤自然還是很不爽。
再看周錦淵,他已經有些疑惑了,似乎想過來。
「沒事!」尤自然下意識喊道,難道什麼風頭都要讓周錦淵出了麼,這個還是交給我吧!
尤自然又小聲對那男子道,「你到底什麼病快說,別看到網紅就大驚小怪的。我是國醫大師傳承人,他能幫的我也能!我告訴你,錯過就再沒機會了!」
男子呆呆看他一眼,好像被什麼關鍵字刺激了,大喊道:「大驚小怪?老子雞兒都硬成這樣了!你幫我?你說你能怎麼幫我!」
一句比一句高亢,一時驚動了半條街的人。
不知多少路人張望過來,詭異地看著這兩人。
尤自然慢半拍反應過來,一臉驚恐,百口莫辯:「……#@&%*!」
周錦淵本來以為尤自然遇到了什麼麻煩,後來他又不想讓自己靠近的樣子,也就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了,結果下一刻,就聽到那男子的大喊聲。
周錦淵有些震驚地看著尤自然,這個,這個有點……
尤自然本來被路人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眼神打量,就夠崩潰了,再面對周錦淵的表情,更加抓狂了。
──我不是!我沒有!
為什麼,這個男人是不是也被小鬼附身了!否則他怎麼會這麼倒楣!
早知道剛才讓周錦淵過來也好,也不至於說不清。
「不是這樣的,這位先生有病──」尤自然想向四周的路人解釋,但是越說,大家臉色越怪,甚至低聲討論了起來。
這算什麼病啊,大街上雞兒硬,猥瑣了一點但也不算病吧。你要幫人家,你比較變態哈。
尤自然:「……」
尤自然想讓病人也解釋幾句,那男人還一臉痛苦,無法自拔。
奇冤!
「尤大夫,你沒事吧?」周錦淵忽而提高了一些聲音問道。
「嗯嗯!我正在和病人說!」尤自然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
這句話周錦淵短短時間一共問過兩遍,第一遍他拒絕了,第二遍的意義卻是完全不同,周錦淵明顯在給他解圍。
由第三人點出尤自然的身分,就顯得可信多了。
路人的眼神果然也轉變了一些,大多不再盯著尤自然看了……
尤自然也沒想到,而且此時仔細一思考,周錦淵兩問於他,可以說是很善良了。
其實周錦淵也是發現了尤自然應該確是想給人治病,他不想耽誤別人就診。
「你們認識?」那患病的男子發現了這件事,態度一時大變,如果尤自然和周錦淵認識,不能直接證明尤自然的醫術,也足以讓他對尤自然多幾分信任。
……最後還是靠周錦淵才取得了病人的信任,尤自然心情有點微妙,但因為周錦淵那句話救他於水火之中,他又不好腹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