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裡的春季,大地一片翠綠,點綴著繽紛彩色,但是提前解凍的積雪氣勢嚇人,把愛拉期待萬象更新的熱忱也打消不少。去年遲來的冬季,下雪量也比往年來得多。早春的融雪形成來勢洶洶的洪水。
從狹窄的上游河谷奔騰而下,強勁的激流衝擊突出的山壁時,高高在上的山洞也為之震動。水位幾乎淹到岩架,教愛拉為嘶嘶擔心起來。必要時她可以攀上壁頂,但是對母馬來說卻太過陡峭,尤其是有身孕的母馬。這年輕女人一連幾天,憂慮地看著激盪翻滾的溪水愈爬愈高,衝撞山壁,然後轉回去在外緣打旋。下游的大半截山谷都沒入水中,沿小河生長的密林也滅頂了。
有一天深夜,洪水空前地洶湧,睡夢中的愛拉感到山壁震動,從下面傳來一聲巨響把她驚醒。她嚇呆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直到洪水退卻,才發現巨響和震動原來是巨礫撞上突壁所引發。那道岩石屏障被撞破一個大缺口,突壁塌了一大片,橫亙在溪流中。
溪水被迫改道繞過坍方。突壁上的缺口形成一條岔流,不過岩石河岸變窄了。突壁腳下的獸骨木石塚被沖走一大半。大圓石的質地似乎與構成河谷的岩石相同,座落在岩壁旁邊不遠的地方。
然而,這些會被洪水沖走的岩石,或是連根拔起的樹林,都是根基最淺的。大多數多年生樹木,根深柢固,繼續欣欣向榮。壁龕石縫,適合生根發芽的地方都有綠意。洪水沖刷初次出頭的岩石與剛暴露的土壤,很快地就覆蓋了植物。而這幅最近才形成的景觀,會給人一個假象,以為這裡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愛拉隨著環境的改變調適,每一塊被沖走的大圓石及浮木,她都找到代用品。但是洪水還是留下了難以彌補的損壞,使她的山谷和岩洞少了幾分安全保障。每年開春,她都會有一段猶豫不決的時期,如果她要離開山谷去找異族,就要選在春天啟程。她需要有旅行的時間,還要預留時間尋找過冬的地方,以防萬一找不到任何人。
今年春季,她更是難以決定去留。經過那場病之後,她很怕在秋末初冬時節,流落在外,然而她的山洞似乎也不如以前那麼安全。那一場病不僅使她警覺到單獨生活的危險,更令她意識到自己沒有人類作伴。即使她的野獸朋友回來陪她,也填不滿她的空虛感。即使牠們給她溫暖對她有回應,人與獸也只能有一些簡單的溝通。她不能與牠們分享觀點或是共同的經驗,她也不能對牠們訴說自己的新發現或是誇耀自己的新成就,來得到牠們肯定的眼神和表情。她恐懼時沒有人給她壯膽,悲傷時沒有人安慰,但是她願意犧牲多少獨立自由,來換取安全與同伴?
她嘗到自由之後,才明白過去的生活受到多麼嚴厲的限制。她喜歡自主自決,對於生她的族類她一無所知,被部落收養之前的事她也毫無印象,因此她不知道異族會要她放棄多少東西,但是有些東西她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嘶嘶就是其一。她決不會再放棄嘶嘶。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放棄打獵,還有,如果他們不准她笑怎麼辦?
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她一直不願意面對。其他的顧慮跟這件事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要是她真的找到異族,他們也許不願意收容一個堅持要留野馬作伴、一定要打獵而且還要笑的女人,甚至於就算她肯放棄上述所堅持的事,他們還是拒絕她,那該怎麼辦?在沒有找到他們之前,她只能期待了。可是萬一她必須孤獨地過一輩子呢?
