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一】
開始之處很容易標示。當時我們在陽光中一棵苦櫟樹下,樹為我們遮擋了部分強風。我跪在草地上,一手拿著開瓶器,克拉莉莎正把酒遞給我──那是一瓶一九八七年的道瑪斯卡薩(Daumas Gassac)。就是這一刻,就是時間地圖上這針孔似的一小點:我伸出一隻手,正當冷涼的玻璃瓶頸和黑箔紙碰到我掌心時,我們聽見一個男人大喊。我們轉頭看去,看見原野彼端的危險場面,說時遲那時快,我已朝那兒跑去。這番轉變是絕對的:我不記得自己丟下開瓶器,或站起,或做出決定,或聽見身後克拉莉莎叫喚著要我小心。多麼愚蠢,就這樣衝進這迷宮重重的故事,奔離苦櫟樹旁茵綠春草地上我們的幸福。大喊再度傳來,還有小孩的哭叫,在沿著一排排高大樹籬咆哮的風中顯得微弱不清。我跑得更快了。接著突然有另四名男子從原野上各個不同地點出現,跟我一樣朝該處跑去。
現在我透過兀鷹的眼睛從三百呎高空看見我們,先前我們曾注視那鷹在洶湧氣流中翱翔、盤旋、俯衝:五個男人朝一片百畝原野中心沈默跑去。我從東南方接近,風追在身後。我左側約兩百碼處,兩個男人並肩奔跑,他們是農場工人,原本在修理原野南緣鄰接道路的圍籬。距他們又兩百碼的是開車的約翰•洛根,他的車停在草地邊緣,一扇或數扇車門大開。以我如今所知,想像傑德•派瑞就在我正前方實在很怪,他自四分之一哩外的原野那頭出現,從一排山毛櫸間迎風跑來。在兀鷹眼中,派瑞和我是渺小形體,我們的白襯衫映著綠草顯得鮮亮,情人般朝對方衝去,對這番糾纏即將帶來的哀傷一無所知。即將令我們錯亂失常的遭逢再過幾分鐘便要發生,遮蔽了其重大性的不只是時間障礙,還有原野上那座巨物,是它龐大如幻的可怕力量牽引我們,使它底部的人類災殃顯得微不足道。
當時克拉莉莎在做什麼?她說她迅速朝原野中央走去。我不知道她何以能抗拒奔跑的衝動。等到事情發生──我隨即就要描述那個事件,那場墜落──她已幾乎趕上我們,處於能清楚旁觀的位置,不像我們因參與其中,而被那些繩索和大喊和缺乏合作的致命傷所干擾。我此處的描述也受到克拉莉莎所見的影響,受到之後那段反覆檢視的執迷時期中我們告訴彼此的內容影響:「過後」(aftermath),此詞很適合那片正待初夏刈草的原野上發生的事,是二期作物,由五月那場首度收割刺激生長。
此刻我在拖延,遲遲不吐露資訊。我徘徊逗留在事情的前一刻,因為那時各種其他結果依然可能;以兀鷹的視角觀之,平坦綠地上朝同一點移動的六個形體組成一種令人安慰的幾何,一如撞球桌那可知的、有限的平面。初始的條件,力,以及力的方向,決定了所有接下來的路徑、所有撞擊和反彈的角度,而頭頂上的光源以令人安心的清亮遍照原野,遍照綠呢檯面和檯面上所有移動的物體。我想,朝同一點移動、尚未接觸之前的那時,我們處在一種數學恩典的狀態中。我徘徊逗留在我們的位置、相對距離以及方向上──因為就這些事件而言,那是我最後一次清楚明白任何事物。
當時我們正跑向什麼?我想我們任何一人都永遠無法完全知道。但表面的答案是:一個氣球。不是圈住漫畫人物的話語或思緒的那種空格,也不是──類比說來──只受熱空氣驅動的那種。那是個龐大氣球,灌滿氦氣,這種元素氣體在星辰的核心熔爐裡由氫鍛冶而成,朝宇宙中物質的生成、增加和變化踏出第一步,乃至有我們自己和我們的一切思緒。
當時我們正跑向一場大災難,那災難本身就是一種熔爐,眾人的身份認同和命運在其中受熱扭曲,變成新的形狀。氣球下的吊籃裡有個男孩,吊籃旁一名男子緊抓繩索,需要幫助。
