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詹姆斯.泰勒頓太太致英國魔法部、戰爭部及外國事務部聯合代表處之報告
若真要舉出是誰將我們扯進這樁事件(雖然我不認為此舉有任何意義),我只能說都是夏洛特姑姑的錯。要不是她對凱特的婚姻如此反感,凱特和湯瑪士也不會決定不留在英國,反而到歐洲大陸去度蜜月,我跟詹姆斯也就不會跟著去。這樣一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一絲一毫的內情。
凱特是我的表姊,婚後她的頭銜是侯爵夫人,這就是讓夏洛特姑姑氣到鼻子都要掉下來的緣故。凱特確實對夏洛特姑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可是夏洛特姑姑對凱特這麼壞,活該讓凱特削一頓。更糟的是,她暗示我應該要跟她一般心有不平,因為凱特即將成為薛菲爾德夫人,而我只是泰勒頓太太。所以,沒有人想留下來聽她成天念個沒完,這都是她自找的。
起先詹姆斯有些遲疑要不要跟去凱特的蜜月旅行,雖然他與湯瑪士的關係就像我和凱特一樣親近。我只好明說,即便我們沒跟去,至少在抵達巴黎前,他們也有席薇雅夫人同行。「既然凱特不反對她的婆婆跟在身旁,那你也不用鑽牛角尖啦。再說,是她和湯瑪士邀請我們的喔。」
「這個主意是妳想出來、哄騙凱特同意、再讓她說服湯瑪士的吧!」詹姆斯說:「瑟西,有時妳做得太過頭了。」
「我才沒有!」我被激怒了。確實,如果我有想到的話,一定會這麼做,不過詹姆斯不需要知道這點。「是凱特來找我的,我跟你保證。而且這是湯瑪士的主意,不是她的。」
「湯瑪士邀我們加入他的新婚旅行?」
「這也是我們的新婚旅行啊。」我覺得更生氣了。「我相信他是想幫我們一把。」
「幫什麼?」
「夏洛特姑姑。」我說得簡潔。
「我來處理她就行——」詹姆斯話只說了一半,露出思索的表情。「妳說的對,」他停了一回才繼續說,「湯瑪士確實會這麼說。」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可以跟凱特說我們有其他的計畫,不過湯瑪士早就知道我們沒有——」
「不,不用了,讓我跟他說吧。」詹姆斯連忙打斷我,轉頭喃喃說著不需要我插手,但我決定不理他。
因此詹姆斯去見湯瑪士,兩人大概是打了一整晚的牌還是怎樣,醉得不省人事。(我哥哥奧立佛是這麼告訴我的,他說得很尖刻,直到我甜甜地問他怎會剛好在場看到,他才住口。)隔天稍晚,詹姆斯同意我們兩人可以跟著凱特、湯瑪士和席薇雅夫人一同離開倫敦。
詹姆斯問過是誰安排旅行的事,當他知道席薇雅夫人會經手一切,似乎大大鬆了口氣。我想他不怎麼信任湯瑪士在這方面的能力。
夏洛特姑姑發現我們正在計畫的事,自然又驚又怒,說了許多難聽話。反正那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詹姆斯和我就不想理她。何況,連和她一樣固執的伊莉莎白姑姑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事實上,伊莉莎白姑姑是說,要是我們四人做過最荒唐的事僅止於一起新婚旅行,夏洛特姑姑就該謝天謝地啦)。爸爸當然高興極了,分別給我和凱特列出一長串一定得見識的古文物(裡頭大部分與旅程不甚相配,可是我敢說他才沒想那麼多哩)。
