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創造宇宙是種艱辛的工作。耶和華在第七天休息,毗濕奴不時小睡。科幻小說宇宙僅是文字世界的微小顆粒,但即便如此,仍會消耗腦力。與其為每個故事架構出一個全新的宇宙,作者可能持續使用且回歸某個宇宙,直到它邊角破舊磨損,變得柔軟,自然而然,彷彿一件老襯衫。
雖然我將一籮筐的東西放入我的小說宇宙,但我不覺得自己是它的發明者。我誤打誤撞進入其中,迄今還是毫無系統地在裡面闖跌——在此處遺漏了千年,在那邊忘記一顆行星。誠實勤懇的人們稱呼它為瀚星宇宙,試著將它的歷史劃入時間軌跡線。我稱它為伊庫盟,而且認為此舉是註定絕望的任務。伊庫盟的時間軌跡線如同小貓從毛線籃挖出來的玩意,而且它的歷史鴻溝處處。
這些不一致,除了作者本身的粗心大意、健忘,以及無耐心所致,它們有存在的道理。畢竟,太空的本質就是鴻溝。有生命居住的世界彼此距離甚遠。愛因斯坦說人們無法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旅行,所以我通常只讓我的人物以逼近光速來從事星際旅行。這表示當他們穿越太空時,幾乎沒有變老,感謝愛因斯坦的時間膨脹理論。但是,他們抵達目的地時,的確比出發時跨越了好幾十年或幾百年的光陰,而他們只能使用我發明的方便好用儀器——共時通訊機——來回顧出發世界農莊上的情景。(有意思得很,請想想看,共時通訊機比數位網路更早出現,而且更快速——我確實讓資訊共時傳遞。)於是,在我的宇宙,同時在這個宇宙,無論是此寰宇或彼寰宇,讓歷史顯得不清不楚且沒有用是件挺好的事。
當然,你還是可以去詢問瀚星人。他們已經存在非常久遠的時間,他們的歷史學家不僅僅知道許多過往事蹟,而且知道許多正在發生與將要發生的……他們就像是《傳道書》的主人翁,在這個或那個太陽底下尋找毫不新鮮的事情,但他們更為歡樂快活。
至於別的星球住民,雖然源自瀚星,但自然不願相信宿老之言。於是他們開始編造歷史,於是歷史再度重新開始。
我並未計畫設定這些世界與人物。我找到他們,就在寫故事的歷程,零碎逐漸地發現他們。如今,我持續尋探新的世界與人物。
在我書寫的前三本科幻小說,那兒有個諸世界聯盟,集結著我們這個銀河系的在地已知行星,包括我們的地球。這聯盟突然間異變為「伊庫盟」,某個無指導原則、資訊採集取向的諸世界聯合體;它不時違背自己「非指導取向」的原則。我在我父親的人類學書籍中遇到希臘字彙「oikumene」,意同「不同教派的合一體」(in ecumenical),後來當我需要某個字眼來稱呼從原初氏族散逸開來的不同人類,我想起這個字。於是,我將它拼為「伊庫盟」。有時候,倘若你寫的是科幻小說,你可以將事物拼寫為你喜歡的模樣,但只是有時候。
本書共計八個故事,前六個故事發生於伊庫盟的諸世界,這是我創造出、具備約略一致性的宇宙,但它的漏洞依然頻仍。
在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小說《黑暗的左手》,首位敘述者是一個伊庫盟的機動使,一名旅人,將報告傳回瀚星的常駐使。這些辭彙隨著敘述者而來到我身邊。敘述者說他的名字是真力.艾。他開始說故事,我開始書寫。
逐漸且顛滯重重,我與真力.艾搞懂我們置身於何處。之前他從未來到格森星,但我有,在某個短篇故事〈冬星之王〉。首次造訪非常匆促,我甚至沒有注意到關於格森人性別的某種奇異狀況,如同許多觀光客。雌雄同體?啥雌雄同體?