即使沒有氣球,那也會是難忘的一天,不過是最愉悅的那種難忘,因為克拉莉莎和我分別六星期之後終於相聚,七年來我們從不曾分開這麼久。去希斯洛機場的路上,我繞到柯芬園,在「卡路齊歐」店附近找到一個半算合法的停車位。我走進店裡,採購各式食物組成一頓野餐,其中最重要的一樣是一大球摩扎瑞拉乳酪,由店員用木杓從陶甕裡撈出,另外還買了黑橄欖、綜合沙拉和佛卡夏薄餅。然後我沿著長畝路匆匆走到「伯傳羅塔」,拿克拉莉莎的生日禮物;除了公寓和我們的車,這是我買過單價最貴的一樣東西。我沿街走回停車處,這本珍稀小書彷彿發出一股熱氣,透過厚厚的棕色包裝紙傳來。
四十分鐘後,我已在機場大廳看螢幕上的班機抵達時刻。波士頓來的班機剛降落,我猜我還要再等半小時。如果有人想證明達爾文的論點,即人類許多情緒表達方式都是共通的、銘刻於基因的,那麼只消在希斯洛機場第四航站的入境大門旁待幾分鐘便已足夠。我看見同樣的歡樂,同樣無法自禁的微笑,出現在地母型的奈及利亞媽媽、薄唇的蘇格蘭祖母、以及一板一眼的蒼白日本商人臉上,他們推著推車走進來,在等待的群眾中認出某個人。觀察人性的變化可以帶來愉悅,但人性的相通亦然。我一再聽到音調漸降的相同嘆息,通常是兩人擠向對方相互擁抱之際呼氣喚出的某個名字。那是第二大調,第三小調,還是介於兩者之間某處的音?爸─爸!尤蘭─達!荷─比!尼─澤!另外也有上升的音調,是久久未見的父親或祖父母對一臉嚴肅戒心的嬰孩發出,哄著,求著,希望能立刻得到愛的回饋。漢─娜?湯─米?讓我進去!
變化之處在於私人的戲劇場面:父親和十幾歲的兒子,可能是土耳其人,緊擁默立良久,原諒彼此,或者哀悼親人,渾然不覺四周推來擠去的行李推車;一對五十幾歲的孿生姊妹相見,明顯討厭對方,只碰了碰手,作勢親吻但臉頰並未接觸;一個美國小男孩被不認識的父親扛在肩上,哭叫著要人家放他下來,引得疲倦的母親發起脾氣。
但大部分都是微笑和擁抱,三十五分鐘內我經歷了超過五十場戲劇化的團圓結局,每一場都似乎比前一場演得稍嫌遜色,直到我感覺情緒疲乏,懷疑連小孩都不誠懇。我正在懷疑這下子自己見到克拉莉莎時能多有說服力,她出現在身後輕點我的肩,因為先前在人群中沒看見我,繞了一圈。我的疏離感立刻消失,叫出她的名字,與其他所有人音調一致。
不到一小時後,我們把車停在聖誕公有地附近、穿越齊爾頓丘山毛櫸林的一條小路旁,克拉莉莎換鞋,我把野餐食物裝進背包。我們手挽著手沿小徑走去,仍因團聚而欣喜不已;我所熟悉的她的一切──手的大小和觸感,溫暖安寧的聲音,克爾特人的白膚綠眼──同時也是新奇的,在陌異的光線中發亮,讓我想起我們最初見的那幾次面,以及我們逐漸墜入情網的那幾個月。或者,我想像,我是另一個男人,是我自己的性競爭對手,前來把她從我身旁偷走。我告訴她時,她笑了,說我是全世界最複雜的傻大個兒。我們停步接吻,正說著剛才是不是應該直接開車回家上床時,透過新綠枝葉看見那氮氣氣球如夢般飄過西邊的樹林谷地。男人和男孩都不在我們可見的範圍。我記得當時心想(但沒說)這是一種危險的交通工具,由風而非駕駛員決定航向;接著我又想到,或許它的吸引力正在於此。然後這念頭隨即消失在我腦海之外。
我們穿過大學林,朝皮斯丘走去,停下腳步欣賞新綠的山毛櫸。每一片葉似乎都由內而外曖曖發光,我們談到春天的山毛櫸葉顏色多麼純淨,談到看著它就讓人神清氣爽。我們走進樹林,風開始變大,樹枝像生鏽機械吱嘎作響。這條路我們很熟,這兒絕對是距倫敦市中心一小時車程內景色最宜人的地方。我愛煞這裡田野的高低起伏,石膏和隧石四散分佈,數條小徑低越田野沈入黑暗的山毛櫸叢,若干無人管理、排水不良的谷地裡,腐爛樹幹長滿潮濕流彩的厚厚青苔,偶爾還能瞥見毛冠鹿踉蹌跑過灌木叢。
