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
錯過(壹)
因為這本書最後的事而整理起那電腦裡在紐約拍的密密麻麻的數位照片影片檔案……
為了編輯上的需要而一看再看這些影像是令我千頭萬緒的,一如傳說中人瀕臨死亡之前,會在眼前迅速重新閃過一生裡面的所有畫面的驚愕。
面對這種驚愕的我非常低沉,因為那些都過去了,所有的事令人很不捨,很悔恨……但也無能為力挽回什麼。
只能看著並重溫並陷落於那些照片影片裡那些時日那些地方那些密密麻麻的情緒……
想到那時候,我一整年住在一個外國,說外國的話,寫外國的字,過了好久,一直很難接受,也一直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但也說不清楚,但再過更久一點,竟也已習慣了不再用自己的母語講或寫的那種失去了什麼……
那時候,在紐約,也有很久一段時日是打算不回來了的。
錯過(貳)
但,後來,也還是回來了。
不知為何,在回來之後的某些夠安靜夠孤獨的時刻裡,我老覺得我已經完完全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論是因為中間發生了什麼事遇見什麼人去過什麼地方而改變並不清楚,但,就是不一樣了。
完全不一樣了。
錯過(參)
雖然回來之後,我馬上接了我人生最無奈最不得已的最沉重工作,做為一個大學建築系的系主任;那樣沉重地半體制化半憂鬱症化地做了一年。
辭去之後,又過了一年,做了國內外大大小小十幾個展覽的另一個瘋狂的忙的年。
之後,再看這些文章時我已不太記得,或說記不太清楚,在紐約那時發生了什麼事?或為什麼寫下這些事?或那些事裡頭更多的情緒是什麼?或在情緒更後頭的到底是什麼?
我看了好久之後,突然想起當時的某種奇怪,是情緒更後頭的另一種態度上的奇怪。
因為我那一整年是用一種很不一樣的心情在面對所有在紐約的遭遇……不同於之前去過紐約的那幾回,也不同於旅行去別的城市的用心用力。
那種態度上的奇怪就是去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是故意「順便」去的;或「不小心」地經過的,而不是有意識認真而努力地做功課那樣地前往。
因為不要像觀光客那般地稀罕,也不要像研究什麼朝聖什麼那般地太認真太理所當然,因為就是故意要像一個當地長大的小孩那般毫不在乎毫不經心,而以這種「不小心」來輕忽來面對所有紐約做為全球城市最動人最奇特最的豐饒……的不能「錯過」。
這種態度強烈地影響了改變了我……不只是這種空間感上刻意的「錯過」,而且也導致我的另一種時間感上的「錯過」。
錯過(肆)
當初離開台灣,對我而言,不只是因為被選為MoMA/P.S.1的駐館藝術家,也是因為我對自己在這年齡人的生的枯竭與苦惱與想不開才走的。這種時間感上的「錯過」其實是源自很深的對自己種種人到中年必然的對生涯生活的失望而來的。或說更是特別因某種我個人「創作」上的恍惚而自棄而逃離的,因此,從某個程度上而言,我甚至是抱著什麼都不要了的心態到紐約的。
但,這種種生涯生活的失望卻在這裡意外地重新嶄現了另一種天真,一種冒進,一種衝動,一種人生重開機的幻覺般的可能。
一種像從中年變回少年、從更年期變回青春期的錯亂。但卻也因為這種錯亂,而竟重新補償了我人生的某些我也沒有發現或深究過的「錯過」。
在這一年,在這彷彿偷來的一年裡。
錯過(伍)
甚至,更後來,還包括換掉了我某種一生的相信,一生記憶裡的自以為是,換掉了那個雖然不清楚但我也覺得需要upgrade的自己。
這種我也沒有發現或深究過的「錯過」,像極了那種科幻電影裡頭失憶又老是頭痛的男主角的遭遇:覺得那裡不對,但又想不起來,或也想不清楚忘了什麼。
一如在紐約的奇怪遭遇裡,頭顱裡一個晶片被抽走了,我的時間感與空間感的「錯過」仍然是充滿錯亂,像是現在看到的是完完全全的被重灌的電腦,雖然機身硬體還在還硬朗,但因為裡頭處理器太老舊,所以配備跑不動新灌的炫目華麗而戰鬥性超強的攻略本軟體程式,而發生種種的我這般的困擾。
錯過(陸)
剛開始,我並沒有打算要寫紐約這個城市,甚至也沒有打算寫這一年。
不像耶路撒冷,那書,是一開始就準備把寫筆記當成作品的,是終究不免成書的方式的必然。
剛到紐約時,我仍沒有準備好任何預設的方式來面對在這城這一年的遭遇,只想看看會發生什麼。看看自己會變成什麼。
連這些文字都用一種很不像自己以前的那種迂迴拗口而刻意華麗的文字來書寫,工於心計的用一個觀點用一個教訓用一個典故的世故來搬弄……
