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颺過後 每當新聞媒體出現航空公司招考空服員的現場,畫面中略施薄粉胭脂的年華少女們,嬌嫩的臉上寫滿對飛翔的期待,腦海裏總會閃過一個念頭:天啊!我究竟放棄了什麼?
穿著比實際年齡還成熟的套裝,擠身在不知考核標準為何的競試之中,爭取一份比大學聯考上榜機率還低的工作機會,我想,我比她們更清楚,她們要的到底是什麼?她們要的不外乎是一個夢想,一個不平凡而又充滿驚喜的人生。
穿上旗袍的那一剎那,感覺自己像一隻剛長滿羽翼的稚鳥,噗噗展翅去迎接生命中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搭乘飛機、第一次飛出太平洋、第一次走進五星級飯店、第一次買下名牌皮包……當然,也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第一次,第一次遇上亂流、第一次住進寂寞的單人房、第一次面對刁鑽的客人、第一次被座艙長寫報告……
經過多年的飛行生活,所有的不平凡和驚喜,都漸漸成了再平凡不過,且稀鬆平常的事了。飛到了東南亞,搭乘機場巴士回飯店途中,我卻因為熾熱的陽光而拉上布簾,將異國的街道遠遠拋在車窗之外;冬天抵達美東後,天空正飄著雪花,我卻因為地上的泥濘而決定留在飯店,窩進床裏讀小說;當班表上出現歐洲長班,我卻因為不想離家而換成美西短班,出勤天數越短越好。我就像一艘遠航的船隻,只想回到安定的港灣,從此不再隨浪飄泊。
日後轉到機場地勤工作,每天看著班機來來去去,回憶便如潮水般,不斷撞擊我思念的心情。抬頭望著漸漸遠去的機身,心裏總是開始揣想:此刻起飛的班機該是前往哪個國度?空服員正在做什麼呢?也許正靠著椅背,鳥瞰越來越模糊的田園而開始想家;也許一顆心早已飛到某個嚮往已久的城市;負責廚房的空服員,現在也應該起身準備熱餐了吧……
當我把飛行經驗轉換成文字後,就彷彿飛行不曾從生命中離去一樣。寫下「搖晃的天堂」時,內心依稀可以感受到當時遇見晴空亂流的恐懼;因憶起在機上往生的老伯伯而寫下「客艙裏的一縷幽魂」時,那股陰森的氣氛彷彿還縈繞在空氣中;當我在「高空天文台」一文中,描述進入駕駛艙觀看舞動的北極光,那種震撼和感動仍令我顫抖不已。雖然一切已是飛颺過後,有些記憶卻像莖球實實地紮在心壤裏,撐起一株思念的百合花。
就某方面來說,我的人生呈現一種遞減狀態,薪資從空服員優渥的收入,轉入地勤後銳減對半,之後更成為沒有收入的家庭主婦;生活空間從每個月足以環繞地球兩周的飛行哩程,縮小至住家和辦公室之間的固定路線,再繼續減少到目前不出方圓五公里的活動範圍。但從另一個層面來看,我的世界卻又不斷地向外延伸,因為生活不再忙碌奔波,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提筆寫作,因為開始寫作,我的心靈開始飛翔。
雖然我的視野一直在凝縮,凝縮到只剩下窗台前的小圓桌上,一台11吋電腦螢幕的大小,但因過去的飛行經歷讓我眼中的天空不再只是天空,而是一個少女圓夢的天堂;天邊的白雲也不再只是雲朵,而是多少個晨昏浮在雲霓上的心情;當窗外飄著細雨時也不再只是雨絲,而是連結到多年前漫步在紐約第五大道上,巧遇生命中的第一場初雪,彷彿另一個不平凡而驚喜的人生,正在想像和文字的天地裏翱遊。
當我寫下第一篇文章時,並不知道將來會成為一本書,就如我決定將空服員的生活點滴集結成?時,也不知道原來過去的飛行和旅遊經驗,竟如此鮮明地活在記憶中,即使時空背景已切換至2004年家中的窗台邊,思念仍然可以帶著文字,輕易地飛回七年前的天空。
回憶,越想就越清晰;生命,越寫就越深刻。寫作讓我有反芻的機會,把儲存在內心最深處的圖像和感動,翻出來細細咀嚼,時光篩去了情緒的起伏,只留下故事最原始的味道,直到情感的唾液滲透每一根纖維,所有的往事便成了寫作最佳的養份。
誰知道出了第一本書後,我的生命會有什麼改變,就如同當年收到空服員錄取通知單時,也不知道飛行竟會在多年之後,成就我的第一本書。飛行不僅僅帶給我一個不平凡而又充滿驚喜的人生,更引領我走入寫作的殿堂,原來,人生每一個階段都有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飛行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體驗之一,寫作也是,我並沒有放棄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