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門打開的聲音
我是語言障礙治療師,在公立學校任職了二十年。透過學前特殊教育計劃項目,我有很多機會接觸許多幼兒和家長,與他們一起工作。許多孩子在理解上有困難,有的只能說非常基本的字詞,有的根本什麼話也不說。
在我印象裡有個孩子很特殊,她叫黛安娜,是學前學校七年級生。黛安娜的臉盤龐大,兩眼距離很寬,身材矮小,走路姿態很難看。她是早產,健康上有許多問題,曾動過開心手術,還有其他慢性心臟病。她在手腳行動,說明事情,以及社交能力等方面都有困難。此外她的固執一眼就能看出來。
黛安娜是一句話也不說的孩子,她發展出自己的溝通方式,一半用姿態,一半用指示。他還有一套鳴叫聲,用來表示肚子餓了,想到哪兒去,或不想去哪兒,或不想做什麼。像許多父母一樣,黛安娜的父母大致能瞭解她的動作,叫聲,或她用手指出的意思,多半時候他們明白她心中想些什麼。可是也有好幾次,他們不知道黛安娜要幹嘛。他們明白,在說話和其他技巧上,黛安娜遠不如別的智障孩子。
星期一到星期五,黛安娜的母親每天送她到學校,放學接回家。每次她母親和我,或別的老師,都會談談前一天晚上,黛安娜的生活中有些什麼事,或今天她有些什麼活動。我們總是期望,會不會有令人興奮的事發生,使這個小女孩想要向別人表達出來。
我們以各種方式帶領這些孩子。我們故意把週遭弄亂,把孩子想拿的東西放在手搆不到的地方,不過黛安娜只是看看那些東西,又看看老師。我們有種特別療法,故意忘記給她一樣東西。我們要黛安娜油漆東西,給了她一把刷子,但是沒給油漆,但是她只是靜靜等著我們。
我們帶領孩子,運用鏡子,泡沫,新的玩具,還用電腦畫出圖。一名家長甚至帶來一隻活兔子,孩子高興極了。好幾個高興得大叫,還有的害怕碰到這個毛茸茸的動物而哭出來。可是黛安娜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看著。結果老師牽引她的手,拍了拍兔子。
兔子來過之後不久,老師把那天學生和兔子玩的寶貴照片帶到班上。一張照片掉到地板上,黛安娜撿起來,花了出奇長的時間,端詳照片中的孩子。
“那是鮑比。”老師說。
黛安娜把照片交還老師,但是手沒收回來。老師把另一張照片放在她手裡,告訴她照片上是誰,黛安娜又仔細看著。就這樣一張張看下去,最後,老師拿出黛安娜的照片,小聲對我們說,“看她現在怎麼樣。”她把照片交給黛安娜,說,“這是黛安娜,是你。”黛安娜看看照片,又看看老師。老師說,“沒錯,黛安娜,就是你。”黛安娜又看了看照片,然後笑了。我們真高興,終於找到黛安娜感興趣的東西了。
我們把這件事告訴黛安娜的母親,她也一樣興奮。她離開後,我以為她回家去了,誰知她那天去買了幾捲底片,玩具和別的東西。兩天後,黛安娜來到學校,帶了個小照相簿,裡面滿是照片。自由活動時間,她從背包裡拿出照相簿,打開一張張欣賞,有時指指點點,嘴裡還發出聲。我們向她表示出動作語言,畫些線條,還對每張照片說幾個字,但是她就是不張口說話,不過她卻感到有趣。
最初她帶照相簿來學校的時候,非常的固為己有。當她看照相簿時,如果有孩子向她這邊走來,她立即闔上照相簿,躺在上面,讓人看不到。直到那孩子離開那個區域,黛安娜才坐起身,再打開照相簿。可是慢慢地,黛安娜容許別人在邊上望一眼她的照相簿,然後許可別的孩子坐在她旁邊,後來又把照相簿擺在兩人膝上共同看。
有時,孩子會在邊上喋喋不休,喃喃說些聽不懂的詞句,可是黛安娜仔細傾聽,好像聽懂他們在說什麼。黛安娜最喜歡看的是家人照片,媽媽的,爸爸的,爺爺奶奶,哥哥戴夫,還有家裡養的狗。黛安娜常拍著這幾張照片笑。我們真希望能知道,她這時腦子裡想些什麼。
學期還剩下兩個星期時,事情有些變化。老師學生都覺得,不能就此離開,該做的事還很多。這時教室的氣氛顯得鬆散,遊戲的時間也比平時長了。
一天早上,黛安娜趴在地板上,一張張翻閱家人照片,其他孩子在別的地方玩。教室內一片學前兒童聒噪的聲音。這時一位正在準備點心的老師突然看著我說,“什麼聲音?”