這些念頭打從積雪初融時起,每隔一陣子就會盤踞她的腦海,眼前的情況使她被迫延後下決定,反而讓她鬆了一口氣。在嘶嘶生產之前,她決不會帶牠離開這個熟悉的山谷。她知道野馬通常是在春天生產。身為女巫醫,她在部落裡有許多助產經驗,看得出母馬隨時會生產,因此要全神注意牠。她沒有任何打獵掠食的行動,但是經常騎牠遛達運動。
「索諾倫,我認為錯過那個馬木特伊營地了。我們似乎往東過頭了。」喬達拉說。他倆順著大角鹿群踏過的途徑走,要補充愈來愈少的物資。
「我不……你看!」突然間,前面出現一副公鹿的手掌形叉角,高達三公尺。索諾倫指著那頭膽怯的野獸,不知這頭公鹿是否意識到危險,喬達拉正待公鹿發聲警告,早有一頭母鹿朝著他們直奔過來。索諾倫投出附燧石矛頭的標槍,那是他跟馬木特伊氏人學做的槍尖,又扁又寬的尖刃正好從肋骨的間隙刺入。他投擲得精準,母鹿幾乎是倒在他們的腳前。
但還沒來得及驗收獵物,他們終於發現那頭公鹿為何緊張,而母鹿為何向標槍直奔而來。只見一隻母穴獅朝他們跑過來,嚇得他們神經緊繃。這隻掠食者看見倒地的母鹿,似乎也糊塗了。還沒出手獵物已死,牠感到不知所措。不過牠只是稍微遲疑,隨即嗅一嗅母鹿,確定已死,便一口叼住獵物的脖子拖走。
索諾倫氣憤地說:「母獅搶我們的獵物!」
「母獅也在追蹤這頭母鹿,牠既然認為獵物屬於牠,我可不想跟牠爭。」
「我要爭。」
「別胡鬧了,」喬達拉數落他,「你休想從母穴獅嘴裡奪下母鹿。」
「不試一下我決不放棄。」
「讓給牠吧,索諾倫。我們可以再找一隻鹿。」喬達拉說,一邊跟著已經去追母獅的弟弟。
「我只是想看看牠把獵物拖到哪去。我認為這隻母獅不屬於獅群,要不然其他的獅子早就出來啃這頭鹿了。我認為牠是流浪獅子,牠要把獵物拖去藏匿,避開其他的獅子。我們看牠藏獵物的地方。牠遲早要離開,等牠走了我們去割一點新鮮肉。」
「我不想從穴獅的獵物上割肉。」
「那不是牠的獵物。獵物是我殺的,母鹿身上還插了我的標槍。」
爭辯也沒用。他們跟蹤母獅到一座死谷,岩石凌亂地散布在山壁上。他們靜候觀看,果然不出索諾倫所料,不一會兒母獅就離開了,他立即走向這座死谷。
「索諾倫,不要下去!你不知道母獅什麼時候回來。」
「我只是要拿回標槍,也許順便割一點肉。」索諾倫翻過壁緣,從鬆動的碎石岩壁攀下峽谷。喬達拉無奈地跟著他下去。
愛拉對山谷東邊的地區已經熟到厭煩了,尤其是停止打獵之後。陰雨氣候持續了好幾天,等到太陽把早上的雲層蒸發,打算騎馬兜風時,一想到又是去那些老地方她就不耐煩。
她綁好馱籃和無輪橇桿,牽著母馬走下陡坡上的小徑,繞過比較短的岩壁。她決定往長谷那邊騎而不是去大草原。長谷盡頭的溪流轉向南方,她注意到以前攀爬過的砂礫陡坡,爬上去之後曾經向西眺望。不過她認為母馬上去會打滑。於是她繼續往前走,看看是否有路可以出去往西。她繼續往南,一邊四下張望出路。她來到了新的地方,心想以前怎麼沒有騎馬來這邊。高聳的山壁坡面逐漸緩和下來。看到水淺的地方,她轉向嘶嘶催牠渡溪。
眼前的景觀是一樣的開闊草地,大同小異,不過卻顯得更有趣。她騎著母馬向前挺進,發現地形變得崎嶇,這些峽谷裡地勢凹凸不平,有高聳的臺地絕壁。她走得已經比原定的目的更遠,來到一座峽谷,心想應該掉頭回去了。這時傳來一聲獅吼和一個人的驚叫,她的全身一涼,心跳加速。
