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奭學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員
何致和先生是臺灣當代的小說行家,也是現代小說家中身兼善譯者這個大傳統中的一員。他最近把帕克斯特(Carolyn Parkhurst)的《巴別塔之犬》(The Dogs of Babel)譯成中文,交由寶瓶出版公司出版,我估計會有不少的迴響。在臺灣,帕克斯特這個名字可能還陌生得很,可是在英語世界卻是公認的小說新銳,美國評論界對她紛紛寄予高度的期望。《巴別塔之犬》雖是帕克斯特的處女作,但幾乎才一面世就洛陽紙貴。暢銷不說,從東岸的《紐約時報》到西岸的《西雅圖時報》也都撰文力薦,可知見重之一般。何致和的譯筆不俗,帕克斯特在他筆端毫末堪稱已在中文世界浴火重生了。
《巴別塔之犬》寫生命中某種不可承受之重,用三國時期佛教譯經界的話來講,或可稱之「咫尺千里,覿面難通」。三國時代的譯經人多為西域胡僧,他們的中文未臻成熟,而為其筆受的中國信眾的梵、胡語言也程度不夠,故而慧皎的《高僧傳》直指譯經之際,「梵客華僧,聽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更常見的現象則為「咫尺千里,覿面難通」。這種人與人之間在溝通上的困窘或障礙,正是《巴別塔之犬》想要表現的主題。小說的主角名喚保羅.艾佛森,他的第二任妻子蕾西是個製作往生者面具的藝術家,某天突然從後院一棵高度頗不尋常的蘋果樹上跌落,從而香消玉殞。保羅對妻子之死甚感不解:是因故自殺抑或是失足而亡?事故現場是一位目擊「人」也沒有,唯有一條目擊「犬」,亦即蕾西的寵物狗蘿麗而已。死亡的原因既乏前兆,也無人能解,目睹全程的蘿麗卻是一隻「狗」,看到了等於沒看到。
保羅在大學任教,是位語言學家,為了瞭解愛妻的死因,他決定教導蘿麗「說話」,講出實情,而故事主脈繼之登場:在教導的過程中,保羅開始憶往,從點點滴滴中回憶蕾西,也從這點點滴滴中開始認識蕾西。他拼湊出來的愛妻樣貌,居然連自己都大吃一驚,蓋愛妻生前的形像他似乎陌生,而且居然也要等死後才能獲悉。故事講到這裡已經有點卡夫卡,早呈寓言化的多層次發展,尤在隱喻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即使親近如妻子,為人夫者也未完全能溝通,何?其他的社會關係呢!類此溝通上的難為,小說中也隨著保羅訓練蘿麗講話而一步步揭曉。讓狗學講人話,縱使語言學問高如保羅者也力有未逮。人與人之間溝通不易,人與狗之間當然也沒有共同的語言。
這「共同的語言」四個字,在西方文化史上最佳的隱喻當屬《聖經》中的巴別塔(Tower of Babel)。據《舊約.創世紀》載,大洪水過後,世上唯諾亞一家倖存。他的三個兒子繁衍的宗族支派繼之又在大地上立足,分別建國定居。分建的邦國其實各有「方言」,但〈創世紀〉也強調「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語言都是一樣」。這種普世語言,二十世紀的猶太思想家班雅明無以稱之,乃強名曰「純粹語言」(rein Sprache),而「天下人」或「人與神」在某個時間點之前就借此溝通。諾亞的子孫往東遷徙的時候,他們在示拿一地發現了一片遼闊的平野,於是決定在此定居。非特如此,他們另又燒磚築城,還想要建塔通天。這座通天巨塔,就是帕克斯特借以題其小說的前述的「巴別塔」。有趣的是書題雖有此名,但終《巴別塔之犬》卻不著一字於此,令人閱讀之際疑竇頻啟:全書和巴別塔有何關聯,我們的閱讀又能溝通書題嗎?
這是個大哉問,回答得了就表示《巴別塔之犬》已讀通了一半,至少猜透了作者帕克斯特撰書時部分的心思。閱讀往住由詮釋開始,經常人言言殊又因時而異,所以我們不妨從《聖經》上的記載回答上述的問題。按照多數猶太或基督宗教的解經學者的看法,夏娃和亞當偷吃知識樹上的果實乃人類墮落的開始。無巧不成書,〈創世紀〉中那知識樹和蕾西自其跌落的樹一樣,都是蘋果樹,差別僅在後者的高度「頗不尋常」,和一般供人採收者大不相同。蕾西的跌落因此可以類比從夏娃開始的人類的墮落。易言之,《巴別塔之犬》打一開書就指涉連連,而且皆具寓言與象徵意味。神禁止人類吃知識樹上的果實,原因在吃了會知善惡,別生死,而巧合的乃蕾西製作面具的工作也攸關人類的生死,一生經常出入在亡魂或自己的善惡間。帕克斯特撰書的巧思,至此是再明顯也不過了。蕾西係失足抑失心而死,無關《巴別塔之犬》的宏旨,帕克斯特打開頭就在暗示人類自出人世就命運已定。
在《聖經》中,人類命運的二度證實,至少得待歷史展開了數千年之後,也就是要待巴別城中巴別塔興立之後。從〈創世紀〉看來,諾亞的後代擬建城立塔的原因是要「傳揚」他們的「名」,免得他們「分散在全地上」。不過從〈創世紀〉再看,這建城揚名與「通天之塔」似乎都非人類真正的罪過,神最擔心的乃如下的可能:「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語言,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依字面來分析,這些話的重點在「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一句,因為建城立塔表示人類是「一樣的人民」,可以講「一樣的語言」,也就可以「眾志成城」,和神抗衡。人既未分,語言又趨一致,表示當時示拿百姓可以溝通彼此,毫無卦礙,而「眾志成城」可能就指「心與天高」。巴別塔的故事,昭示的因此是「溝通」果然可能,那麼力量就會大到足以威脅神的權威。
