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靰鞡的人們

三咧咧和史永平哥倆把豬殺了。

小靰鞡又哭了一場，三咧咧上工地了，小靰鞡每天抽空兒陪著三咧咧女兒小鳳挖野菜餵豬，幾天工夫豬跟小靰鞡就熟了，在院子裡老哼哼嘰嘰地跟著。小靰鞡還跟豬說話，一說話豬就躺下叫小靰鞡給抓蝨子撓癢癢，像是養寵物似的有了感情。小靰鞡養了幾回豬都是這樣，她也不完全是捨不得豬被殺死，就是捨不得這種感情，總覺著大哭一場心裡才痛快。豬毛退掉了，擺在院子裡的飯桌子上，史永平用大撳刀刮著豬身上的泥漬和剩毛，三咧咧用魚刀子刮著豬耳朵根子上的剩毛。

一陣清脆而響亮的鈴聲過後，蜀繼東推著嶄新的大飛鴿自行車進來了，用那種不吃不喝能送十里地的親熱勁兒說：「呵！我說昨天晚上我咋做好夢了呢？原來是有人請我吃白肉血腸啊！」

「呦呵！穿靰鞡進門檻子——先進者（褶），這是哪陣香風兒把您這大神仙刮到我這個小破廟兒裡來了？」三咧咧表現出來的熱情就更高漲了，不知道根底的人，還以為他們之間有多麼親近呢，其實他們都在掩蓋著心裡的另一面，姐兒倆守寡——各有個的酸心事。蜀繼東大大咧咧地說：「嗨，驢鷄巴搭鍋沿子——混稀粥兒喝吧。」還沒等蜀繼東說完呢，三咧咧虛頭擺腦、很抱歉似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可叫你坐哪呢？」

蜀繼東笑嘻嘻地說：「自家兄弟還這麼客氣幹啥呀？」

三咧咧：「官打門前過，不敢不請坐呀！」

蜀繼東：「那就把那截最好的一塊兒名腸兒端上來吧。」

三咧咧：「唉，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我可不是哭窮啊，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是老母豬去趕集——家裡家外一身皮，窮得是啥也沒有了。打了半輩子繩子，要是想上吊哇，連個結實的蔴繩頭兒都沒有了。可不管咋說比那些前露杆子、後露眼子、把鍋臺上挖個坑兒當飯碗使的人家還強點兒，幾軲轆腸子還是給你吃得起的。可咱們兩家有世仇啊：你爺爺給我們家放荒叫大火燒死了，你媽叫我爹糟踏了，跳西大坑淹死了，你給我們家放豬不給你飯吃，還用鞭子抽你，把鞭杆子都抽折了，這會兒還疼不？白肉血腸兒你能吃得下，我可擔不起拉攏你這狗鷄巴操辣椒——大紅人，下水的罪名啊！」

蜀繼東這些年在革命大熔爐裡修煉得城府很深，那種瞪著眼睛說瞎話，閉著眼睛裝孫子的功夫是越來越大了。臉皮比城牆垛子還厚實，用錐子攮一下，都不會冒血津兒，真有個政治家的風度，再難聽的話到他耳朵裡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是跟啥人學啥人，跟著薩滿跳大神哪！聽了三咧咧這幾句尖酸刻薄的話，臉不紅不白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那些陳穀子爛芝蔴的幹啥，兔兒是狗攆的，話是酒攆的，當時也是話趕話兒逼出來的，不想在你心裡造成這麼大的傷害，鷄巴是根筋，說起來都是親，兄弟向你賠禮道歉，忘了吧！」

