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知道有一類女生麼?
即使穿著最黯淡的衣服,她們仍然灼灼奪目,是盛開的木棉花,即使坐在角落裡,她的寒光仍然似劍,不停地閃爍過來。
洛央夏──就是這樣的女生。
十六歲半的洛央夏,有著倔強的眼神。因為她美,所以注定不能沒沒無聞地度過飛揚的青春期。她的眼神有薄薄的青裳似的憂鬱,又有著明顯的桀驁不馴。
她頭髮極短,又染了紅灰的顏色,走在路上,分外的扎眼。明明是劍眉星目,神情卻異常嫵媚妖嬈,即使在街上閒情逸致地走著,亦別有一番動人的韻味。
牙齒、臉頰皆皎潔生輝如月,眼睛似櫻花燦爛,但裡面卻是隻寂寂寞寞的鴿子,撲啦啦地飛著!
破爛的牛仔褲,黑色的,是的,她只穿黑色。
十六歲半的洛央夏,已經一米六九,細高的個子,快步走的時候,風跟在她的後面。
她喜歡在風裡夾一支菸──愛喜(ESSE,韓國品牌),細長的菸,夾在手裡,一邊走,一邊抽。她走路步子極大,風常常吹起她的頭髮,那頭亂髮,桀驁不馴地飛著。
洛央夏的手指,已經有淡淡的微黃。
她十三歲開始抽菸,多年前,她父母離婚,母親跟著一個男人私奔,父親偷渡到了香港,之後,不知去向?兩個人都不肯要她,於是,她跟外婆住在北京的老四合院內。
四合院內住了五戶人家,都是一些工人,低矮破舊的四合院,窄窄的過道,只容得下一個人勉強過去。洛央夏每次進去都感覺無限壓抑!
所以,更多的時候,洛央夏會跑到景山上一個人獨坐、抽菸、唱歌,用刀片把新的牛仔褲割破。她孤單而寂寞,喜歡和沈嘉憶在一起,因為沈嘉憶和她一樣,父母離婚。他是北漂(外地人在北京生活),二十歲,家在西安,只因為喜歡音樂而來到北京,每天去酒吧裡唱歌,物以類聚,他們開始混在一起,當然,還有會唱歌的阿杉,會彈吉他的菜頭,和會玩滑板的吉吉。
只有沈嘉憶不說她壞。
所有人認為洛央夏是壞女孩,抽菸喝酒打架,沒有人能管得了她。
她手臂上有個刺青,是一隻火烈鳥。洛央夏,就是一隻火烈鳥!
十六歲半,在這龐大的青春歲月裡,她獨自盛開著。因為正青澀,所以,她為所欲為,她的成績是班裡的倒數第三,上課時,她看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說,然後畫漫畫,她喜歡畫漫畫,畫中的卡通少年,英俊帥氣,眼神清涼。
數學老師叫她:洛央夏,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她茫然地站起來,啊?
老師說:洛央夏,你到底搞什麼呀?
她坐在最後一排,站起來,細細高高的,自言自語地說:老師,春天來了啊!
全班哄堂大笑。從這些笑聲中,洛央夏能聽出花蜜的笑聲來,花蜜的笑聲有一種磁性,帶著莫名的誘惑。
花蜜真名叫段曉椴,但因為長相太過甜美,聲音太過嬌美,有男生給她起外號叫花蜜,對這一外號,洛央夏覺得非常貼切。
她知道她們不是一路人。
是的,花蜜這樣出色,這麼漂亮,而且出身名門。她爺爺奶奶是高官;父母都留學法國;她三歲才從法國回來,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她長相也很歐化,鼻子高挺,眼睛深深陷進去,而且,她的成績總是第一名!
難怪老師喜歡她!
可洛央夏不喜歡她!
因為她虛偽!她總是裝作很天真,很爛漫,總是會討老師喜歡!
在這座百年歷史的名校中,儼然,洛央夏是異類!她的衣服總是這樣奇怪,她的髮型總是亂七八糟,她不聽話──屢次犯規,她被學校點名N次!
可花蜜不一樣,她總是好學生的代表,一定要到主席臺發言的那個!
洛央夏不忌妒她,因為她們不是一路人!
即使體育課上,她和花蜜一組,她也不和她說話!她不喜歡花蜜,太假模假樣,太像《紅樓夢》中那個寶釵了。油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待家境好的同學,花蜜就態度謙和,對待家境一般的同學,連看也不看!
而且,她說話特別嗲,非常會撒嬌,即使最厲害的物理老師也會小聲地和她說話。
男生們很多喜歡她,走路都故意要繞到花蜜的面前去!