我們往西走,大部分時間都在談克拉莉莎的研究主題──垂死的約翰•濟慈,與朋友喬瑟夫•薩凡同住在羅馬的西班牙台階盡頭一棟房子。現在是否可能仍有三四封未發表的濟慈書信存在?也許其中一封寫給芬妮•布羅?克拉莉莎有理由認為如此,並把休假學期的一部分時間用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四處旅行,造訪芬妮•布羅和濟慈之妹芬妮住過的房屋。現在她剛從波士頓回來,這次是去哈佛的修頓圖書館查資料,試著追溯薩凡遠親的書信往來。目前所知濟慈的最後一封信,是他死前將近三個月寫給老友查爾斯•布朗的,語調相當堂皇,典型地隨手拋出──幾乎是以括弧夾註的方式──對藝術創作的精彩形容:「對對比的知識,對光影的感覺,寫詩所需的那一切資訊(原始的意義)對腸胃康復都是大敵。」這封信包含一段著名的道別,其緘默與有禮更顯敏銳犀利:「我幾乎無法向你道別,即使在信上。我向來不善於鞠躬下台。上帝祝福你!約翰•濟慈上」。但眾多傳記同意,濟慈寫這封信時結核病情稍有好轉,且此狀態又持續了十天。他造訪博吉斯花園,沿著大道散步,愉快地聆聽薩凡演奏海頓作品,惡作劇地把晚飯倒出窗外以抗議廚師手藝欠佳,甚至還想動筆寫詩。如果這段期間他寫有信件,薩凡(或更可能是布朗)為什麼要壓下不發?克拉莉莎認為她在一八四○年代布朗遠親的書信往來中找到了答案,但需要更多證據以及不同的資料來源。
「他知道他再也見不到芬妮了。」克拉莉莎說。「他寫信給布朗,說連看見她的名字寫出都會讓他無法承受。但他始終想著她。十二月那段時間他有足夠的體力,而且他又那麼愛她,很容易想像他會寫一封根本不打算寄出的信。」
我捏捏她的手,什麼也沒說。我對濟慈及其詩作所知極少,但我想在藥石罔效的病況下,正因為他那麼愛她,所以才不會想寫信。當時我逐漸有種想法,覺得克拉莉莎之所以對這些假想存在的信件感興趣,跟我們自己的處境有關,也跟她深信只有透過書信表達的愛才算完美的此一概念有關。我們相識後那幾個月,以及我們買下公寓之前,她寫過一些非常美的信給我,熱情而抽象,探索我們的愛何以異於並優於任何以往曾經存在的愛。也許這就是情書的精髓,讚頌獨特的事物。我試過投桃報李,但滿心誠懇所能寫下的只有事實,而這些事實在我看來已夠奇蹟:一名美麗女子愛上一個笨拙、漸禿的大個子男人,而且願意被他所愛,這男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
接近少女蔭,我們停步注視那隻兀鷹。這片自然保護區四周的谷地都是樹林,我們走在林中時,氣球可能已再度從我們前方飄過。中午過後不久,我們走在山脊道上,沿著陡坡線往北前進。齊爾騰丘一帶有一條條土地像寬手指朝西伸往下方的肥沃農地,我們在此轉彎,沿其中一條走去。越過牛津谷,我們可以看見那一頭寇茲沃丘的輪廓,也許還有更遠處一團淡藍模糊的布瑞肯燈塔。原先我們計畫在這條路盡頭視野最棒的地方野餐,但現在風勢太大,於是我們回頭穿過原野,在北側的苦櫟林間避風棲身。也因為這些苦櫟樹擋住視線,所以我們沒看見氣球下降。之後我納悶氣球怎麼沒被吹到好幾哩外,再之後我發現那天五百呎高空的風勢跟地面的風勢並不相同。