三咧咧：「列寧不是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嗎？」

蜀繼東用鼻子哼哼兩下，翹翹嘴角兒說：「老母豬嗑碗餷子——滿嘴是詞兒（瓷），硬得都能咬木頭。白瞎你這人才了，跟著胡忠孝他們跑啥呢？人常說，寧請你三請，不告你一狀。他們可到好，門檻子上拴鴨子——兩面瞎出出。糾合一幫烏合之眾，整我的黑材料，刮右傾翻案風，人的嘴，狗的腿，不值錢！他們那是白日做夢！面打鑼裡轉，小螞蟻能搬動大飯粒，能拱動大醬缸嗎？舌頭再硬能鑽出腮幫子去？他們那幫子保皇派是沒有好下場的。三哥，你要及早懸崖勒馬，船到江心補漏遲呀！為了你的前途，還是反戈一擊，加人我們造反派吧！」

三咧咧：「交官窮，交客富，交下鬍子沒窩兒住。你這官兒大，我送不起禮呀。」心想：像生黃豆芽子一樣，你一冒嘴兒，我就知道你是咋長的。早就看出來了，別看你嘴上硬，可心裡虛，就像高中生說的「色厲內荏」。加入你們……三咧咧是個直爽人，也就硬梆梆地說：「有話當面說，背地罵皇上，你們做的事不順人心、不合潮流啊，我是寧當順頭鳥跟著鳳凰走，絕不當老母豬背後拱牆根！」

蜀繼東：「哎，好馬翻蹄亮掌能把你帶出去，蛤什螞子能把你馱多遠？好鳥你得往亮處飛！明人不用多語，好鼓不用沉擂，要看準大潮流，眼光要放遠，我們搞的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終是要推翻一切剝削階級，叫世界一片紅！資本主義是死路一條，跟著鳳凰走到哪都是俊鳥，跟著熊瞎子到哪都是狗坨子！」

三咧咧：「你是根兒紅苗兒正，鬼門眼子大，又有靠山，是大主任，就是有個閃失，頂多是整完的鷄巴——縮回去了。我能行嗎？地富子女，本來就是掏灰耙掉腦瓜——杆兒細；門縫夾鷄巴——有勁兒也使不上；剌剌蛄嗑秸稈子——本來就不是你們那裡邊的蟲兒，上人家面前刮旋風去？萬一鬧不好整個烏嚕八禿，王八大曬蛋，小辮子一提留，還不得給你們當墊背的嗎，唉，上馬美，下馬悔呀！」

蜀繼東很誠懇地說：「不看家的狗，不打鳴兒的鷄，不開竅的朋友氣死你。三哥，你放心，要是真有那時候，我寧叫一人冷，不叫二人寒。三哥，我知道你是張三兒（狼）哄孩子信不過，我可是真心的，你可別灶王爺睡尿罐子——不知臊臭味兒啊！」

三咧咧看蜀繼東裝出那誠懇的樣子，真該到了挨操碰上熟人——沒話可說地時候了。可心想：「你嘴尖舌巧，腦袋像驢屌，把你燒成灰兒，我都能認得你是啥玩意整出來的，大夥兒報的材料，那可都是貨真價實，板上釘釘的東西。這會兒害怕了，跑我這兒套近乎來了，破褲襠，你可算露出來了。就你這號人，拔根鷄巴毛吊死，那鷄巴毛都白瞎了。我也真佩服你、蕎麥皮烙油餅——你可是咋和的麵呢？要飯花子逛妓院——不知道愁的東西！狗屄上長卵子——兩性的玩意，肚臍眼上插鷄毛——跑這兒裝屄來了。我能跟你們幹……哼，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那玩意兒是不咬人，可能把人拉下去。更何況人家是知青，你鬧吧，早晚也是個事兒……」

蜀繼東見三咧咧半天不說話好像有點動心了，就湊三咧咧跟前說：「三哥，千里扛個豬槽子——我可全都是為（餵）你呀！我知道這麼多年，我嘴大舌長，東一耙子西一掃帚的傷害過你們，你對我信不過。可壘城牆你得往後看，說實在的，我也不容易，這幾千號的人，你哪兒想不到都不行。」