愛拉停下來,聽到自己的脈搏聲震耳鼓。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人類的聲音,不過她知道那是人聲,而且不止如此,那是跟她一樣的人類。這驚人的聲音使她愣在那裡,腦中一片空白。那是呼救聲,她很想去援救。但是她不能跟穴獅鬥,也不能讓嘶嘶面對穴獅。
母馬從愛拉的身體訊號上,感受到她的憂慮,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為難,於是轉身朝峽谷走去。愛拉慢慢地來到峽谷,然後下馬往谷裡探看。原來是個死谷,被一道砂礫谷壁封住。她聽到穴獅的低吼,看見帶紅色的鬃毛。又發現嘶嘶並不緊張,於是她恍然大悟。
「是寶寶!嘶嘶,是寶寶!」
她拔足就往峽谷裡奔去,忘了可能還有其他的穴獅,也不考慮寶寶已經不是她的小伙伴,而是一頭成年雄獅。牠是寶寶,這一點就夠了。她一點也不怕這隻穴獅。她爬上幾塊鋸齒狀的岩石朝牠走過去。牠轉身對她低嗥一聲。
「停止,寶寶!」她出聲喝阻,同時比出手勢。牠只是停頓一下,她已經走到牠身邊要把牠推開,查看牠的獵物。這個年輕女人很眼熟,她那堅定的態度使牠難以抗拒。牠就像從前一樣,每次她要保存牠所獵殺的野獸毛皮,或是要割一塊肉留給自己,牠都會在她的示意下讓開。而且牠並不餓,牠的母獅帶回來的大角鹿已經讓牠吃飽。牠只是為了保衛地盤才攻擊,而且正在猶豫是否要吃他們。人類並不是牠的獵物,他們的氣味太像那個曾經養育牠的女人身上的味道,那氣味屬於牠的母親兼打獵伙伴。
愛拉一看,竟然有兩個人。她跪下去檢查他們,主要是出於女巫醫對傷勢的關心,不過也懷著驚奇的心情。雖然在她的記憶中,他們是她第一次見到的異族,不過她知道他們是男人。她一直都不能清清楚楚地看男人,但是一看到這兩個人她就認出是男人,難怪奧妲說異族的男人長得像她。
她立刻看出那個髮色比較暗的男子沒救了。他倒在地上的姿勢很不自然,脖子斷了,從咽喉上的齒痕看來,是被穴獅咬斷的。她雖然與他素昧平生,仍然為他的死難過,不由得淚水盈眶。她不是因為愛惜他而難過,而是遺憾還來不及欣賞就失去一件貴重的東西。第一次見到她自己的同類,竟然死了,真教她沮喪。
為了肯定尊敬他的人性,她要為他舉行葬禮,不過仔細一看另一個男子,她幾乎不敢相信。黃髮男子還有氣息,但腿上的大傷口血流如注,他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流失。她必須盡快把他運回山洞療傷,他才有希望活命。因此沒有時間行葬禮了。
寶寶嗅聞著那個髮色較深的男子,愛拉則是忙著為另一個男子止血。她以拋石索當止血帶,用一塊平滑的石頭壓住傷口。她推穴獅離開屍體。寶寶,我知道他死了,不過他不是你的食物,她心裡這麼想。穴獅跳下岩架,去看牠留在石縫裡的死鹿是否還在。一陣熟悉的吼聲傳來,愛拉知道寶寶要進食了。
等到如泉湧般的血緩和下來,她吹口哨召喚嘶嘶,然後跳下岩架綁好無輪橇。嘶嘶顯得更緊張,愛拉想起寶寶還有個伴侶。她輕拍母馬摟著牠安撫。她檢查編紮在兩根橇桿之間的軟墊,認為足夠承載那個黃髮男子,只是不知如何處理另一個。她不想把他留給穴獅。
她再爬上岩架時,注意到峽谷盡頭的底壁上,岩石鬆散欲墜,大多數都是堆在一塊大圓石後面,圓石本身也不穩固。她突然想起伊札的葬禮,這位蒼老的女巫醫遺體被安放在山洞裡的一個淺坑,然後用石塊圓石疊蓋在她身上。這讓愛拉有了點子,她把那個男子的屍體拖到斜坡附近,鬆散的石堆下方。寶寶跑回去看她在做些什麼,牠的口鼻上沾了鹿血,牠跟隨她回到另一個男子的身旁。愛拉拖著他走向岩架邊緣,寶寶則是在他身上嗅來嗅去,身上綁著無輪橇在岩架下面等候的母馬,早已嚇得心驚膽顫。