我停下來,環顧教室,仔細聽,奇怪是哪兒發出來輕輕的哼聲。那就像個小馬達發動著,慢慢弱下來的聲音。我掃遍屋子,聲音來自黛安娜處,她跪著,匍匐在地板上。我睜大了眼,原來黛安娜在哼哼!我很快過去,也趴在她旁邊,儘量不驚擾她,跟著她哼。我儘量跟上她哼的節奏,她慢慢看著我笑了。我們繼續一塊兒哼那單調的節奏一會兒。可是當我改變節拍,不與她哼同一個音時,黛安娜停了下來。
我換個方式,誇大哼著“麼………”,然後指著黛安娜媽媽的照片,然後哼,“麼………啊……,麼啊,媽!”我重覆說著,黛安娜看看我,看看照片,又看看我。我對她味兒了嗎?我無法確定做得對不對。我們一直這樣對做著,時間到了孩子該回家的時候。
我們興奮地把發生的事告訴黛安娜的母親,她保證回家也照樣做。學生都走了後,我們老師在討論時,一致認為學校必須放暑假對黛安娜太不幸了,因為她的溝通剛有突破性進展,就像月上山崗一般。
我很清楚記得,第二天早上我到學校略遲,走進大樓時,在大廳遇到黛安娜母親。她正在哭。黛安娜的心情,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放下袋子,心裡準備會有不好的消息。
“黛安娜怎麼樣?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沒有,沒有任何事。”黛安娜母親說著,笑了。她說,“我一定要等到妳,謝謝妳。”
“為什麼?有什麼事?”我感到奇怪。
“今天早上黛安娜醒了,像平常一樣爬到我床上。她拍著我的臉,笑著說了聲‘媽’,她會說媽了!她會叫我了!”
我們在大廳裡緊抱著,不顧一切地哭著。我們進入教室,和其他老師一塊兒哭著。我們是那樣竭盡所能地想找出黛安娜感興趣的事,原來它就在那兒。我們老師同心協力,終於找到,跨越過黛安娜孤獨沉靜的那座橋。雖然黛安娜只說出一個字,而且只是開始,但那是黛安娜和她媽的新世界。
……… 寶拉索德Paula Sword,擔任二十二年的語言治療師,與丈夫和三個子女及長耳獵犬住在喬治亞州麥克當諾。喜愛寫作和攝影,題材多半出自學生,家長,以及朋友。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沒有學習能力,注意力不足又好動失調(ADHD),已屬法定殘障。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服用安非他命治療,一種增進“速度”的方式。這種療法有助他在教室集中注意老師所教的,減低 ADHD 所造成的過多精力。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服用這種藥時,他不吃東西,感覺暈眩,想吐,一直頭痛,頸子痙攣越來越嚴重。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如果不服用安非他命治療,我們的兒子在控制情緒(就像騎車下坡沒有剎車)和保持冷靜方面,會有極度困難。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為了忍受服用這種藥,以及試行其他綜合治療所造成的可怕副作用,我們的孩子必須要有毅力和勇氣,使他在學校能更乖一點。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在我們能夠允許孩子不吃藥,感覺少受醫藥威脅而前往學校之前,恐怕仍需經過一大段時間。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因為學習困難,想努力趕上班上同學進度,想理解交給他的作業,想努力表達他的思想,每天掙扎於此所形成的極度灰心失望。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當我們的兒子走過中學大廳,不理會別的孩子嘲笑,管他叫“特生”(特殊教育學生)時,他表現的勇氣和所承受的傷害。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作為父母的,早已明白自己兒子有缺陷,不會藉此寬恕他的行為不當,並且會盡全力教導他,明瞭該對自己行為負責任的重要。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必須每天保持好學不倦,這樣才能上學,才能接受指導什麼還沒做,或什麼做得不對,或什麼答對了。然而因為他用綠筆寫字,不是鉛筆,他的成績只有八十分。可是他在早上搭公車去學校時,對自己仍然感到滿意。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如果我們的兒子,比上個星期多兩天沒有忘記他的功課,那他的進展可說是很好的“成就”。如果他有找人幫忙的念頭,就代表他明白自己有所不瞭解,也就是他想聽取多點,瞭解多點,這也是種好“成就”。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把我們的兒子帶到校外補習,我們絕不會質疑老師的能力,我們明白那是為增強他在學校的學習,使他能趕上同學水準。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我們的兒子整天聽到的都是負面的反應,“為什麼你不肯做?”或“為什麼你不遵守規定?”或“為什麼你不專心聽講?”因此我們要在放學後或週末,和他在一起,多談談他做得好的事,或能夠做的事,以提振他的上進心,放眼力所能及以外的事。