可是洛央夏卻不!絕不!
有一次班裡組織歌詠比賽,要求穿紅裙子,洛央夏極討厭紅色,太難看,她喜歡白色,是花蜜負責通知,告訴洛央夏的時候,她昂起頭說:對不起,我沒有紅裙子!
去買呀!
沒錢!
是的,她沒有多少錢,外婆已經老了,退了休,沒有多少退休金,父母已經沒了消息,一件紅裙子,那至少要一百塊錢吧!
窮鬼!花蜜罵道。
洛央夏抬起頭,你再罵一句。
窮鬼!
啪,洛央夏聽到空氣中傳來凌厲的聲音!是的,她早就看著這個花瓶不順眼了,打小報告,欺軟怕硬,看不起人。
打人啦!──花蜜驚叫著,衝進老師辦公室,老師憤怒了,對於洛央夏,她早就忍耐多時了,一個手指總有淡淡菸草味道的女生,一個女痞子!一個天天給她找麻煩的女孩!
把你家長叫來!
我沒有家長!
你難道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對,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說這些話時,洛央夏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從前的記憶已經泛黃,她記得也曾得到過很多很多的愛,漂亮的母親和瀟灑的父親,兩個人一起抱著她去北海。後來,母親罵父親廢物,後來,父親酗酒,後來,母親和一個男人走了,再後來,她就一個人了。
老師說:如果再這麼胡鬧,你就離被開除不遠了!
我早就不想上了!洛央夏倔強地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條長腿晃盪著。
你,你,你──老師氣得哆嗦著,我會和校長彙報的,我會的!
說著,她轉身走了,洛央夏罵著跟在她身後的花蜜:小人!
她恨這種小人!
結果歌詠比賽,只有她一個人沒穿紅裙子,所以,她只有老老實實地坐在台下,所有人都上去唱歌了,她孤零零地坐在高二(6)班的位置上,一個人發呆。
天空這麼藍,藍得似大滴眼淚,而她是其中的孤雲一片。
低下頭,眼淚掉了下來了,她這麼委屈,這麼委屈,只有她知道,她是一隻可憐的小小鳥。梵谷說過:越是脆弱的人,越是要堅強!越是生活黯淡的人,越要用絢麗的色彩裝點自己。洛央夏的堅強正是如此!
洛央夏是一隻刺蝟,小心地,小心地保護著自己。
甚至,她的眼淚只有一滴!
一滴,足夠了!
她是沒有紅裙子的女生!那怕什麼!
她什麼也沒有,那又怕什麼,沒有愛,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只是她自己,孤單地來去,騎著一輛破舊的男式車,長腿支著車,有時吹著口哨。
歌詠比賽結束了,第一名!所有人都歡天喜地,只有洛央夏是孤單的。
騎著單車,看到四月天裡,滿街的櫻花飄落了,她終於知道,這麼美的東西,只能飄落,因為,它太美太美!美到讓人傷感!
她要把它們畫下來,畫這些飄落的浪漫和憂傷!是的,她什麼都沒有,可她有一支筆,不停地畫不停地畫,四合院的灰牆上,到處是洛央夏的畫了!
路過拐角的時候,她看到那個網咖開著,摸摸口袋裡,還有三塊錢!反正是週末,回去又要聽外婆嘮叨,不如去上網!
坐在角落裡,掛上MSN,無數個人在和自己說話,可她沒有心情,今天的心情簡直是壞透了,是的,壞透了!
在MSN上,她叫自己「麻雀」。
麻雀,你好。一個叫「流浪的橄欖」的人和她打著招呼。
好個頭。她馬上說,一團糟。
呵呵,流浪的橄欖說:那麼,去吃一根棒棒糖,心情會好些,而且,女孩如果太憂傷,會變難看的,如果總掉眼淚,來生會在臉上長雀斑啊!
聊天這麼長時間,第一次遇到這樣陽光的人,以往的網友,都和她一樣,來回罵,說髒話,第一次,有人這樣說。
總掉眼淚,來生會長雀斑嗎?
當然啦。我是看一本小說中寫的。
洛央夏打了一個鬼臉,感覺這是今天最大的收穫了。
你在哪裡?她不可免俗地問──北京今天是個陰天,到處是落花,而我也好像一片落花一樣。
在法國,一個特別美麗特別浪漫的國家,到處都是陽光,我住的這裡,是小木屋,高大的樹木越過了屋頂,好像童話一樣。
又是一個太順利的人!所以,才會說出這麼陽光的話來,洛央夏心中暗想。
而且,到處是綠地,不過,我更懷念老北京的四合院、鴿哨、前門大碗茶、京劇,還有爆肚和鹵煮,這樣一說,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只有資格優越的人才適合懷舊,洛央夏知道,她和這個人不是一類人。所以,她立刻隱身,但流浪的橄欖追過來說:你要好好的,因為你語氣裡充滿了憤怒,如果你是個女孩,就要長痘啦!