「寶寶,趕快讓開!」
就在她費力地把那個男子放到無輪橇上時,他的眼皮張開了,痛楚地哼出聲來,然後又閉上眼睛。她見他昏迷不醒反而慶幸。他的身體實在很重,搬動起來很吃力,一定會扯動傷口產生劇痛。好不容易將他在無輪橇上綁好,她回岩架上,拿一根又長又粗的長矛走到後面,看看下面已死的男子,想到他的遭遇,一陣難過。她把長矛斜倚在岩石上,用部落裡莊嚴無聲的動作,向靈界默禱。
她看過老巫師克雷伯作法,動作優雅流暢地把伊札的靈引渡到另一個世界。地震過後,她在山洞裡發現克雷伯的屍體時,儘管不十分明白這些動作的意義,還是依樣畫葫蘆地照做一遍。她知道重要的是心意。往事歷歷,她含著眼淚為這個不知名的陌生人行無聲的儀式,把他引渡到靈界。
行完葬禮,拿起長矛當掘土的木棍,用撬動圓木或是挖樹根的槓桿原理,撬動一塊大石頭,隨即往後一縱身避開落石,這些滾石正好覆蓋在屍體上。
就在塵土飛揚中,她牽著嘶嘶離開了死谷。愛拉騎上馬背踏上回山洞的漫長歸程。她亟欲把這個陌生人帶回去療傷,又怕趕得太急把嘶嘶累壞,雖然左右為難,途中還是有幾次停下來料理那個男子,停下來挖康富力草根。等她帶著受傷的男子走過溪流,繞過河灣,遠遠望見岩石突壁時,才鬆了一口氣。不過直到她要上狹窄陡峭小徑之前,把無輪橇的間距縮小時,才相信自己真的把這個男子活生生的帶回山洞了。
她牽著嘶嘶把無輪橇拖進山洞,先把火挑旺煮開水,然後才把昏迷的男子從橇上卸下,再拖到她睡覺的地方。她解開母馬身上的挽具,摟牠一下表示感激,然後從貯藏的藥草中找她所要的藥。準備療傷之前,她深吸一口氣,伸手摸一下護身囊。
她心頭湧起莫可名狀的焦慮和混淆的期望,以至於不知如何向自己的圖騰祈求,不過她的確需要保佑。她想要圖騰的強大能力臨到身上,好醫治這個男子。她必須救他,雖然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麼,但是總覺得從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她必須盡她所能地救治,不能讓這個男子死掉。
她添了柴火,看看吊在火堆上的皮製鍋,檢查鍋裡的水溫。等鍋裡冒出蒸氣時,她把金盞花瓣丟下皮鍋。這時她才轉過去看那個昏迷的男子。看到他身上的皮衣有幾處破損,她知道除了大腿上的傷之外,他還有別的傷口。她得脫他的衣服檢查,可是他穿的並非用細皮帶繫在身上的簡單披風。
她仔細看了半天才弄清楚如何解開,只見那是經過裁割的兩片軟皮,用細繩縫合正好包住身體和四肢。她仔細檢視縫合處,左看右看,最好的辦法就是割開他的褲子來治腿傷。割他的外衣時,發現還有令她更驚訝的東西,為之大開眼界。有獸骨、貝殼、獸牙以及彩色羽毛組成的圖案。難道這是什麼護身物?她心中狐疑。她真不忍心割開,可是要脫衣服只有這個辦法。於是她小心翼翼地,盡量避開圖案切割。
除掉有裝飾的外衣褲,他的下身還有衣物分別包住兩條腿,有細繩縫合,然後往上延伸束在腰部,就像有束帶的皮囊口,在正面交疊。她把這條內褲也割開了,而且也注意到他是如假包換的男性。她鬆開止血帶,慢慢地把被血污浸透已經僵硬的皮帶解下。她在途中有幾次停下來放鬆止血帶,使腿部的血液流通,然後再綁緊止血。綁止血帶必須懂得收放,適度的調節,否則會導致肢體殘廢。