三咧咧：「上門檻子掛笊籬——能者多勞（撈）嘛。」可心裡想：「兩蝨子抬根鷄巴毛——好大個顯示！」

蜀繼東邊說邊從三咧咧手裡拿過魚刀子，翻過來掉過去地看著說：「這魚刀子還這麼快呀？刀子都磨成彎的了，快成月牙兒了，還能剃豬毛！」

三咧咧：「老輩子傳下來的，鋼口兒好。」

史永平把豬身上整個刮了一遍，讓白白胖胖的小豬趴在桌子上，用大撳刀從豬下頜子開始圍著脖子刺了一圈兒，把大撳刀叼在嘴上，左手抓著豬耳朵，右手摳著豬鼻子，往上一撅，豬脖頸骨咯嘣一聲斷了，順勢一轉個兒，小豬腦袋和豬身子分開了，順手把豬腦袋放在地上的一個蓋簾上。

蜀繼東讚賞地說：「永平這一手兒、是真蔴利呀！」

史永平：「大主任，以後你要是殺豬叫我去給你殺，保證讓你滿意。」說完，哥倆把豬翻成四腳朝上，讓豬躺在桌子上，史永平把豬開了膛，取出心、肝、肺用馬蓮繩兒拴上，掛在屋檐下的木橛上。把腸子、肚子和一點兒腸子油、扒在一隻臉盆裡端到房後收拾去了。豬一跑氣兒立時就塌架了，皮、骨頭、肉加起來比三合板兒也厚不了多少。

蜀繼東對三咧咧說：「你把血脖子剌下來！」

三咧咧為難地說：「整個賣給大隊了，剌下血脖子好嗎？」

蜀繼東不耐煩地說：「我讓你剌你就剌！」

三咧咧：「那大隊上……」

蜀繼東：「你跟馬忠山說，我吃了。」

三咧咧心說：狼吃了不見，狗吃了打出屎來，什麼世道兒哇！唉，八仙桌子當井蓋兒——隨方就圓吧。「那剌？」

蜀繼東：「剌！」

三咧咧用魚刀子把血脖子肉、剌下有二斤多那麼一片子，用馬蓮繩兒拴好遞給蜀繼東，又叮囑一句：「你可得跟馬忠山說呀！」

蜀繼東斜了一眼三咧咧，鼻子裡哼了一聲，對蹲在遠處的小花狗兒說：「過來。」小花狗兒搖著尾巴跑到蜀繼東跟前，蜀繼東叫小花狗兒張開嘴把馬蓮繩兒套兒擱在小花狗兒嘴裡，拍著腦袋說：「送家去！」說完氣哼哼地轉身蹬上車子走了。心裡想：這幫㞞人是跟我幹上了，好吧，看咱們誰幹過誰？嗯，打人先下手，罵人先張口，咱們走著瞧，我叫你狗尿苔燉豬屄——又臊又艮……

小花狗兒叼著馬蓮繩兒套兒，揚著腦袋、拖著尾巴，四隻小白爪子捯著小碎步，像匹好走馬似的，身子平穩的向屯子東頭兒跑去。

史永平在房後收拾豬腸子，從腸子裡擼出一堆蛔蟲來，就喊：「三哥，你來看………」

三咧咧到房後，看見一堆長短不齊、粗細不等、硬撅撅的還在亂鑽亂爬的東西。要是盛在碗裡再澆上點兒油潑辣子，活像西北人喜歡吃的拉條子老搓面。噁心得他比看見癩蛤蟆嚼大蛆還難受，叫人直反胃。他趕忙到前院拿把破鐵鍬，挖個坑兒憋著呼吸、壓著嗓子、扭著脖子、把一堆蛔蟲霾上，又踩了幾腳。