她沒有再理他,繳了三塊錢,轉身走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但她記住的,只是自己孤單的滋味,十六歲半的洛央夏,好像一朵田野的野百合,靜靜地開放著,有誰知道她的寂寞呢?
2
洛央夏有什麼祕密的事情都會告訴沈嘉憶,沈嘉憶總是拍拍她的肩說:沒事的,哥們兒,走,哥哥我帶你玩去。
沈嘉憶有一輛二手吉普車,他們常常在深夜裡跳上吉普車,然後開到郊外去。
半年前,洛央夏和同學去後海酒吧裡玩,在後海邊上拾到一部手機──諾基亞的絕色傾城,洛央夏翻著手機,看著裡面的照片,那是一個充滿了野性的大男孩!
誰的手機?洛央夏嚷了一句。立刻有幾個人說:是我的!
那你打這個手機,如果它響了,就是你的!胡鬧的人立刻散去了。
午夜十一點,手機真的響了,是一個很動聽的聲音。
你好,這是我的手機,我叫沈嘉憶,麻煩你還給我好嗎?我會給你答謝的!因為手機裡有太多重要的號碼,我不能沒有這個手機!
你在哪裡?我怎麼還給你?洛央夏說:我在後海。
我也在後海!
那我們酒吧見!
好的!
十分鐘之後,洛央夏第一次見到了沈嘉憶,照片上的男孩,真正的劍眉星目,真正的那種英俊逼人的帥氣男孩!而且,他的手裡也夾著一根菸!
正是夏天,洛央夏的胳膊上露出刺的那隻火烈鳥!沈嘉憶說:好有個性的女孩!洛央夏恰好到他的耳朵,她抬起頭說:拿去,你的手機!
轉身走的時候,沈嘉憶一把拉住她:別走!
幹什麼?洛央夏說:還有事?她沒有驚慌,而是鎮定地看著沈嘉憶,沈嘉憶也看著她,是的,她是第一個這麼冷靜看著他的女孩,不躲閃,不隱藏,迎接著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謝你。
不用謝。
我要謝的,來,聽我唱歌吧,算我獻給你的!
他跑上臺去,然後彈著木吉他。低下頭時,額前散髮飄下來,酒吧裡的人打起了口哨,是的,他很帥,有一種野性的味道,吉他聲響起,是一首叫《火》的歌──
我知道你是我的火
我知道只有你能點燃我
野生的花兒又開了
愛的光線在我內心裡移動
只有你懂得我這藍色的憂傷
而你也是我的唯一的火
點燃我內心的風暴
灼疼那些年少的往事
……
是的,他唱得非常好!洛央夏呆呆地聽著,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孤獨的女孩!沒想到在唱完了之後沈嘉憶說:這首歌是我五分鐘之前寫的,獻給這個漂亮女孩,因為她撿到了我的手機,我特別感謝她的!
又有人打起口哨來,沈嘉憶拉著洛央夏來到吧,要了幾瓶喜力(Heineken海尼根啤酒),問她:敢喝嗎?
廢話!洛央夏說:喝酒算什麼?
她隨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菸,然後點上,根本不用杯子,對著瓶子就直灌!
沈嘉憶拍拍她的肩,好,是哥們兒,以後有事,說一聲,我會替你出氣。我除了會唱歌,最擅長的就是打架,看,我這肌肉!說著,他伸出胳膊,洛央夏看到沈嘉憶的的肱二頭肌突了出來,她笑了,說:以後,我們就是哥們兒了。
從那以後,最煩惱的時候,洛央夏都會偷偷跑出來,然後叫上沈嘉憶,跳上他的破吉普車,兩個人滿北京城跑,沈嘉憶最著名的話就是:兩個孤單總比一個孤單好。
有時候,沈嘉憶也會賣弄,把女孩發給他的簡訊給洛央夏看:唉,沒辦法,人帥真沒辦法,一幫幫的女孩追著,看,這是個主持人,棒吧,看,這是個演員,演過哪個電視劇,身材如何?
每當這時候洛央夏就撇撇嘴說:行啦,行啦,別吹啦!好好唱你的歌吧,等唱出了名,買輛凱迪拉克載我去兜風!你真以為我愛坐這破吉普車啊?
