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義大利著名作家喬凡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3 - 1375)在1348 ~ 1351年間創作的《十日談》(Decameron)開創了歐洲近代短篇小說的先河,發表後蜚聲文壇,大獲成功。此後,他又在 20 年的時間內,用拉丁語陸續寫出了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女子傳記文學作品--《名媛》(De mulieribus claris)。作者精心收入書中的女子既包括堪為楷模者,也包括惡名昭彰者,既包括神話傳說人物及歷史人物,也包括當時的現實人物,形象地反映了中世紀婦女觀向近代婦女觀的演變。這些傳記本來是為拉丁文百科全書撰寫的,彙集成書後,立即大受歡迎。薄伽丘生前一直在對這部作品披閱增刪,使它成為當時最流行的讀物之一。
《名媛》是薄伽丘1361年夏天到1362年夏天在故鄉契塔爾特完成的。薄伽丘說,啟發他寫此書的是被他奉為尊師的大詩人彼得拉克(Petrarch, 1304 - 1374)的《名男子傳》(De viris illustribus)。薄伽丘採用了「著名」一字的寬泛含義,「將因任何行為而聞名世界的女子均稱為名媛」,所以此書並非單純歌功頌德之作。薄伽丘在書中收入不少以惡德聞名的女人傳略,他認為:「讚美可嘉壯舉,間或強烈譴責罪惡,這不僅能激勵高尚者去追求榮譽,而且會在一定程度上約束惡人的為非作歹。」閱讀此書,我們不但會誠心嘆服作者洞悉世情、勘破人性的能力,而且會掩卷深思他在書中發表的議論:飽含睿智,褒貶分明,謳歌美德,鞭撻罪惡。
薄伽丘將古希臘、古羅馬的非基督教女子收入《名媛》,意在填補空白,因為當時「尚未出版過任何專門讚美異教女子美德的書籍,尚無任何人有此打算」,而她們的懿行與業績卻值得褒揚讚頌。
全書人物可大致分成四個系列:
(1)從夏娃及亞述女王塞彌拉密絲開始,然後是六個異教女神(第三章到第八章,繁體版為 3-7 章);
(2)三十四個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女子(第九章到第四十二章,繁體版為 8-30 章),她們或是傳說人物,或為半人半神,並以《聖經》人物尼考拉(即示巴女王)結尾(第四十三章,繁體版為31章);
(3)以年代為順序的、有據可依的歷史人物(第四十四章到第一百章,繁體版為32-72章),其中包括亞他利雅和米麗暗兩個《聖經》人物;
(4)收入的最後六個人物則都屬於中世紀初期及中期。
從薄伽丘敘述的內容看,他的資料來源除拉丁語《聖經》外,顯然還包括裡維、老普林尼、普魯塔克、奧維德和維吉爾等許多古羅馬作家的作品。此外,他還可能參考了中世紀作家的著作及同代人寫的編年史。
《名媛》反映了薄伽丘的婦女觀,其中雖仍有中世紀傳統思想的烙印,但已經顯露了早期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一方面,他仍舊認為女子在身體和智力上不如男人,天性執拗、吝嗇小氣、膽怯多疑、淫蕩貪婪、好逸惡勞,因此,他對女性的最高讚譽也只是說她「像男子一樣」,或者說她做出了大多數男子都無法完成的業績。這反映了中世紀思想對作者的影響,也是他同代的男人普遍的婦女觀。但另一方面,薄伽丘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中世紀對女性的流行偏見,更加注重讚美女性的智力成就、文學成就、高尚道德和創造力,例如他讚美女子發明了農業、紡織和文字,讚美女詩人、女畫家,讚美女子在艱難逆境中表現出的非凡勇氣和堅忍精神,讚美古代社會當權女子的文治武功。這些無疑都是文藝復興初期拉丁文學奏出的嶄新音符。
《名媛》帶有鮮明的文藝復興早期人文主義文學色彩。彼得拉克以後的人文主義者認為:古典作家的作品以雄辯的辭句和嚴謹的語言,寓道德訓誡於篇章詞藻之中,而歷史著作中則包含著智慧和高尚美德的眾多先例。因此,深入研究古典文學和歷史,會賦予當時的義大利社會領袖們雄辯的口才和明智的思維,會為他們提供道德範例,從而使他們正確地行使權利。在書中,薄伽丘十分推崇古羅馬人的美德,即他們的自律自尊,雄辯口才、愛國精神、自我犧牲和作戰英勇。這些正是人文主義者希望在當時義大利社會復興的品質。他們認為:高貴並不完全來自出身門第,而是來自美德,即高尚的言行。這一時期,薄伽丘的《名媛》最鮮明地體現了這種思想傾向。