這位老師所瞭解的是,當她送給我們電子信件,通知我們,我們的兒子某件事做得很好,或者完成了什麼工作,這時我們的兒子以及做父母的我們,內心的感激之情。
因為有了這位老師的瞭解,也因為有了她的仁慈,特別的努力,接受他的缺陷,以及對我們兒子誠摯的信念,乃至她最後能相信自己的能力。因為我們何其有幸,生活中有了她。
……… 卡蘿坎芙Carol L. E. Kampf,取得兩個碩士學位,其中一個有關諮商,現擁有一家人力諮商公司。與丈夫兒子住在喬治亞州阿發利塔。業餘寫作,作品散見雜誌。
我為何當老師
我認得出我的學生。那一大群邋遢的初一學生,每天肩上揣著書包,談著,鬧著,穿越一班又一班教室前的舖磚走廊,擠進這所鄉下中學的大廳。我站在教室門邊,像個堅守崗位的將軍,微笑著面對那些能一一叫出名字的面孔。
我知道他們的小秘密,小故事。朵拉懶散害羞,那是因為她在家裡整天都儘量不引人注意,以免惹怒繼父的手掌。小傑的棒球像高一學生投的一樣好,每當他甩著滿頭金髮,大搖大擺走過時,女孩子都為他神魂顛倒。可是我知道他並不那麼喜歡棒球,是他父親要他打的。此外,他很膽怯,不敢說出心中喜歡的女孩是誰。吉斯被班上的孩子看成小丑,可是我知道他的夢想是做個太空人,因此我安排他參加太空營活動。因為我是孩子的作文老師,所以知道他們的一切。他們信賴我,認為我能信守秘密,因此每個人都對我傾訴心底的話。
我教導學生文字的魅力,教他們如何放輕鬆寫作,教他們如何透過詞句表達思想。我要求大家在班上互相信任,因為誠懇開放的寫作並不容易,因而我要大家鼓起勇氣,互相觀摩。眼見學生勇氣日增,寫出的詞句勇於表達內心,使我極為驚異。
下面是個學生表現勇氣的例子。作文班結束時有一節分享作品課,由學生自願上台朗讀自己的作品。當時班上來了個新同學,艾爾。艾爾個子矮小,一副娃娃臉,笑起來有酒渦,看來比班上同學年紀都小。
兩週前,艾爾初次被介紹到班上時,一個學生說:“你不是初中生,你還是個娃娃。”
可是艾爾很快地回答:“我叫艾爾比爾史林頓,我是初一學生沒錯。”
儘管艾爾很勇敢,但是終究剛加入這一班不久,仍在努力適應。可是令我吃驚的是,他在分享作品課上,卻自願上台朗讀作品。我經歷過類似事,因此微笑點頭,允許他朗讀,心中卻默禱,同學千萬別嘲笑他。這時課堂靜下來,艾爾開始朗讀了。
“如果願望能實現,我希望見到爸爸 ………”他大聲開口,咬字清晰,吸引了全班,而這些初一學生平常總是很聒噪的。在約十五分鐘的朗讀裡,艾爾告訴大家,他父親在他嬰兒時代離開家,從此他就沒見過父親。艾爾親切地對大家說,由於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他怎樣以幼小的年紀,奮力除草,修理破裂的水管。他告訴同學,他腦海中一直出現個問題:爸爸在哪兒?他為什麼離家?
我掃視全班。那些頑皮的初一學生,平日常常埋伏暗處,撲向弱者,大聲取笑。可是現在,一個個原本嘲弄的面孔都沒了,不見滴溜轉的眼神,不見蓄勢待發的姿態。整個班上每一對眼睛都緊盯住艾爾,靜悄悄聽著,像海綿般把艾爾的每一句話都吸進自己腦海。這時我內心充實極了。
艾爾繼續說,他晚上常做惡夢,從沒想到世上有對他這麼重要的人,可是他卻還沒見過他。當他讀到激動真切的字眼時,我聽到他的聲音顫抖,見到一粒淚珠流下面頰,到了酒渦。我看看班上學生,潔西卡臉上也流淚了。接著,好幾個專注傾聽的孩子也流淚了。
“他們就是想讓他說出來,”我心想。“他們就是要他說出這件能令大家分享的事,而這件事艾爾可能從未與別人分享過。此刻,他們不會挑剔他,不會戲弄他。”想及此,我感到喉頭有點梗塞。
艾爾讀到末尾,努力唸好最後一句,“如果願望能實現,我希望見到爸爸,那我就不必……… ”他的眼淚滾滾流下,我們大家也一樣,“……… 那我就不必每晚上床後閉上眼,猜想爸爸長的什麼模樣。”
不待我示意,全班起立鼓掌。大家上前,爭相擁抱艾爾,這時他笑得闔不攏嘴。而我,已經被孤立了。
所以我才當老師。唯有當老師,才能知道這些小面孔背後的故事;唯有當老師,才能眼見孩子成長,歡笑,求知,互愛;也唯有當老師,才能見到艾爾這類學生。
……… 惠妮葛蕾迪Whitney L. Grady,與丈夫住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京斯頓,家裡養狗。目前教初二和初三。本文是她發表的第一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