我們取出野餐準備吃午飯,濟慈話題淡出。克拉莉莎從背包中拿出酒,握著瓶底遞給我。我先前說過,瓶頸碰到我掌心時,我們聽見那聲大喊。那是個男中音,帶有畏懼的漸升音調,標示著一個開始,當然也標示著一個結束。那一刻,我人生的一章,不,我人生的一整個階段結束了。若我當時知情,且若當時有一兩秒餘裕,我或許會容許自己懷舊一下。我們在一起已經七年,沒有生育。克拉莉莎•梅隆還愛著另一個男人,不過那人的兩百歲冥誕都快到了,不造成什麼問題。事實上,他對我們針鋒相對的交談還有所助益,如此交談是我們之間平衡的一部分,也是我們談論工作的方式。我們住在倫敦北區一棟裝飾藝術風格的公寓,平均而言煩惱比一般人少──一年左右的缺錢時期,疑似癌症的一場虛驚,離婚或生病的朋友,我偶爾發作對自己工作的瘋狂不滿讓克拉莉莎惱火──但沒有事物威脅我們自由又親密的生活。
我們自野餐地點站起時看到的是:一個巨型灰色氣球,大如房屋,形似淚滴,降落在原野上。吊籃著地時,駕駛一定是正要爬出來,結果一腿纏住一條連著錨的繩索。此時大風吹起,把氣球朝陡坡推去,他被半拖半載著飛過原野。吊籃裡有個年約十歲的男孩。一段短暫時間風勢忽息,男人得以站住,緊攀吊籃或男孩。然後又一陣大風,駕駛仰天躺倒,在崎嶇地面上一路顛簸,試著雙腳踩住地面站穩,或撲搆身後的錨以將它固定在土裡。就算有辦法,他也不敢從錨繩上解開自己:他需要自己身體的重量把氣球留在地面,如果解開,風可能會攫走他手中的繩索。
我邊跑邊聽見駕駛對男孩大喊,叫他趕快跳出吊籃,但氣球踉踉蹌蹌飄過原野,男孩隨之在吊籃裡被拋來拋去。他好不容易爬起,一腿跨過籃緣,氣球忽升忽降,撞上一處小山岡,男孩向後跌入籃裡,看不見了。然後他再度站起,雙臂伸向男人,也朝他大喊了什麼──是字詞還是無法言傳的恐懼,我聽不出來。
情況控制住時,我離現場大約一百碼。風停了,男人站住了,彎腰把錨插進土地,纏住一腿的繩索已經解開。不知什麼原因,男孩還留在吊籃裡,也許因為自得、因為筋疲力盡、或者只是乖乖照大人說的做。巍然的氣球搖晃、歪斜、拉扯,但野獸已經馴服。我放慢速度,但沒有停步。男人直起身,看見我們──至少看見農場工人和我──揮手要我們過去。他仍然需要幫助,但我很高興能放慢速度,改為快步走。此時農場工人也由跑改成走了,其中一人大聲咳嗽;但開車的那人,約翰•洛根,知道某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因此繼續跑。至於傑德•派瑞,我看不見他,氣球介於我們兩人之間擋住了視線。
風在樹梢再度凌厲吹起,我背上隨即感到它的力道。然後風襲向氣球,氣球停止了無辜好笑的晃動,突然靜止,唯一的動作是一股緊繃微顫,如漣漪擴散在縫接線突起的整個表面,受制的能量逐漸累積。能量終於爆發,錨在一陣塵土四濺中拔脫飛起,氣球和吊籃上升十呎。男孩向後跌倒,看不見了,雙手握繩的駕駛被拉得離地騰空兩呎,要不是洛根及時跑到,抓住許多懸垂繩索的其中一根,氣球就會帶著男孩飛走。這下兩個男人都被拖過原野,農場工人和我又跑了起來。
我比他們先跑到,抓住一根繩索,這時吊籃高度超過頭頂,籃裡的男孩哭叫著。儘管風大,我還是嗅到了尿味。繼我之後不到幾秒,傑德•派瑞抓住另一根繩索,緊接著那兩名工人,喬瑟夫•雷西和托比•葛林,也抓住了。葛林咳個不停,但沒有鬆手。駕駛大喊著指揮我們,但他太慌亂,沒人聽他的;他已經掙扎太久,現在筋疲力竭,情緒失控。有我們五人抓著繩子,氣球不虞飛走,我們只需站穩腳步,一手一手將吊籃拉回地面,於是,不管駕駛大喊什麼,我們便開始這麼做。