就神的立場而言,這哪裡能容?於是神在〈創世紀〉中又道:「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蘋果樹遭到侵犯,顯示人性本惡,人又有「溝通」彼此的本領,干犯天條亦非難事。巴別城破而塔倒,自然意味著「溝通」已失,而這種窘境不僅見於人與人之間,甚至也見於人與神之間。再從班雅明的猶太神學推論,人世間因此便需譯者代言,我們故此便因何致和而能一讀《巴別塔之犬》。由於人神難通,所以人世間的巫覡祝禱隨即出現,蕾西亡故前一天曾求助於塔羅牌這類占卜之術,為的仍然是要「通靈」,玩的依舊是「溝通」的遊戲。巴別城與巴別塔的傾圯,因此不啻人類第二度的墮落,而這次的惡果是人喪失「溝通」的能力。
保羅拼貼出蕾西生前的面貌,猛然間才了解真正的蕾西,自己實在陌生。由此回顧他倆生前的恩愛,其基礎似乎就非中國人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反而恩愛得有點莫名所以了。蕾西死後,保羅的前妻來訪,甚至熟識的朋友也都大表關心,然而凡此種種,我們在《巴別塔之犬》中讀到的?又攸關溝通與隔閡,而且負面到幾可再借中文稱之為「靈犀難通」。人和人都如此了,連親如「愛妻」者亦然,則巴別塔造下的惡果實不亞於偷吃禁果的嚴重性。班雅明關心的是人應如何重返神的懷抱,檯面上譯者的責任因此不輸檯面下巫祝的角色,而保羅擬--而且還身體力行--訓練蘿麗講話和他身為語言學家的身分也因此而諷刺連連,變成了修辭學上所謂的「反諷」(irony):表面和實際永難「溝通」,甭提藉「語言」互訴衷腸。
《巴別塔之犬》這個書名之所以啟人深思,重點不全在「巴別」二字代表「變亂」與「靈犀難通」,也表現在書名中的「犬」字之上。這個「犬」字若用共產中國的毛腔毛調譯,何致和應該譯成「狗們」,以其為複數故也。是的,小說中提到的「狗」不止一隻,但我們讀來都知道蘿麗才是眾犬中真正的主角,是單數而非複數,而何以帕克斯特反以複數為題?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還是人言言殊。不過觀諸〈創世紀〉中巴別塔的故事,我們可以肯定其中連一條狗都找不到,所以「眾犬」在《巴別塔之犬》中合該是個隱喻。如其如此,那麼繼之應問的就是隱喻的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才是小說的真章,而且答來恐怕還悲觀得很。
人類雖「靈犀難通」,但至少還有「語言」可以稍稍表意,「眾犬」則連人類的「語言」都沒有,「汪汪」之聲能傳達多少「心意」當更不無疑問。《聖經》又指出人乃萬物之靈,言下是不用把其他動物--包括狗--也「一視同仁」。蘿麗在《巴別塔之犬》中的隱喻地位,因此愈形突出,難免不令我們視之為「人」的借喻。就帕克斯特的教育與生活背景觀之,我不相信她聽過或看過《道德經》第五章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或「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句話。但是我們由常人經常誤解的後者「逆向」出發,反而可以明白在「神」之外,猶太教與基督宗教的宇宙論竟然都是以「人」為中心。
巴別塔的故事中只有人,而且是一群可以溝通人、神的人,但巴別城和城中之塔一倒,眾志所成之城就灰飛煙滅,化為人世間的萬國了。「溝通」一旦不再可能,那麼在新的人世中構築巴別塔的「人」還能擁有「人」的稱呼嗎?即使有,「這些人」又和他們視為寵物的「眾犬」有何不同呢?《巴別塔之犬》的人世之見確實悲觀!
就上述種種再論,「悲觀」果然是人世真相!所幸在「靈犀難通」之外,帕克斯特還是相當重視人與人或與他者間的感情。蕾西自蘋果樹「墮落」之後,蘿麗繞樹三匝,哀鳴不已。保羅訓練蘿麗講話,亦可稱百折不撓,愈挫愈勇。這種精神本身就是寓言,象徵兩者對主人或亡妻無盡的愛。夫妻間愈難「溝通」,人類愈覺應當保有巴別塔故事未曾摧毀的「愛」。這種從神而得的秉賦理當該建立在「心有靈犀」的基礎上,不過在保羅、蘿麗和蕾西這個「三角習題」中,帕克斯特用她特有的象徵筆法,反而傳達出一個大家習以為常的悖論:就算靈犀難通,「愛」依舊可以通行於人與人之間,甚至通行於人與獸當中。
三國時代的「梵客華僧」經常處於「咫尺千里,覿面難通」的翻譯或溝通窘境中,但是慧皎卻告訴我們這種現象從來不曾阻止譯經的工作,當然也不曾阻撓梵華僧眾對信仰的大愛。西方宗教的巴別塔確實倒蹋了,但僅摧毀了溝通上的暢達,並沒有禁止人間夫妻不能持續兒女私情或人獸之間不能維繫感情,也沒有禁止我們的譯家何致和用他流暢之筆傳遞上述人世的慧觀。現代英語作家或當代中文譯家中,這點大概也只有帕克斯特與何致和能夠體得或悟出,雙雙溝通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