我們的婚禮規模不大,消息公布之後只剩下三週時間,但它真是典雅極了。詹姆斯和湯瑪士互為伴郎,凱特跟我則是彼此的伴娘,爸爸挽著我們兩人的手走進教堂,因為凱特的父親五年前已經去世。我得承認我有些後悔婚禮辦得如此倉促與平靜,但能夠與親愛的凱特同時成婚,那就夠了。而且我想了想,事情火速解決也很好。要是我們拖得太久,夏洛特姑姑可能會不屈不撓找凱特談話,強迫她穿上和我一樣的婚紗(鑲著布魯塞爾蕾絲的奶油色緞面禮服)。這根本行不通,凱特若穿得和我一樣會顯得太矮。我們和席薇雅夫人一起挑的那件白色絲織錦緞就讓她看來美極了。
儀式開始前凱特有點緊張,我知道她一定怕自己在走道上跌倒,或被頭紗纏住,或是將裙襬撕破。不過這些統統沒有發生。我相信當她看到湯瑪士在前方等她,馬上就忘了要擔心的事。她看起來真的非常開心,幾乎是飄向走道的另一端。不過之後我沒多花心思在凱特身上,因為輪到我走向詹姆斯了。
豪華的婚宴連奧立佛和夏洛特姑姑也挑不出一絲毛病,但我們才不想多作停留呢。終於,有個男僕前來通報馬車已經等在門口,我們便向眾人道別,伊莉莎白姑姑擁抱我們兩個,送給我們一人一對珍珠耳環,她在上頭施過法,永保耳環不會掉落遺失。爸爸(他的衣服已開始起皺)給我一瓶白蘭地(怕我們暈車),以及又一份古文物清單,補足上回他忘了列的。奧立佛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他緊緊抱著我,把自己的領結都弄亂了,還答應會送我跟詹姆斯一匹迅雷生的小馬。夏洛特姑姑不屑地說她希望我們不會後悔,接著送我和凱特各一盒漿過的亞麻手帕。凱特的手帕馬上就派上用場:她妹妹喬琪娜(她總是那麼愛哭)已經把自己的手帕用淚水浸濕了,凱特人真是好心,不捨得讓她繼續用那團濕淋淋的布球抹眼角。
我們終於能夠脫逃,鑽進自己的馬車,踏上旅程。席薇雅夫人風姿優雅無比,她獨自搭乘一輛(我本以為她是出自好意,不想侵犯新婚夫妻的隱私,不過凱特稍後告訴我,她的馬車特別靈巧舒適),另準備兩輛給我們新人,再兩輛給僕人,第六車則載滿了行李(大部分是席薇雅夫人的;凱特跟我在趕製禮服之餘,少有時間打包)。大多數僕役也是席薇雅夫人的。詹姆斯帶著他的貼身男僕,湯瑪士則請一位舊時的同僚皮爾斯同行。我和凱特根本沒空找女僕。席薇雅夫人似乎認為等我們到巴黎再購置衣物、僱用隨身女僕會更好,我們也沒有意見。
席薇雅夫人歸心似箭,因此她沒有選擇平順好走的路徑,而是直接去多佛。但即便她做好了計畫,這晚我們依舊搭不上客船;風向不對,沒有一艘船出得了海。我們只得在多佛的一家小客棧落腳(凱特聽到老闆稱呼她「薛菲爾德夫人」,著實嚇了一大跳)。
隔天風向變了,等湯瑪士和詹姆斯吵完誰要買單(他們都堅持由自己付清全部房錢),我們便走到碼頭。天色陰沈,看起來隨時會下雨,但微風陣陣吹著,船長向我們擔保,這趟前往法國加萊的航程將會平穩迅捷。
若這航程真的平穩迅捷,我心中就不會希望有人發明不需搭船、咻一聲就回到英國的咒語了。船還沒出港,我就覺得有些不適,在客艙裡躺平也沒用。跨越海峽期間,我幾乎沒有一刻安穩。
詹姆斯進進出出,憂心忡忡,但顯然他幫不上任何忙。稍後我聽到他跟湯瑪士在門外談話。
「少大驚小怪啦。」湯瑪士對他說,那語調是我聽過最無情的語調。「沒有人會死於暈船,那只是他們自己想的。」
凱特剛好走過,將他們趕走,過了一會,她拿了半杯氣味濃厚、漆黑一片的東西過來。「席薇雅夫人弄的,她說這會讓妳比較舒服。」
「如果妳還念著我們的情份,妳根本不會叫我吞任何東西。」我回她。
「如果我收回這杯東西,很有可能會打翻它,讓某人滑倒摔斷腿。」凱特斷言,「妳還是喝掉吧。」