這時我們已經是站在陡坡,地面往下急降的斜度約百分之二十五,接近底部坡度才逐漸平緩。在冬季,這裡是本地孩童玩滑橇的好地方。我們全同時七嘴八舌講著話:其中兩人,我和開車的那人,想拉著氣球走離陡坡邊緣;一人認為首要之務是把男孩弄出來;另一人叫道我們該把氣球往下拉,好把它穩穩固定在地上。我看不出其中有何矛盾,我們可以一邊把氣球往下拉、一邊走回原野。但第二種意見佔了上風。氣球駕駛有第四種想法,但沒人知道或在乎那想法是什麼。
有一點我該交代清楚:我們或許有模糊的共同目標,但從來不是一個團隊。當時沒有那個機會,也沒有那個時間,是時地的巧合以及伸出援手的性情使我們聚在氣球下。沒有人發號施令──或者說每個人都在發號施令,爭相大喊。駕駛面紅耳赤,又吼又罵,我們不理他,他身上散發無能氣息一如散發熱氣。但我們也開始吼叫指揮彼此了。我知道,要是當時眾人一致服從我的領導,悲劇就不會發生。之後我聽其他幾個人也這麼說他們自己。但當時沒時間、沒機會讓個性發揮力量。任何領導人、任何堅定的計畫都比什麼也沒有好。在人類學家研究過的人類社會中,從狩獵─採集時代到後工業時代,每一個社會都有領導者和被領導者,而民主程序從來無法有效率地處理緊急狀況。
把吊籃拉下來往裡看並不算太困難,但我們有個新問題。男孩縮在籃底蜷成一團,雙臂遮臉,緊緊揪著頭髮。「他叫什麼名字?」我們對面紅耳赤的男人說。
「哈利。」
「哈利!」我們大喊。「快點哈利,快點!抓住我的手,哈利。快出來,哈利!」
但哈利縮得更緊,我們每叫一次他的名字他就瑟縮一下,我們的話語就像拋擲在他身上的石頭。他已經意志癱瘓,這種狀態稱為「習得的無助」,常出現在承受過度壓力的實驗動物身上;所有解決問題的衝動一概消失,所有生存本能一律竭盡。我們把吊籃拉到地面穩住,正探身進去想抱出男孩,這時駕駛擠開我們,試著爬進吊籃。後來他說他有告訴我們他打算做什麼,但我們什麼都沒聽到,只聽見自己的大喊和咒罵。他當時的舉動看似離譜,但意圖──事後想來──其實完全合理:他是想拉動一條纏在吊籃裡的繩索,讓氣球消氣。
「你這大白癡!」雷西大喊。「幫我們把小孩弄出來。」
我在那陣風抵達之前兩秒聽見聲音,彷彿一列特快車正穿過樹梢朝我們衝來。一個輕飄、哀鳴的呼咻聲響在半秒內變得震耳欲聾。調查庭上,氣象局提供的風力數據也是證據的一部分,據說當天有些陣風時速高達七十哩。那時吹來的一定就是這樣一陣狂風,但在我讓它吹到我們之前,讓我先停格──有靜止才有安全 ──描述一下我們的圓圈。
我右邊是陡降的斜坡,左邊就是約翰•洛根,來自牛津的家庭醫師,四十二歲,娶了位歷史學家,有兩個小孩。他不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年輕的,但體能狀況最好,網球實力有郡級水準,參加登山俱樂部,還在西高地的山難救援隊待過一陣子。洛根顯然是個溫和緘默的人,否則或許可以強迫我們接受他,擔任有用的領導人。他左邊是喬瑟夫•雷西,六十三歲,農場工人,也兼差打零工,是當地一支木球隊的隊長,跟妻子住在陡坡下的小鎮瓦林頓。他左邊是他的伙伴托比•葛林,五十八歲,也是農場工人,沒結婚,跟母親同住在羅素泉。兩人都在史多諾宅邸的產業上工作。菸抽太多老咳嗽的是葛林。圓圈裡接下來的那人,試著爬進吊籃的,是駕駛詹姆斯•賈德,五十五歲,一家小廣告公司的主管,子女都已成年,但其中一人有心智障礙,仍與他們夫妻同住。調查庭上,檢方發現賈德違反了六項基本安全措施,由法醫沒腔沒調地一一唸出。賈德的氣球執照被撤回。吊籃裡的男孩是他孫子哈利•賈德,十歲,來自倫敦坎伯威。面對我、左臨陡坡的是傑德•派瑞,二十八歲,無業,住在漢普斯戴,靠一筆遺產過活。
