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C》即將於台灣出版,我非常高興──既高興又擔心。本書非常倚重語言上的變化──字詞、句子在各章節中逐漸變形,接觸到其他同樣在變化中的詞句之後也產生異變,像病毒般彼此感染──因此,即使翻成與英文十分相近的歐洲語言,也可以想見會是困難重重,更不用說是翻成與我母語相差千里的中文了。由「昆蟲」(insect)到「筆墨」(ink set)、到「分節」(in sections)一直到「亂倫」(incest)的轉變,該如何表示?「囊□」(cyst)、「胱胺酸」(cysteine)、「姊妹」(sister)這些以諧音做文字遊戲的詞語又該怎麼翻?譯者接下這本書的時候,真可說是抽中了下籤;我在這裡首先要表達兩層意思:說聲不好意思,讓她的工作如此困難,並感謝她認真、仔細的態度。
本書主角瑟吉有如用心的讀者,不斷在調整他的聽覺器官,想從扭曲變形、嘈雜作響、爭相引人注意的字詞當中獲得訊息;在這個由文字形成的聲譜當中,有一個詞占了核心的位置。它正如本書中許許多多的詞語一樣,在英文中是以C開頭:這個詞就是「地穴∕墓室」(crypt)。我大約在動筆寫《C》的一年前碰到這個詞;當時我正在倫敦的當代藝術學會準備一場展覽,展覽中將藝廊布置成一座絕無僅有的無線電收發站,傳送著編成密碼的訊息。我和同僚如威廉.布洛斯 般剪下文字,加以混合拼貼,資料來源包括報紙、網站、詩句、運動比賽的結果等,應有盡有。這個展覽的靈感來自名導尚.考克多一九五○年的電影《奧菲斯》 。電影中,一個已死的詩人經由無線電波傳送出密碼詩,由現代的奧菲斯在汽車的收音機上接收。考克多的靈感則來自二次大戰時英國祕密情報局的作法;他們用無線電將包含密碼的短詩句傳送到德軍占領下的法國,法國地下反抗軍知道哪些句子沒有意義,哪些表示「炸毀橋梁」、「刺殺將軍」。我心中因而開始形成一個三角形,將詩、科技與死亡連在一起──還有一個點:情慾,或者,以較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愛」。考克多片中,那位死去的詩人原來是遵循死神指示在傳送訊息。死神是個美麗的公主,迷戀上奧菲斯不可自拔,因此整個傳送訊息的過程實際上是在勾引他。
為了準備寫這本書,我曾與使用無線電的藝術家、文化理論家、媒體行動者 討論過。其中一位是視覺藝術家賽瑞斯.文.艾凡斯;言談間他說出了crypt這個詞,但用法有點奇怪,把它跟「加密」(encryption)相提並論。我問他提到這個雙關語的用意,他解釋說他完全不是拿它當雙關語;crypt這個詞來自精神分析,指的是某一類型憂鬱症患者腦中進行的機制:患者在喪失至為親愛的人之後受到極嚴重的打擊,任何形式的哀悼都無法讓創傷平復,於是築起一座「掩體」來應付。希臘文Kryptos的意思是「被埋葬的」,而crypt同時可指建築物(心中的墳墓或石穴),以及資訊隱匿、偽裝、埋藏在其他資訊內的過程──換句話說,資訊會重現,但以粉飾過的形式現身。憂鬱症患者便是如此,他們受創傷的心神空間中,資訊一再被埋葬、發掘,以置換、變形的方式顯現出來;因此對外界與他們本身而言,他們都是用密碼在說話。語言「地下」化了,埋藏著祕密。
從此我對這個詞及其背後的涵意非常感興趣。它不但闡述了我打算在新小說中使用的主題及美學概念(瑟吉是典型的憂鬱症患者,他完全無法真正「埋葬」摯愛的亡姊,彷彿她仍活生生地一直存在他體內。她像是由土裡冒出一樣,從他的腹部爆出,活在整個二十世紀以及這個時代的新創傷當中,而這些新創傷正是她死前所預見的心腹之憂),而且似乎可以用來說明理解文學的一種方式。文學不也是靠著持續「埋藏」和「加密」在運作嗎?它不也是一種讓慾望和引誘不斷來回作用的「技法」嗎?近來評論家談文學史多半以「影響」論之,但我認為「加密」這個詞好得多--不過要按照它最完全、涵蓋最廣的定義才行,也就是上文簡述的說法。我想要的,是讓《C》埋藏並發掘整個西方文學史:不單是現代主義,由小說中明顯借自《魔山》和卡夫卡作品、向其致敬的許多段落所代表;我也要讓本書包含十九世紀、文藝復興、古典時代,一路回溯到埃及--這裡是西方文學的起點,而(不言而喻的)在古埃及,文學原本是喪葬儀式的一部分。因此,《C》可以說是在考古:儘管過程很憂鬱,但同時也令人歡悅;小說最後一部分描寫在墳墓裡狂歡作樂,是有其理由的。
《C》在英國出版時,評論不是盛讚它為小說未來的新藍圖,就是貶斥它內容病態、離經叛道。然而正反雙方似乎都認為這是一部「歷史小說」。這一點讓我相當惱怒,比保守派意料中會有的譁然反應還令我生氣。儘管故事結束在一九二二年(就在這一年,卡特和卡納馮──又是兩個C字頭的──發掘出圖坦卡門法老王,英國失去了埃及,BBC成立,《尤利西斯》和《荒原》 出版),本書並沒有任何「歷史性」。這部小說講的是新科技,是身分認同如何經由包羅世界的各種媒體網路創建、毀滅,是帝國如何在富含油礦的中東衰敗、如何在自身妄想和無理恐懼形成的萬花筒中迷失;換言之,這是一本談論「現在」的小說。