史永平端著盆回到前院，發現放在蓋簾上的豬頭不見了，就問：「三哥，你把豬頭掛起來了？」

三咧咧：「沒有哇，剛才還在蓋簾兒上呢，這麼個工夫咋就沒了呢？他進屋對靠著枕頭被子坐在炕角的媳婦說：「你下地了。」

媳婦有氣無力地喘著說：「你看我還能下地嗎？」

三咧咧：「你聽院子裡有人進來過沒有？」

媳婦輕輕地搖搖頭：「沒有。」

三咧咧想起了小花狗兒，大步流星的奔屯子東頭兒去了。

佘大膽兒見小花狗兒叼著馬蓮繩兒送回一塊肉，知道這是男人叫小花狗兒送回來的。把馬蓮繩套兒從小花狗兒嘴裡摘下來，把肉放在菜墩子上，用菜刀割下一塊肉給了小花狗兒，拍拍小花狗兒的腦門子說：「去吧。」小花狗兒跑了。

佘大膽兒把肉切好了，想做豬肉熬粉條子吃。一看柴堆裡沒柴禾了，出去抱柴禾，看見小花狗兒叼著一個豬腦袋回來，還滴著血，她趕忙叫住小花狗兒，提著豬腦袋進了屋。一想不對，這是小花狗兒叼回來的，一會兒人家肯定跟著血印子找上來。就趕忙抓過一個柳條筐，把豬腦袋放在筐裡，用塊抹布蓋上出了屋，鎖上房門。看看四下沒人，從後園子障豁子鑽出去上她老姨家去了。

小花狗兒一看佘大膽兒走遠了，自個也沒吃上肉，就坐在地上伸著舌頭向遠處看著……

三咧咧碼著血印兒找到屯子中間血印兒不見了。找到蜀繼東家，小花狗兒汪汪叫著。他見屋門鎖著趴窗戶眼兒往裡一看，切好的血脖子肉在菜墩子上放著，屋裡也沒有人。又在院子裡四下看看，也沒有見到啥，只好吐出一口悶在腔子裡的氣回家了。

天黑以後，一張寫著「勒令」的大白紙貼在三咧咧的房門旁邊牆上。三咧咧被大巴掌、小黑手兒幾個人帶走了，關進了「牛棚」。

蜀繼東在工地伙房吃完豬肉燉粉條子，手裡提著一瓶兒油，醉醺醺的推著大飛鴿東倒西歪的走了，後衣架上夾著的鋁製飯盒兒還呱拉呱拉響著……吃、喝、拿在他來說只是洗臉抹刷鬍子——一順手兒的事。君子美食略嘗之味，小人貪食撐死不足，人心不平才制斗和秤呢。喝兩口貓尿、裝瘋賣傻的又不知道幹出啥事來呢！



以上內容節錄自《穿靰鞡的人們》劉卓◎著．白象文化出版

三咧咧和史永平哥倆把豬殺了。

小靰鞡又哭了一場，三咧咧上工地了，小靰鞡每天抽空兒陪著三咧咧女兒小鳳挖野菜餵豬，幾天工夫豬跟小靰鞡就熟了，在院子裡老哼哼嘰嘰地跟著。小靰鞡還跟豬說話，一說話豬就躺下叫小靰鞡給抓蝨子撓癢癢，像是養寵物似的有了感情。小靰鞡養了幾回豬都是這樣，她也不完全是捨不得豬被殺死，就是捨不得這種感情，總覺著大哭一場心裡才痛快。豬毛退掉了，擺在院子裡的飯桌子上，史永平用大撳刀刮著豬身上的泥漬和剩毛，三咧咧用魚刀子刮著豬耳朵根子上的剩毛。

一陣清脆而響亮的鈴聲過後，蜀繼東推著嶄新的大飛...

好事者看見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這個說枝子長，那個說杈子短，這個說葉子尖，那個說葉子圓。

旁觀者，諸位先生，還是請你們先看看它的根和幹，確定它是什麼樹種，再評說它的枝葉吧！

好事者看見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這個說枝子長，那個說杈子短，這個說葉子尖，那個說葉子圓。

旁觀者，諸位先生，還是請你們先看看它的根和幹，確定它是什麼樹種，再評說它的枝葉吧！

序
楔 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尾聲
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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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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