所以,這本書裡的文字大多反而是用自毀武功地方式寫的,用封住筆的炫目地華麗的方式去寫的。
錯過(柒)
往往都是那年之中的某個時候在某個地方發生的某個遭遇的令我無法釋懷……那麼一直有想寫的迫切才寫的。
很多只是日記,而且是在路旁的咖啡廳草草寫就的,那天發生的怪事,做的怪夢……買了一件怪衣服,遇到一個怪人,看了一個怪展覽,甚至只是下了一場怪雪。
事實上,我是用一種行動藝術式的徒然天真的濫情感動來面對這個全世界最世故的城市,所以寫下的不免是傷痕累累的,或往往是因為進入太世故的遭遇太深而不免的不堪。
錯過(捌)
我甚至覺得我是被關入某種精神上自囚的黑牢裡被放出來的。
所以並不打算把這一年寫得可歌可泣,也不打算把這城寫得一如我回來的這個島或這個時代對紐約的浮誇與輕狂的無知嚮往那麼可笑。
反而用一種「了此殘生」或「佛曰不可說」或僅僅「殘念」式參悟來整理修理這本書中文字照片影片的不世故。補充一些讀者不易發現或深究書中的更心裡頭的「錯過」。
錯過(玖)
也就是我放棄了,有意放棄了我所最習於調度的半歷史思考半城市探索的炫學批判或半政治經濟學式半藝術文化學式地鑽研考究,卻用不分析不研究而只是「浸淫」在紐約來面對層層剝下的這個城更核心的令人不解。
在自己旅行過數十幾個國家之後,以特殊駐館一年的身分來挑剔來發問「為什麼那麼久?」「為什麼在紐約?」或是問更根本的「為什麼是我在這裡?」
甚至冠上「藝術家」、「當代藝術家」、「MoMA藝術家」這些頭銜,對好疑的我而言,這些字眼好像仍然只是一種所謂「專業」所謂「角色扮演」式的幻覺,但因為這種身份所多看到的紐約所多看到的事仍然是令人好奇的。也提示了這本書中我尋找真正的「錯過」是什麼。
一如吸血鬼的故事提及的,用一種更根本更始終等不到死亡的荒謬來尋找真正的「活著」是什麼。一如村上春樹的小說中提到的,用完全避開水脈挖井的奇怪來尋找真正的「源頭」是什麼。
一如某些禪宗法師所提示的,用故意閃躲去想去談而只是做的奇怪來尋找真正的「參悟」是什麼。
錯過(拾)
我突然想起當年在紐約看過一個很小很怪的頻道裡的影片,是在討論假髮的。
裡頭提及用來做假髮的大多是尼龍,但有些較好較昂貴的假髮也會用真人的頭髮來做;節目主持人用很生硬的英文說,在網路上打了「假髮」兩個字,很多筆資料會跑出來,而且有很多奇怪的相關報導,「這時代為了做造型,戴假髮變成一種新的時尚,並不像過去只是為了遮蔽禿頭。」
但我卻被節目最後一段故事的離奇所深深吸引:「真的頭髮,來自落後地區……主要來自中國大陸,因為那裡人多,東南亞也有……這些特別漂亮的假髮是由活著的人,尤其是年輕的男人女人頭上所剪下來做的。……但有很多謠言說,那些很漂亮的頭髮也有來自死掉的人……」
我突然在電視上看到「往生者」這個字,在螢幕裡中國大陸的街景葬禮的某一畫面閃過的,然後下個畫面卻又回到紐約某美髮沙龍與百貨公司……
「有很多很不同的說法在殯葬業裡流傳,但傳言沒人承認……」那電視節目的主持人用很匆促但也很神秘的語句輕輕帶過。
錯過(拾壹)
在紐約……
我隱隱覺得我在紐約的這一年也是如此。
像某些不明故事的離奇,很神秘但也卻很匆促地被輕輕帶過了。
我老會想起我剛到紐約那兩個禮拜,在那維多利亞老房子發生的一件事情。
為了一種奇怪的矜持:為了不太想住到那裡華人或是台灣人的那一區,我密集地到各個紐約區域找房子、看房子,但是因為不認得地址,常會迷路,坐錯車,發生許多麻煩。
有一次到了我很喜歡的但較偏僻較波西米亞的區域,學人家看貼在街上公布欄的字條,打電話給房東而過去看房子。
那其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維多利亞風格的老房子,住在裡頭的其實是二房東,想出租空下來的一個房間……
我和也是藝術家的他聊了起來,客廳有他很大的音響、電視、電腦和網路,他說可以讓我用,而他房裡一整套作曲用的混音器和專業數位KeyBoard更是驚人……
我還記得即使我很喜歡那裡但最後我沒有租的原因其實是他養的四隻貓。
因為牠們在我們談話的客廳中一直很陰沉地走來走去,在沙發、電器、專櫃前後,緩慢而神秘地邊看著我邊走動……有種令人害怕的晦暗感。而我在最後借用洗手間時才發現事情很嚴重,因為自己完全無法呼吸,因為看到那個唯一洗手間的滿是嚇人的符籙與塗鴉,而最糟的是,在昏黃的馬桶旁,有著一處久未換洗的貓沙,使得整個小間裡因此而充斥了一股令人難耐的奇怪氣味。
像屍體的腐臭一樣……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