「妳已經幾百年沒打翻什麼東西啦,自從湯瑪士跟妳定下來之後。」不過我還是喝了,因為凱特有時固執得很。那杯藥的味道跟外表差不多糟,卻起了些效果。凱特走出艙房時,在門檻上絆了一跤,像是要反駁我說她不會打翻東西似的。
席薇雅夫人的藥水讓我身陷夢鄉,醒來時船身已經不那麼顛簸了。我正想著自己有沒有膽量站起身,詹姆斯就打開艙門走了進來。
「我們到了。」他說:「妳可以下船嗎?」
「只要能站在堅實的土地上,我什麼都願意做。」我熱切地說,擺著雙腳下床,腦袋還是有些昏沈,不過這阻止不了我。一上到甲板,我就發現我的苦難還沒結束。儘管乘船到法國的旅客人數眾多,卻沒有人在加萊搭建合適的碼頭好讓人登陸,客船停泊的位置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得搭小船過去。
一群搬運工等在岸邊,我本以為他們只是要幫我們運行李,可是我一說出口,席薇雅夫人便說:「那當然,但他們的首要任務是運我們上岸。」
「什麼?」凱特驚呼。就在此時,小船肯定是觸及了某個界線,因為搬運工紛紛朝海裡走來。他們圍在船邊,嚷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席薇雅夫人已有數次跨越海峽的經驗,她立刻起身,踏上小船的座椅,然後穩穩坐定在兩個男子的肩上,由他們扛著她上岸。我們努力模仿她的舉動,成果卻不一。沒多久,大家都到了岸上,頂多只被浪花稍微濺濕衣角(除了凱特,雖然湯瑪士替她選了兩個最孔武有力的壯漢,她還是一路濕到腰間)。陽光自清澄湛藍的晴空灑下,我們已經抵達法國。
寫於尊貴的薛菲爾德侯爵夫人的札記扉頁
我的舅舅,亞瑟.拉許頓,將這本簿子送給我當結婚禮物。我要在裡頭寫下我的所見所聞。亞瑟舅舅說了一段深刻的話,他勸我牢牢記住:今日的紀事將成為未來寶貴的歷史文件。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對未來深感抱歉;每回我的札記都迅速成為待買物品的清單。這次我會更努力些,我想記下新婚旅行中發生的一切。但要是有人把它看作歷史文件,我必定會大吃一驚。
摘自薛菲爾德夫人的札記
一八一七年八月十日
寫於多佛往加萊之客船上
就算活到一百歲,我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我的頭銜時,內心的驚訝。我們五人(湯瑪士、詹姆斯、席薇雅夫人、瑟西還有我)在多佛的黑天鵝客棧落腳過夜,等著明天搭客船前往加萊。老闆準備好房間,問我們是否滿意。
「薛菲爾德夫人,您覺得呢?」他問道。我看向席薇雅夫人,她對我微微一笑,沒有理會老闆。我困惑地轉頭看瑟西,她卻看著我,目光在閃爍。「喔!」我說:「呃,呃——非常滿意,感謝你。」
旅店老闆看起來鬆了口氣,轉身離去。席薇雅夫人在門邊等著,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瑟西則檢查鋪在床上的墊子。「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呆頭鵝。」我在說剛才的行為。
「妳會習慣的。」瑟西說:「對我來說,泰勒頓太太聽起來也很怪。」她猛然坐下,填在床罩裡的羽毛柔柔膨起。「婚姻也是。」
席薇雅夫人輕輕關上門。「既然妳們談到這個話題,」她說,「我想我們也該多討論一下。」她解開帽子的繫帶,站到鏡子前摘下。「妳們知道今晚意味著什麼嗎?我問這個問題是為了湯瑪士著想,還有親愛的詹姆斯。」