薄伽丘遵循了古典傳記作品的體例,大多先介紹名女的姓名、父母和門第,再列舉其出名的理由,然後以敘述的方式,詳細解釋其成名過程,但並不一一羅列史料來源,一是他並不全都贊同史料的說法,二是為避免枯燥,便於生發。薄伽丘畢竟不是歷史學家,而是文學巨匠。他這些傳記作品看來並不重在敘述歷史,而更像是以古為題,闡明對人情、人性、人生及人世的見解,並以古為鑒,針砭當時義大利社會的時弊,其中不乏精彩的議論,或弘揚正義,或揭露惡德,即使今天讀來也堪稱佳作。但若仍以今天的觀點看,有些說教也顯得陳舊甚至牽強,令現代讀者難以苟同,而這又是不能苛求於古人的。
薄伽丘非常善於組織和剪裁史料,突出激烈矛盾中人物性格與命運的衝突,尤擅以人物的自我剖白直接揭示人物性格(例如第五十五章維圖里婭、第一百章齊諾比婭和第一○五章卡米奧拉的大段獨白),使敘事更富於情節性和戲劇性,以寫意的手法描繪了西方古代名女的一幅幅肖像。薄伽丘是敘事高手,其鋪敘和議論比史料來源更生動曲折,更富於細節,而其中是否包括了他的想像與生髮(這很有可能),尚待研究。
《名媛》自問世後,六百多年來一直備受關注,始終牽動著各階層讀者的濃厚興趣。它不但有了上百個手抄本,其拉丁文本也很快被譯成了多種文字,其中包括 14 世紀末由彼得拉克和薄伽丘的好友阿爾班查尼翻譯的義大利文譯本,15 世紀初由勞朗特.德.普萊彌法特翻譯的法文譯本,以及和由海因里希.施坦霍維爾翻譯的德文譯本。1440年前後,出現了它的中古英語譯本,包括其中二十一個章節的內容、緒言及結語。1494年和1528年它有了西班牙文譯本。16 世紀後還出現了它的另一種英譯本及另外兩種義大利文譯本。1473年,約翰.蔡奈爾印刷所將《名媛》拉丁文本首次印刷成書。1539年波恩的瑪西亞斯.阿皮亞琉斯出版的拉丁文《名媛》,是它在 16 世紀惟一完整的版本。1967年,紮卡里亞根據拉丁文原文影印件整理出版了《名媛》拉丁文全本。
通過後人的整理、翻譯和引述,《名媛》對後世文學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波及了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等國家。例如,早期英國文學名家喬叟(Jeffery Chaucer, 1340 - 1400)在他著名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創作於1387 - 1400年)第二十二章裡,就使用了《名媛》第一百章《巴爾米拉女王齊諾比婭》的大部分素材,甚至包括逐句的翻譯。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亞的歷史劇《科利奧蘭納斯》(1607年)也使用了本書收入的羅馬貴族婦女維圖里婭事蹟的題材;他的著名悲劇《羅蜜歐與茱麗葉》(1595年)中的情節也有本書第十三章《巴比倫少女提斯比》愛情悲劇的影子,不知他是否見到過薄伽丘的這部作品或其譯本。後世作家也紛紛效法此書體例,寫出了不少同類作品。正因如此,這部《名媛》才堪稱西方女子傳記文學的開山之作,在文學史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據譯者所知,目前我國除了《十日談》的中文譯本外,尚無薄伽丘其他作品的中譯本。因此,本書可以使讀者瞭解義大利文藝復興運動早期人文主義思想的形成過程,並更全面地瞭解薄伽丘的文學創作成就。讀者可以看到,在《十日談》中犀利詼諧、插科打諢的薄伽丘,在這部《名媛》中已儼然是一位謳歌人類美德和正義的基督徒。同樣,作者用拉丁文寫就的《名媛》,其典雅風格也大不同於用義大利托斯坎俗語寫成的《十日談》。此外,《名媛》對古希臘羅馬及古埃及神話中眾神的關係和事蹟的描述,也與西方流行的說法多有不同,因此可供有興趣的讀者參照比較,後者以西元前八世紀的古希臘詩人赫希俄德的《神譜》和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為代表。
肖 聿
2001年10月於北京
緒言
《名媛》一書由此開始。作者契塔爾特之喬凡尼.薄伽丘
謹獻給佛羅倫斯之安德麗婭.阿齊亞尤利,阿爾塔維拉伯爵夫人
很久以前,幾位古代作家寫過著名男子的傳略,在我們的時代,著名大詩人、吾師彼特拉克也正在寫作一部類似的著作,其內容更為充實,其寫作更為精心。這非常合情合理,因為那些付出全部熱忱、財產乃至(必要時)鮮血與生命,以在傑出偉業上超群出眾者,理應有權使其英名為後代永誌不忘。令我驚訝的是,女性很少引起傳記作家們的注意,專門記載女性生平的作品付之闕如,即使長篇史籍已表明一些女子做出過需要體魄與勇氣的壯舉,情況依然如此。
凡男子以其天賦力量做出壯舉,便理應得到讚揚;我們若贊成這一點,若考慮到幾乎所有女性都被賦予了柔弱的身體及遲緩的頭腦,那麼,當她們具備了男子的精神,表現出傑出的智慧與勇敢,並敢於做出對男子來說亦極為困難的壯舉時,當有多少女子值得讚頌呢?