在書寫《黑暗的左手》的過程,當我尚未理解這個故事走向時,神話與傳說的短簡殘章在需要時前來我腦海提供助翼。第二重聲音,格森星的聲音不時攫取這個故事。然而,第二位主角埃思特梵的性情深沈保留,而且情節讓我的兩個敘述者飛快地闖入眾多麻煩事,許多問題根本得不到解答,甚至來不及發問。
當我開始寫此書的第一個故事,〈成年於卡亥德〉,經歷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後,我重返格森星。這一回,我身邊沒有那個誠實但充滿困惑的地球男性來擾亂我的感知。我可以傾聽心胸敞開的格森星人說話,這個主角不像埃思特梵,並無需要隱藏之物。這一回,我沒有該死的情節需要照顧。我可以搞清楚格森星的性是怎麼玩起來,我終於可以進入卡瑪屋,總算嘗到樂趣。
〈賽亟黎星情事〉是一組在賽亟黎行星採集的社會報告集錦,在漫長的年歲由不同的觀察者述寫而成。這些文件來自於瀚星的歷史學家資料庫,瀚星人看待報告就如同迷戀核果的松鼠。
這篇故事肇源於我讀到的某篇文章,陳述在這個世界(對,我們的世界,地球)某些地域由於持續墮胎與屠殺女嬰所造成的生理性別失衡狀態。在那些地區,只有男嬰才值得存留。由於非理性與難以遏止的好奇心,從思惟實驗演變為這個故事,我反轉了性別失衡的兩造,增添失衡程度,並且讓生理性別的失衡成為長久狀態。雖然我喜歡在賽亟黎星遭遇的那些人物,而且很享受與這些琳琅滿目魂魄相通的經驗,這並非一場愉快的實驗。
(我並不是說真正的魂魄相通。這個辭彙只是簡潔表達我與這些小說人物之間的關連。這是小說,沒錯吧?請別再寄信告知我前生來世。我已經有足夠的前世來生供我使喚。)
在《內陸海洋的漁夫》這本合集的同名短篇,我為歐星人發明某些社會規則,它們與瀚星頗類似,倘若就世界之間的對位而言。如同往常,這個世界是我剛剛涉足的地方,是個需要探索的場所;然而,我花費了誠意十足的思惟、值得敬重、系統性的思惟,仔細建構歐星人的婚姻與親族風俗。我繪製圖表,勾勒女性與男性象徵,拉線畫箭頭,從事非常科學的設定。我需要那些圖表,因為我不時會搞混。本故事初刊雜誌的編輯挽救了某個恐怖的大紕漏,遠比亂倫更糟糕的紕漏——我把我的半族混淆了。她抓出錯誤,我們修正它。
既然都花費這麼多工夫來解決繁複系統,或許是為了節能使然,我重返歐星,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我喜愛這個星球。我一直思索著,與另外三人結婚,但你只能與其中兩人發生性關係(兩種生理性別的兩人,但和你分屬不同半族。)我喜歡思索這種複雜的社會關係,它生產出高度張力的情感關係,而且滋生挫敗。
以這等層面而言,你可以稱〈別無選擇之愛〉與〈荒山之道〉這兩篇故事是攸關社會禮儀喜劇。或許對於那些認為科幻小說就是書寫手持光束槍的人們而言,這很怪異。但是,其實這兩篇故事並不會比珍.奧斯汀筆下的英格蘭怪異到哪兒去,或許,它們還不比《源氏物語》的世界那麼怪異呢。
在〈孤絕至上〉這個故事,我出發到伊庫盟的邊緣角落。我來到某個地方,類似當我們在一九六○年代或七○年代、還相信「核浩劫」與「世界末日」與「皮奧利亞閃耀廢墟之變形生命」。你說對了,我還是相信有核浩劫,但書寫相關故事的契機尚未到來,而且我所認識的世界早已經終結好幾回合嘍。
造就〈孤絕至上〉的主角文明滅亡的原因(八成就是人口因素)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也不是這故事關切的核心。本故事攸關的是生存、忠誠,以及內省。鮮少有誰寫出內省者的好故事,外向者主導這一切。這真是件怪事,尤其當你領悟到十之八九的寫作者都是內省者的時候。
我們被教導為要羞恥於自己不外向的特質。然而,一個寫作者的工作就是往內在出發。
這些生存者、本故事內的住民,就如同本書其餘故事的成員,發展出特定的性別與性愛結構,但完全不安排與婚姻相關的制度。對於真正的內向者,婚姻顯得太外向了。這故事的情人們就是偶而見見對方,不時分道揚鑣,各自獨居而且很快樂。