瑟西嚇了一大跳。「我們當然知道!」她喊道:「會有哪個在這個國家長大的人不知道——」她尷尬地停下,臉頰慢慢變成漂亮的玫瑰色。真可惜很少有事情能讓她臉紅。
「凱特,妳呢?」席薇雅夫人溫和地問道。
我覺得自己連髮根都紅成一片,像煮熟的龍蝦般滿臉通紅。「夏洛特阿姨有跟我說明過一次。」我說。
瑟西和席薇雅夫人驚恐地互望。瑟西跳起身,急促地說:「我要下樓去看詹姆斯弄好了沒。」
「去吧。」席薇雅夫人說道:「如果妳看到湯瑪士,盡量拖住他幾分鐘,可以嗎?現在我們不想受到任何打擾。」
「我也這麼想!」瑟西嚷著離開房間。
◎付給旅店老闆的女兒六便士,作為她在我房裡放薰衣草和迷迭香花束的酬勞。
跟夏洛特阿姨比起來,席薇雅夫人的解說更加可靠。儘管如此,這一晚我與湯瑪士在房裡獨處時,他跟我說:「用不著這樣愁容滿面吧?」
我不知道要回些什麼。我看起來很憂愁嗎?我已經盡可能別那樣了。
「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可以慢慢來。」
我學著用湯瑪士安慰我的口吻來讓他放心。「我不怕,真的。可是我笨手笨腳一輩子了,這件事看來只會讓我比以前更尷尬。」
湯瑪士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很激動,接著他問:「妳跳舞沒問題吧?」
「當然。」跳舞跟這有什麼關係?
「對啊,」湯瑪士說,「如果妳會跳舞,就不用在意那麼多啦。別擔心。」
「我沒辦法呀。」
「妳可以的,先別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湯瑪士命令道,「想著我就好。」
那個討厭的史傳戈先生曾說,他從我的嘴形認定我擁有熱情的本性。儘管夏洛特阿姨在社交季期間把我看得死緊,但說來奇怪,我竟在她的陪伴下遇見了這個最沒教養的傢伙。史傳戈先生的工作是傳授禮儀與學識給年輕紳士,但我相信他連一條狗都教不好。他的言論讓我困擾不已,不只因為他的人品有多麼可惡,也因為我總是懼怕自己的情感。無論我的嘴巴生作什麼樣,無論史傳戈先生怎麼說,我想我的本性是熱情的。當我想要什麼東西,我會全心全意地尋求;當我憎恨某人,例如史傳戈先生,我會全心全意地憎恨。縱使這份強烈的情感讓我不停祈禱、悔恨,我依舊以熱切的心去追求、去憎恨。當我愛著某個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愛上湯瑪士。有時他比史傳戈先生還讓我憤怒。他既專橫又狡詐,還很固執。他的身高只能算是普通,卻拒絕承認自己不夠高。我們相處了好些時間,才讓他相信我的腦袋一級棒,體格也一樣好。起初,他總是把我當作棉花糖、雕花玻璃、中國瓷器一般對待——後來他才將我視為平起平坐的對象。其實他的個性體貼而慷慨,他邀請了詹姆斯和瑟西,甚至還有席薇雅夫人,一起享受這趟新婚旅行,好讓我首度踏入這美好新穎的世界時,能夠輕鬆自在。
我試著不去擔心,不去想我會因過度熱情而感到尷尬,什麼都不想。
我只想著湯瑪士,這檔事比席薇雅夫人讓我想像的更加美妙。我怕亞瑟舅舅可能會看到這頁,就不一一交代細節了。就算活到一百歲,我也不會忘記此夜。
波浪更加洶湧,可憐的瑟西病得厲害,我的好心情卻沒有受到影響,但船身的晃動讓書寫更加困難。我要停筆了,要不然可能會把墨水沾得到處都是,或者打翻墨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