等處理到他腳上穿的東西時,看到完全照腳的形狀切割縫合的靴子,她又愣了一下。她割斷鞋帶和裹在腳上的皮柳,然後扯下。他腿上的傷口有血滲出,所幸不是如泉湧,她很快地為他檢查身上的傷勢。其他部位只是些皮肉傷,不過若是不處理,傷口有發炎的危險。穴獅爪子抓破的部位會潰爛化膿,即使是抓破一點皮也會發炎,她以前常常被寶寶抓破皮而化膿。不過要優先做的不是防止發炎,而是治療他的腿傷。她差點忽略掉另一處的傷勢,他的頭部側面也腫了一個大包,可能是被穴獅撲倒時摔的。她不知道有多嚴重,但是沒工夫檢查,因為腿上的大傷口又流血了。
她一邊用力按住鼠蹊,一邊拿處理過的兔皮,在溫熱的金盞花汁裡浸溼後擦洗傷口,兔皮經過刮、撐、風乾處理,質柔而有吸收性。金盞花熬的汁液有癒合傷口及消炎殺菌的效果,待會兒她也會用這些汁清洗其他的小傷。她把傷口裡外都沖洗得乾乾淨淨。那道又深又大的傷口,有一條大腿肌肉撕裂。她把大鸛草根磨的粉撒在傷口上,凝結止血的效果立見。
她一手按住鼠蹊部位,一手拿康富利草根在水裡涮一涮,放進嘴裡咀嚼成漿,再吐到熱騰騰的金盞花汁裡,這鍋汁液要直接敷在傷口上。她用手合攏傷口,把撕裂的肌肉歸位,但是她一放手傷口又裂開,那條肌肉也走位了。
她再度用手合攏傷口,明知這不是長久之計。她認為即使牢牢地包紮起來也不能保持原狀,她不想把這個男子的腿傷醫壞,以至留下永遠的缺陷。除非她坐在旁邊用手合攏傷口,一直到癒合之後才放手,她束手無策。心想,要是伊札在就好了,雖然在愛拉的記憶中,並沒有學到處理這種傷勢的療法,但是她相信這位女巫醫一定有辦法。
這時候她想起另一件事,當時她詢問伊札,她要如何才能成為她的傳人,「我不是妳的親生女兒,」她問道。「我沒有妳的記憶,不是真正明白妳記得哪些事。」
伊札對她解釋,說自己這一行有崇高的地位,每一代都是最優秀。母親把自己畢生所學都傳授給女兒,而她經過伊札長期訓練,已得到她的真傳。雖然沒有遺傳到她的記憶,但是綽綽有餘,因為愛拉有別的天賦。伊札曾說:「孩子,妳雖然沒有我的記憶,但是妳會思考,有一種理解力……而且有辦法醫治。」
真希望我能夠想出醫治這個男人的方法,愛拉心想。這時候,她的眼光正好落到從這個男人身上割下來的那堆衣物上,有個念頭閃過。她放開他的腿,撿起他穿在下身的衣物。那是把兩片裁割過的軟皮,用細繩縫合起來,那細繩是用野獸的筋製成。她細看縫合處,然後拆開。細繩穿過兩片軟皮邊上的一排小孔,縫在一起。
她曾經用類似的方法拿樺樹皮做盤子,在樹皮上穿孔然後綁起來打個結。她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把這個男人的傷口縫起來?讓傷口合攏到癒合為止?
她起身出去,很快地就拿了一根棕色像棍子的東西進來。那是一截長鹿腱,曬得又乾又硬。愛拉拿起一塊圓滑的石頭,猛敲乾硬的鹿腱,搥打成一根一根長長的白色膠原纖維。她把纖維分開,抽出一束堅硬的組織放進金盞花汁液裡。筋腱就像皮革,浸溼了就會變得柔韌。她泡軟了幾根筋腱纖維之後,再去放小刀和鑿子的地方,挑選最鋒利尖銳的器具,要在這男人的肉上鑽孔。這時她想起曾經從閃電劈斷的樹上,撿來的一捆細長的木刺。伊札曾經用那種木籤刺破膿包、水泡、腫瘤來放膿血。正好可以用在這上面。
她洗掉滲出來的血污,但是還不確定該如何下手。當她用木刺穿孔時,那個男子動了一下,哼了一聲。她必須趕快在裂口兩邊的肉上穿細孔。她把硬化的筋腱纖維穿過這邊的孔,再穿過另一邊的孔,小心地把傷口合攏之後將筋腱纖維打結。