成員就是這些人。在我們看來,駕駛已經遜位,放棄了他的權威。我們上氣不接下氣,興奮激動,各有打定主意的計畫,男孩則已無力參與自己的生死存亡,只縮成一團,用雙手前臂擋住世界。雷西、葛林和我正試著把他拉出來,賈德爬到我們身上,洛根和派瑞各自喊著他們的建議。賈德一腳踩在孫子的頭旁邊,惹得葛林一陣臭罵。風像一隻強而有力的拳頭迅速猛擊氣球兩下,一、二,第二下比第一下更狠。而第一下已經夠狠,立刻將賈德掀出吊籃跌倒在地,使氣球朝空中飄起五呎左右。少了賈德相當有份量的體重墜住氣球,我手中繩索猛滑,磨得雙掌熱辣辣作痛,但我仍努力抓住繩子,剩下兩呎長度,其他人也沒放手。現在吊籃在我們頭頂正上方,我們站在那兒高舉雙臂,活像星期天的教堂搖鐘人。我們驚愕沈默,還來不及再度開始大喊,第二拳又揮過來,把氣球往上、往西打去。我們突然就這麼腳下騰空,全身重量只靠雙手緊握繩索支撐。
那離地的一兩秒在記憶裡佔據的位置,不亞於沿一條地圖上沒有的河流長途航行。我的直覺衝動是繼續緊抓不放,好把氣球往下拉。那小孩沒有行為能力,就快被風吹走,而西邊兩哩外有高壓電線。一個孤單的小孩需要幫助,我有職責緊抓不放,也認為眾人都會這麼做。
相隔不到神經搏動一下的時間,與抓住繩索救男孩的欲望幾乎同時出現的,是交融了恐懼和即時繁複對數計算的其他念頭。氣球被風往西推,我們愈升愈高,地面愈來愈遠。我知道自己必須雙腿雙腳緊纏住繩索,但繩索末端才到我的腰,而我緊握的手也逐漸往下滑,雙腿在半空中徒然踢動。每經過幾分之一秒,我們離地就愈遠,超過某個高度將不再可能放手,否則只有死路一條。而與我相比,哈利可是安安全全蜷縮在吊籃裡。氣球說不定會安全降落在山丘下。或許我繼續緊抓不放的衝動只不過是延續之前的嘗試,只不過是無法迅速調適的結果。
再一次,相隔不到腎上腺素勃發的心跳一下的時間,算式中又加進另一項變數:有人放手了,氣球和攀住氣球的人隨之又往上猛升幾呎。
我不知道,也始終沒查明,是誰先放手的。我不準備接受那人是我,但每個人都宣稱第一個放手的不是他。有一點很確定的是,如果我們保持團結,眾人加起來的重量會在斜坡四分之一處把氣球拉下來,因為幾秒之後風勢就小了。但我也說過,我們沒有團隊,沒有計畫,沒有可以打破的協議,也就沒有失敗可言。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接受那樣做是對的,各人自掃門前雪?之後我們是否感到滿意,認為那樣的行動方針合理?我們始終得不到這份安慰,因為我們天性中寫著另一份更深層的約定,古老而自動。合作──是合作構築了我們最早狩獵成功的基礎,推動了我們語言能力的演化,維繫了我們的社會和諧。該事件過後我們沮喪萬分,便證明我們知道自己辜負了自己。但放手也是我們的天性,自私自利也寫在我們的心坎上。這是我們哺乳類本性的衝突──該拿什麼給別人,該留什麼給自己。踩著這條線前進,監督別人,也受別人監督,就是所謂的道德。懸在齊爾騰丘陡坡上方數呎的空中,我們的成員演出了古老無解的道德兩難問題:大我,還是小我。
有人說了小我,之後再說大我便已無益。大致而言,當好人如果有道理,我們都會當好人。好社會就是讓當好人成為一件有道理的事的社會。懸在那吊籃下,我們突然成了一個壞社會,四分五裂。合理的選擇突然變成各求自保。那孩子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才不打算為他而死。我瞥見某人的身體落下──但是是誰?──並感覺氣球往上猛升的那一刻,事情便已決定;利他主義在此沒有容身之處,當好人沒有道理。我放手,往下掉了大約十二呎,重重側摔在地,幸運地只造成大腿瘀青。四周陸續有人砰然落地──在我之前還是之後,我不太確定。傑德•派瑞沒受傷,托比•葛林腳踝骨折,年紀最大的喬瑟夫•雷西在傘兵隊服過役,落地後只有一時喘不過氣而已。