〈老音樂與與女性奴隸〉是本書的第五座轉輪。
我的故事系列《四種寬恕之道》由四個彼此相關的中篇小說組成。我得再度為這種形式乞求一個名字,以及此種小說形態該有的辨認度:這樣的小說書寫起碼從伊利沙白.蓋斯凱(Elizabeth Gaskell)的虛構城鎮組曲《克藍芙》(Cranford)就存在,而且經常被沿用,發展出種種趣味。這形態由一系列故事組成一本書,經由某個地域、某些人物、主題與運作,形構成一體成形的敘述,但它並非屬於長篇小說。有個充滿奚落意味的英語辭彙「重組」描述了那些認為短篇故事集賣不出去的作者,刻意將毫無關連的篇章以文字形式的輸送帶黏成一團。然而,真正的事物並非隨意的組合,例如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此形式操作著長篇小說並不經營的事物。它是某種真實的形式,應該擁有一個真正的名字。
或許我們可稱呼它為「故事組曲」?我大概會這樣辦。
這道故事組曲呈現兩個星球,維瑞爾與亞歐威的晚近歷史。(這裡的維瑞爾並非在《流刑星》出現的維瑞爾星,兩者並不同。我已經說過,我忘記自己寫過那些星球)。這兩個世界以奴役制度為基礎的社會經濟體正進行著革命性改變的歷程。某個評論家由於我竟然將奴役制度視為值得書寫的議題而責備我。我疑惑他究竟生活於哪個行星?
「老音樂」這個名字是某個瀚星男人名字的翻譯版本,其全名為伊思達頓.阿雅。他在組曲的四個故事其中三篇出場。就時間而言,這個新故事延續前情發展,成為第五樂章,陳述維瑞爾內戰時發生的某樁事件。不過,這故事也獨立存在。書寫它的起源在於我參觀南加州雀斯頓,走訪它位於上游的某個巨大奴隸莊園。見識過這座莊園的讀者或許辨認得出那座花園,那棟房子,鬼影幢幢的土地。
至於書名標題作〈世界誕生之日〉或許發生於伊庫盟,或許不然。我真的不知道究竟何者為真。這點重要嗎?它並非發生於地球:這個世界的人們與我們的長相稍有差異,但我用在此故事的模本在某些層面影射著印加帝國。如同在偉大的上古社會,如埃及或印度或祕魯,王與神為同一體,神聖者就如同麵包或呼吸一般親近且尋常,而且容易喪失。
以上這七個故事共用某個模式:以某種法門、透過內部結構或某個觀察者的凝視(此觀察者可能跨越藩籬,成為在地者),體現了與我們有所不同的人們的社會,其形體樣貌甚至不同於我們,但與我們擁有類似的感受。首先我創造出差異(為了經營歧異性),接著讓人類情感的火焰環弧躍然,彌合差異的鴻溝。這等想像力的雜耍秀讓我感到眩惑且心滿意足,別無他物可比擬。
最後的漫長故事〈逝樂園〉並非奠基於上述模式,而且,它絕對不是座落於伊庫盟的故事。它發生於伊庫盟之外的宇宙,此宇宙也是個常運作的模式:普遍分享、科幻小說式的「未來」。在這個故事的版本,地球送出星艦飛往別的星球,這些星艦飛行的速度是根據目前現有知識運算,多少顯得寫實主義些的速度,至少顯得較為可行。這樣的星船要花費好幾十年、幾百年來抵達目的地。在這兒,沒有瓦普九號,沒有時間膨脹,只有真實的時間。
換句話說,這是個關於世代星船的故事。兩本很棒的著作——馬汀森(Harry Martinson)的《安妮亞拉》(Aniara)[3]與葛羅斯(Molly Gloss)的《璀璨長日》(The Dazzle of the Day)[4]、以及許多中短篇故事,都已經運用過這個題材。泰半的中短篇故事讓星船成員在離開地球時進入某種深層冬眠,設定於抵達終點時甦醒。我一直想寫的是真正生活於航行過程的那些人,那些不知有離境地也不知有終點鄉的中間世代。我試了好幾回,但一直無法寫出這個故事,直到某個宗教性的主題現身,方才成形。它纏繞著封印於死寂真空的星船,星船宛如蟲繭,充斥著異質生成、演化形變,無形體的生命。它是蛹的軀體,長翅膀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