她決定不要打太多結,因為不確定傷癒後如何善後。她沿傷口打了四個結,再打三個結固定撕裂的肌肉。縫合傷口之後,她看著男人裂開的皮肉被筋腱結紮,而且效果很好,臉上露出笑容。傷口沒有再裂開,那條肌肉也固定在原位。如果傷口不發炎化膿而癒合,他這條腿也許還會很好用。至少復原的機會更大。
她用康富力草根敷傷口,用軟皮包紮大腿。然後小心翼翼地清洗其他被抓傷的地方,大部分在他的右肩及胸口上。他頭上的包反而教她擔心,因為腫得很大卻沒有破皮。她拿山金車花泡在清水裡,然後把皮帶放進去浸溼,再綁在腫脹處當壓帶。
跪在他身旁把傷都處理完了,她終於可以屈膝坐下來。等他甦醒時,她還有藥要餵他,不過目前該治療的傷她都處理好了。綁在他腿上的皮繃帶有一道小皺紋,她把它拉平,直到此時,愛拉才有空好好端詳他。
他並不像部落裡的男人那麼粗壯,但是肌肉健美,腿特別長。一頭長長的金髮披散在胸膛,在他的雙臂上形成毛茸茸的光暈。他的皮膚蒼白,體毛也比她所認識的那些男人的體毛更細柔,顏色也淡得多。他的身材也比他們修長,不過結構沒有太大的差異。他的陽物軟軟地趴在柔柔的金色鬈毛上。她伸手去摸他的肌膚,發現他的脅下有一處淤血還沒散盡的傷,手又縮了回來。他一定是不久以前受過傷,還沒有完全復原。
之前是誰照料他?他又是打哪來的?
她俯身趨近細看他的臉,與部落的男人相較他的臉顯得平坦。他的嘴唇舒展而飽滿,但是下顎並不怎麼突出。結實的下巴肌肉上有道凹槽。她摸摸自己的下巴,想起她兒子的下巴上也有,但是部落裡其他的人都沒有。這個男人的鼻子形狀跟部落男人的倒沒什麼差異,都是高而窄的鼻梁,只是小了一點。雖然雙目緊閉,但是眼瞼的範圍很廣,而且隆起來。這時她才發現那是因為他沒有高聳的眉脊。他的額頭又直又高,上面有淺淺的皺紋。她只見過部落裡的人,相形之下他的額頭似乎又高又挺。她摸摸他的眉毛,再摸自己的,都一樣。她在部落人的眼裡一定是怪模怪樣。
他的頭髮又長又直,有些仍然被細皮帶束在腦後,不過大多數已經披散凌亂,一片黃色。跟我的一樣黃,只是淡了一點,她心想。好像很眼熟。忽然心中一驚,想起她的夢!夢中那個異族的男人。看不見他的臉,但是他有一頭黃髮。
她拿東西為這個男子蓋上,隨即快步走到岩架上,卻驚訝地發現還是大白天,午後不久,太陽高掛。發生了那麼多事,又費神又耗體力,忙了半天,以為應該天色已晚。她心亂如麻,很想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愈理愈亂。
她為什麼決定要騎馬去西邊?為什麼他驚叫時她正好在場?而且大草原上有那麼多穴獅,為什麼她在峽谷裡遇到的偏偏是寶寶?一定是她的圖騰領她去那裡。那麼她夢見的黃髮男子呢?是不是這個人?為什麼他會被帶到這裡來?她不知道他會對自己的人生有多大的影響,但是可以確定不會恢復原狀。她看到異族的臉了。
她感覺到嘶嘶在背後嗅她的手,於是轉身。母馬伸頭擱在她的肩膀上,愛拉也伸手摟住牠的脖子,把頭靠過去。她倚偎著這匹野馬,緊緊抓住她所熟悉──雖然對未來有隱憂──卻也稱得上愜意的生活。她輕拍撫摸母馬,可以感覺到牠肚子裡的小馬蠕動。
「嘶嘶,妳不久就要生了。我很高興妳幫我把這個男人拖回來,我一個人休想把他背回來。」
我還是進去看看他是否有事,她心想,她生怕丟下他一個人,即使是一會兒,也可能有什麼不測。他不曾動彈,不過她還是守在一旁,看著他呼吸,捨不得把目光移開。突然,她又發現一點異常之處;他沒有鬍子!部落裡的男人都有濃密的棕色鬍鬚。難道異族的男人沒有鬍子?