他們時常打打鬧鬧,沈嘉憶看過洛央夏的畫,說她是潛力股,一定要畫下去。
也許世上最奇妙的就是緣分,她撿到了他的手機,然後就遇到了,然後就成為了知己,或許他們內心有著完全類似的元素,這些元素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走得非常近!
於是洛央夏也告訴了他關於花蜜,關於老師,還有自己離婚的父母,還有已經退休了的外婆。
抽她呀!抽她!這種小人就應該挨打。
算啦,算啦!洛央夏說:不和她一般見識啦,以為自己會幾句法語就怎麼樣了?告訴你吧,我從來不理她,雖然她處處和我過不去,可是,我真的覺得她沒什麼好的,她太虛榮,一點也不好玩!
對,她不好玩!
可是,紅裙子事件後,洛央夏的確很傷心!
花蜜怎能叫她窮鬼!怎麼能?難道窮就意味著卑微?不,她不卑微!她是一顆草籽,扔到哪裡都能發芽,她是死不了,並不因為窮而低過頭,她可以穿得很隨意,不是和花蜜一樣渾身名牌,可是,她的骨子裡是高傲的!
何況,她現在又有了新朋友──流浪的橄欖。如果口袋裡還有三塊錢,洛央夏就會跑到網咖裡,她去找流浪的橄欖,因為流浪的橄欖寫給她看的東西那麼美!那是一個和沈嘉憶給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她曾經以為流浪的橄欖是一個作家,因為他的文章寫得太漂亮了。
比如這篇《毒》──
有毒的東西總是讓人迷戀,也容易讓人上癮,癮這個東西,最難。
比如迷戀上愛情。
迷戀上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眉毛,他的嘴唇,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場迷戀?《遊園驚夢》第一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所以,戒掉一個人大概是最難的,他在心裡,如影隨形,是生根發芽的,是陰魂不散的,是會讓人變成一個花癡的。
但,他是他生。到底,與你無關。
你生生死死去愛,到最後才發現,你愛的,只是你一個人想像的愛情,與他全然無關。
可是,他卻成為你心底的刺青,在你的心裡青著,一青多年。
陌上花開似錦,猛虎細嗅,所有的疼痛終於過去,你收拾一片舊山河,才終於發現,那青春裡所有的過往,即使是疼,即使是碎,仍然美到心驚。
我曾愛過你,灼灼容顏,我曾愛過你,四月的煙花,我曾愛過你,生死契闊。已經足夠了,所有的愛情都會開到荼蘼,所有的青也都會由濃轉淡,誰能抵擋光陰的涼意,就像愛過的你,慢慢記憶中黯黃下去,再回首時,只剩下手中小小的一塊,打開一看,已經這樣薄涼了。
──沒來得及,一切還沒有來得及啊!
而此時,我坐在微風中的籐椅上,心情索然卻又喜悅,這是我一個人的光陰,薄了厚了淡了膩了,我願意承擔。
這樣的文字,是讓人迷戀的,洛央夏每次讀了都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牽引著她,這是和以往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感覺,這個流浪的橄欖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和沈嘉憶認識以後,跟著他打過幾次架,在酒吧裡,在大排檔,他們都和人動過手,幾句話不愛聽就開始動手打,最嚴重的一次,沈嘉憶的額頭上縫了五針,差點破了相!
打架的時候,洛央夏覺得沈嘉憶特別男人,流血她也不怕,打架能不流血嗎?父母離婚後,好多孩子叫過她野孩子,於是她發了瘋地打他們,後來,沒人敢叫了!所以,拳頭有的時候是很管用的!
可遇到流浪的橄欖之後就不一樣了。流浪的橄欖說:我在普羅旺斯,你知道普羅旺斯嗎?這是個極美極美的地方,到處都是淡紫色的薰衣草。如果你來了,那麼,就會感覺和仙境一樣!他發給她普羅旺斯的照片,還把他住的鄉村別墅給她看,這一刻,洛央夏感覺到淡淡的自卑!
那時,她有一個黯淡的名字──麻雀。
是的,她是一隻灰色的麻雀,小小的麻雀,天空這樣低,低到了塵埃中去。
唉,又是法國!還是仙境一樣的普羅旺斯!
為了這個網友,洛央夏搜索了很多普羅旺斯的資料,在他們在聊了三個月之後,洛央夏說:你得給我一張你在普羅旺斯的照片,好證明你在那裡!
照片傳了過來!
洛央夏呆了!
是的,她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