因此,為了不使此類女性錯失應得的榮名,我便想到將那些人們記憶猶新的女子的生平彙集到一本書中,以弘揚她們的光榮。後來,我又在那本書中增加了另一些女性的傳記,她們的出名,乃是她們的大膽、智慧、堅忍、天才及好運或厄運使然。我還增加了幾位女性的傳記,儘管她們並未做出值得銘記的行為,但仍不失為壯舉。
不僅如此,讀者若發現:珀涅羅珀、魯克萊西婭、蘇爾皮西婭等貞潔婦女,竟與美狄亞、福羅拉、塞姆普羅妮婭等雖性格堅強、實則具有破壞性的女子為伴,我想讀者並不應感到奇怪。實際上,我並未打算對「著名」這個字做出那樣嚴格的限定,以致使它總是意味著「富於美德」。相反,承蒙讀者的慨然應允,我採用了該字更寬泛的含義,遂將因任何行為而聞名世界的女子均稱為「名媛」。我還記得:閱讀傑出男子傳記時,我不僅讀到了萊奧尼達斯、西庇阿家族、大小加圖和法布里希烏斯,而且的確讀到了性情暴戾的格拉古兄弟、狡詐的漢尼拔和背叛的朱古達,讀到了沾滿內戰血污的蘇拉和馬略,讀到了富有而貪婪的克拉蘇,以及其他天性相類的人。
讚美可嘉壯舉,間或強烈譴責罪惡,這不僅能激勵高尚者去追求榮譽,而且會在一定程度上約束惡人的為非作歹。此外,這本小書還重述了那種魅力的原貌,而由於一些富於魅力的女人的可恥濫用,它現已喪失殆盡。因此我決定,在本書故事的各處插入一些對美德的欣然讚頌,或增添一些激勵之辭以避免邪惡。此類高尚的教益將與娛樂融為一體,因而可讓讀者於無所意會之中接受。
我認為,為避免沿襲膚淺敘述事件這種歷久的傳統,以能讀到的可靠作者的著作為據,對各種歷史做更多的分析,這是有益且恰當的。我完全相信:這些女子的功德建樹既能使女子愉悅,亦會使男子愉悅。何況,女子通常都不通曉歷史,因此她們需要並樂於讀到更為詳盡的敘述。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提醒讀者認清一點:切莫將這些女子(她們幾乎都是異教徒)與猶太教及基督教女子混為一談(夏娃除外)。這兩類女子彼此並不協調,兩者的行為方式亦彷彿大相徑庭。
猶太教及基督教女子遵從其神聖先知的命令與範例,往往會為獲得真正的不朽榮譽而使自己堅強如鋼,並產生超越人性的堅忍。然而,異教女子則顯然以其堅強性格,或以其天才或本能,或彷彿更像是以其對現世短暫榮譽的熱切渴望,去達到目的。面對命運的重擊,她們有時能夠忍受極難忍受的艱難困苦。
此外,基督教女子還在那種真正的、永不熄滅的光明中發出熠熠光彩,在其理應得到的不朽中光榮地永生。我們也知道,她們在戰勝肉欲及暴君迫害方面表現出來的節操、純潔、高尚和不可征服的堅定,在許多男人的作品中都被稱為她們必備的美德。那些作品的作者們都心懷虔誠,都具備關於神聖經典的傑出知識,都因高尚而受人敬重。而另一方面,正如我已指出的那樣,目前尚未出版過任何專門讚美異教女子美德的書籍,尚無任何人有此打算。正是由於這一點,我才動手寫下此書,因為這是褒揚這些女子的一種方式。
願萬物之父--上帝助我完成這樁虔誠的努力。願上帝向我即將寫出的作品不吝拋灑恩惠,並恩准我為了他的真正榮耀而寫就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