她摸他的下巴,有新長出來的鬍渣子。他也有一點絡腮鬍,不過毛質柔軟。她搖搖頭感到困惑。他看起來很年輕,儘管身材高大健美,乍看之下不像男人倒有點像少年。
他轉動頭哼了一聲,口中喃喃,語音含糊,不過語音很有質感,她覺得自己應該會懂他的話。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再摸摸臉頰,感覺到愈來愈燙手。看看能不能餵他吃一點柳樹皮,她心裡想,一邊起身。
她到儲存藥草的地方找柳樹皮,腦子也沒閒著,閃過一個個疑問。當初除了自己她不需要醫治別人,為什麼還要採集全備的藥材,現在她慶幸自己有這種採藥的好習慣。還有許多可以做藥的植物,她在山谷和大草原上並沒有發現,不過她採回來的藥草已經很豐富了,而且她還到更遠的南方採集一些她不熟悉的植物。伊札曾經教她如何以自身測試不知名的植物,是否可以做藥或當食物,不過測試的結果她不是很滿意,所以不能用在這個男子身上。
除了柳樹皮,她還拿了一種植物,她對它的效用很了解。它有毛茸茸的莖,葉子不是長在莖上,反而是它的莖從兩頭尖的葉子中間貫穿。她剛採摘時,上面正開滿了白色的小花,現在已經枯萎變成棕色。它太像龍芽草以至於使她曾經以為是屬於那一類藥草,不過有個女巫醫在各部落大會時稱它為貫葉澤蘭,用在接骨方面。愛拉用它來退燒,不過得先用慢火燉成稠漿,很花時間。它能使人發汗,藥性很烈,她不想用在這個男子身上,因為他失血過多,除非有必要。不過先燉好放著,有備無患。
腦海裡閃過紫苜蓿葉。新鮮紫苜蓿葉經過熬煮,可以使血液凝固。她曾在野地裡見過這種植物。再來點濃濃的肉湯可以補充他的體力。她又從女巫醫的角度琢磨起來,把早先的一些疑問撇在一邊。從一開始她已經拿定主意,而且愈來愈堅定。就是一定要救活這個男子。她設法餵他吞下一些柳樹皮煮的茶,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他的眼皮眨了一下,嘟嚷了幾聲,不過還是昏迷不醒。他身上破皮及裂口處發燙泛紅,受傷的腿腫得很明顯。她為他換上新的敷帶,頭上綁的壓帶也換過。天色晚了,她更加憂心,真希望有克雷伯在這裡作法,就像他為伊札呼喚諸靈,她也想得到諸靈幫忙。
等到夜幕低垂時,那個男子擺頭打滾,喊出一些話語。特別是一再地喊出一句話,聲調急迫有警告的意味。她想那也許是人名,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快到午夜時,她拿一根野鹿肋骨做的湯匙,餵他吃龍芽草漿。他為了抗拒草漿的苦澀翻開眼皮,不過那雙深邃的眼珠卻是空洞茫然。後來再餵他喝曼陀羅茶,就較好下嚥了,他好像要藉曼陀羅茶嗽掉龍芽草的苦澀。她慶幸能在山谷附近找到止痛安眠的曼陀羅。
她熬夜守護,希望退燒,直到天快亮時高燒才開始消退。她用冷水為他清洗全身的汗水,換墊被,重新敷藥換繃帶,他睡得更安祥。她也在他身旁的毛皮上打起瞌睡來。
忽然間,她睜大眼睛看著洞口射進來的陽光,不知自己為何沒有睡。她翻身看到那個男子,昨天發生的事才一一閃過腦海。那個男子似乎睡得很舒服。她躺著不動,側耳傾聽,嘶嘶沉重的氣息傳了過來。她趕快起身走到山洞的另一邊。
「嘶嘶,」她興奮地說,「要生了嗎?」母馬根本不必回答。
愛拉有助產的經驗,自己也生過小孩,但是為野馬接生卻是頭一次。嘶嘶知道該怎麼做,不過牠似乎很喜歡愛拉在身旁帶給牠的安慰。一直到後來,小馬已經出來一截,愛拉才幫忙把其餘的部分拉出來。嘶嘶開始舔新生小馬的棕色毛皮時,愛拉也露出喜悅的笑容。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幫野馬接生。」喬達拉說。
愛拉聞聲轉過去,只見那個男子用手肘撐起身體,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