我爬起身時,氣球已在五十碼外,還有一個人抓著繩子懸在那裡。在身為丈夫、父親、醫生及山難救援隊員的約翰•洛根身上,利他主義的火焰顯然燒得比較旺一點。不需旺很多。我們四人放手後,少了六百磅重量的氣球必然往上驟升,只要稍晚一秒,他便已毫無選擇。我站起來看見他時,他已在百呎高空,而且繼續上升,與下降的坡地分道揚鑣。他沒有掙扎,沒有踢腿或試著往上攀爬,只是抓著繩索懸在那兒動也不動,所有精力全集中在逐漸握不住的雙手上。他的身形已經變得很小,在天空映襯下幾乎呈黑色。男孩不見蹤影。氣球和吊籃繼續上升往西飛去。洛根變得愈小,事情就愈可怕,可怕到反而好笑的地步,像特技表演,像笑話,像卡通,一聲恐懼的大笑自我胸中衝出。因為這太荒唐了,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兔寶寶或湯姆貓或傑利鼠身上,有那麼一瞬我認為這不是真的,只有我能看穿這笑話,而我的全然不信將能導正現實,使洛根醫師安全著地。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站著還是趴著。托比•葛林八成痛得彎身護著腳踝。但我確實記得自己發出那聲大笑之際周遭一片沈默,不像之前眾人驚呼連連、大喊指揮。啞然的無助。此時他已在兩百碼外,離地可能三百呎。我們的沈默是一種接受,一份死亡證書。或者那是驚恐的羞愧,因為風勢平息了,如今風只輕拂著我們的背。他抓著繩索掛了那麼久,我開始認為也許他可以一直留在那兒,直到氣球往下飄,或者男孩恢復神智找到洩氣閥,或者某道光、某個神祇、某樣其他不可能的卡通事物前來搭救他。儘管我如此希望,但我們也看見他一路直滑到繩索盡頭。但他仍掛在那裡。兩秒,三秒,四秒。然後他放手了。就連那時候,在他剛落下的幾分之幾剎那,我依然認為可能會出現某種怪異的物理法則,某道強烈的熱氣流,某種不比我們正在目睹的場面更驚人的現象,插手干預,把他托起。我們看著他落下。看得出速度愈來愈快。沒有原諒,沒有對肉體、或勇敢、或仁慈的特別優待,只有無情的重力。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薄弱的大叫劃破沈寂空氣,也許發自他,也許發自某隻無動於衷的牛。他墜落的模樣一如先前懸垂的模樣,只是小小一根僵硬黑棍。我從未見過像那墜落的男人那麼可怕的事物。
【一】開始之處很容易標示。當時我們在陽光中一棵苦櫟樹下,樹為我們遮擋了部分強風。我跪在草地上,一手拿著開瓶器,克拉莉莎正把酒遞給我──那是一瓶一九八七年的道瑪斯卡薩(Daumas Gassac)。就是這一刻,就是時間地圖上這針孔似的一小點:我伸出一隻手,正當冷涼的玻璃瓶頸和黑箔紙碰到我掌心時,我們聽見一個男人大喊。我們轉頭看去,看見原野彼端的危險場面,說時遲那時快,我已朝那兒跑去。這番轉變是絕對的:我不記得自己丟下開瓶器,或站起,或做出決定,或聽見身後克拉莉莎叫喚著要我小心。多麼愚蠢,就這樣衝進這迷宮重重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