湯姆.麥卡錫,二○一二年於倫敦
推薦序
悲傷密織於話語之中
柯裕棻(作家)
收到《C》這本書的中文譯稿我立刻就打開來看了。過去這一年來在各英文報刊雜誌上看過很多關於此書的好評,我屢屢想買原書來看,卻又因書評講得玄之又玄,我沒把握,也就拖著沒下手。
一口氣讀完譯稿之後,我驚奇不已,一方面震撼於作者的才華和文學功力,另一方面也被這悲傷故事之後的隱喻魘著了,它彷彿緊緊掐住我的喉頭,我因為理解作者的隱喻密碼而啞口無言。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書評會不斷強調德希達的解構理論,我也明白了那些讚歎和推崇本書的實驗精神是為甚麼─都是為了這張口結舌的瞬間。我又仔細重讀一遍,並且上網買了英文版,以便中英對照再讀一遍─已經不知多少年我沒有這麼興緻盎然地精讀任何一本小說了。
因此這序也就特別難寫,我極力避免寫成那些令人望而卻步的書評,又不想道破作者的各種伏筆和佈局。這故事的敘事完整,它完全涵納了文學分析需要的理論元素和結構,可是它不玩弄形式,故事流暢,經得起任何小說讀者的細讀。書中才華洋溢的強力段落不勝枚舉。第一部分關於語言和電波的漂浮感以及第二部分關於飛行與墜落的描寫,筆力驚人,幾乎是拎著讀者一路翱翔翻飛。而第四部分結尾大膽,狂亂揮灑,寫幻覺和覺醒,從地底直上雲霄,尤其撼人。
《C》內含一個不可言說的強烈慾望,與其說作者隱晦地書寫慾望,不如說他巧妙地以文字反寫它:文字一再遮掩或埋葬慾望。即使寫的是戰爭、性愛或飛翔,那高亢的場景也悲傷至極,哀痛的死慾如鬼魅從主角的心底瀰漫浮昇,讀者恍若聞見腐壤敗壞的氣息。
故事的時間設在百餘年前,但這是一則關於現代的寓言,作者對於此刻人類現況的提問是:我們何以成為如此?他以科技、愛慾、語言三個主題交纏勾畫出一個哀傷的人生故事。故事始於無線電在英國成立的一八九七年,結束於英國廣播公司(BBC)成立的一九二二年。主角瑟吉生在通訊科技狂飆的十九世紀末,他的命運惘惘漂流在時代的電波之中,科技使他更通達,卻也更孤單,言辭和符碼使他更流暢,卻也更喑啞。那是個追求遠距傳播的狂熱時代,人類追求對話,渴望更多的理解,更多的言談、訊息和符號,穿越海峽和平原,最好也能穿越時空,穿透人鬼殊途的幽冥。人類渴望將話語傳送到遠方,卻又以同樣的科技將訊息加以鎖密,以防他人探聽。
全書的四個部分各安排幾個主導情節發展的時代科技和科學概念,這些科學理念籠覆著主角瑟吉和所有人的命運,他們捲進時代的颶風,那是金屬與炸藥、幾何與連結的新時代,不祥的科技將他們朝向未來拋擲,他們能留下甚麼呢?留下聲波和隱隱的能量在空氣間成為靜電雜音嗎?或是成為留聲機唱盤上的鬼哭刻痕呢?或者,誰的記憶能鐫刻在陵墓的石牆上永不斑駁?誰的愛情會在黑墨中光輝永存呢?
語言的可能與不可能是《C》的故事核心。語言能溝通思想,但也是思想加密的過程,是真相隱遁的路徑。語言能揭露、顯示、傳達、溝通、表示、說明,它也欺瞞、矯飾、曲解、掩蓋、扭轉、甚至虛構事實。我們不因言談而更誠實或赤裸,我們借語言文字閃躲並包裹真相。語言不使我們明白事實,反而使之晦暗難解。這故事是關於人心的加密,因此作者以典故、詩詞、同音字、同義字或複合字的陷阱來展現加密的工程。此書的文字本身即是加密的符碼,讀者若有心,可一一拆解作者的暗喻;若不執著於此,讓文字順眼流過,則是一個哀痛逾恆,難以言喻的故事。
書中沒有點明主角瑟吉的慾望,而是將之化為各種密語,潛伏在語詞的底層。慾望假借語言的誤差與變形,不時一明一滅閃現,如同暗夜墳坡的燐火,照亮了枯骨同時也點明了恐懼和憂傷。它每一次從潛藏之處浮現都更危險,更糾結。我們隱藏慾望的方式正如同我們的文明處理歷史創傷,即使燃犀洞照,也僅見亡靈幽物,鬼氣森森,不見真實。
逝者杳杳,現代文明以震耳欲聾的言說、修辭和話術,埋藏過去。或者,更沈痛的憂鬱是,這個時代其實不知如何妥善埋葬過去。這些科學和技術,話語和符號,都是我們想方設法讓過往的創傷留下。我們不讓它走,以各種方式提醒自己,慾望與傷痛同源。所有的傳播方式都是悼亡的儀式,傳播複製各種事物並掩飾時間的逝去,它留下的種種紀錄都指向主體的死亡。一塊墳碑上的銘文或一段電波上的話語,一柱電桿或一道圖騰,永遠面向未來的沈默,面向那言說主體終將消亡的喑啞虛空。
那麼,為何還執著於尋找希望的蛛絲馬跡呢?既然一個人已經無愛,也無任何溝通意願?也許,是為了能與死者長相左右,為了找尋通往死蔭幽谷的祕徑,因為此後,即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