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廁所裡讀書
我認為有一個同讀書有關的主題值得考慮,因為它涉及一個甚為普遍的習慣,而且就我所知,很少有人寫到這樣的主題──我指的是:在廁所裡讀書。年輕時,為了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在那裡貪婪地閱讀禁書經典,我有時候就到廁所去。自從那一段青年時代以來,我從來沒有在廁所裡讀過書。如果我尋求寧靜,我就帶書到林子裡去。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樹林深處更好的去處,可以在那裡讀一本好書。尤其是在一條潺潺的溪水邊。
我馬上就聽到了異議。「可是我們並不都像你那樣幸運!我們有工作,我們在擁擠的電車、公共汽車、地鐵裡來回奔走上下班;我們幾乎沒有一分鐘是屬於自己的。」
我自己也是「工作之人」,一直到三十三歲。我的大部分閱讀,正是在早年的這段時間裡進行的。我總是在困難條件下進行閱讀。我記得有一次我正在讀尼采的書時被抓到,因為我當時的工作是編輯郵購目錄冊,可是我卻沒在做這工作,於是就被開除了。現在我想起此事時,感到我被開除是多麼幸運。尼采在我生活中不是比郵購業務的知識重要得多嗎?
有整整四年時間,在往返「永久水泥公司」辦公室的途中,我讀了「最重要的」書。我站著讀書,四周擠著像我一樣拉著吊繩扶手的乘客。我不僅在高架鐵路車廂裡讀書,而且還大段大段地背誦這些大部頭書籍的段落。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那麼這倒是一種有價值的操練,練習一下集中精力的藝術。我經常工作到夜裡很晚,而且通常不吃午飯──不是我想要在午飯時間讀書,而是因為我沒有錢吃午飯。晚上,我一吞下晚飯,就出去加入我的伙伴們。在那些年月,以及後來的許多年裡,我一晚上睡覺很少超過四五個小時的。然而我卻做了大量閱讀。而且我再說一遍,我讀的是──至少對我來說──最難讀的書,而不是最容易的。我從來不以讀書來消磨時間。我很少躺在床上讀書,除非我感覺不適,或者假裝有病,為的是享有一個短暫的假期。回顧起來,我似乎一直是在不舒服的狀態下讀書的。(我發覺這就是大多數作家寫作、大多數畫家繪畫的方式。)但是我讀的東西使我全身心投入進去。如果我必須強調的話,那麼我要說的要點就是,我在讀書時,是專心一意、傾注我所擁有的全部能力來讀的。在玩的時候,我也是這樣。
我時常會在晚上到公共圖書館去讀書。這就像坐在天堂裡一樣。在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我常對自己說:「你為什麼不再多來幾次呢?」當然,我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是生活介入於其中。所謂生活,經常是指娛樂或任何愚蠢的消遣。
我在與親密的朋友們談話中發現,廁所裡進行的閱讀大多是在讀閒書。文摘、畫報、連載小說、偵探小說、驚險小說,所有東拼西湊的文學,這些便是人們拿到廁所去讀的東西。我聽說,有些人在廁所裡還安有書架。也就是說,他們的讀物正等著他們,就像在牙科醫生的診所裡的情況那樣。在專家們的候診室裡,高高地堆放著所謂的「讀物」,人們以怎樣的渴望閱讀著這些東西,這是令人吃驚的。這是為了不去想那些等待著他們的痛苦折磨嗎?要不是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如他們所說,是為了要「跟上」時事?我自己有限的觀察告訴我,這些個人已經吸收了超出他們額度過多的「時事」──也就是戰爭、事故,還是戰爭、災難、更多戰爭、謀殺、又是戰爭、自殺、戰爭、搶銀行、更多的戰爭、戰爭,包括熱戰和冷戰。無疑,同樣是這些個人,白天黑夜的大部分時間都開著收音機,一有可能就去看電影──他們在那裡得到更多的新消息,更多「時事」──還為孩子們買了電視機。一切都想知道!但是關於這些極其重要、震撼世界的事件所值得了解的東西,他們真正知道些什麼呢?
人們會堅持說,他們貪婪地讀報或貼著耳朵聽收音機(有時候兩者同時進行)為的是跟上世界上的活動,可那是純粹的謬見。真實情況是,一旦這些可悲的個人不積極、不忙碌,他們就會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可怕的、令人厭惡的空虛。老實說,只要能避免面對自己,他們是有奶便是娘。考慮當天的問題,或者甚至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都是一般個人最不想做的事情。
在廁所裡你會認為不必做任何事或想任何事,一個人每天至少一次獨自待在那裡,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自動發生的,可即使是在那裡,這樣一種極樂時刻(因為這就是一種較小的極樂)也必須被對印刷物品的專注所打破。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最喜歡的那種讀物可以躲在廁所裡閱讀。有些人辛苦地讀完一本本長篇小說,另一些人只讀一些最空洞無物、最膚淺的廢話。有一些人無疑只是翻翻書頁,夢想著什麼。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麼樣的夢?他們的夢染上了什麼樣的色彩?
有些母親會告訴你,只有在廁所裡她們才有機會讀書。可憐的母親們!這些日子裡生活確實對你們很嚴峻。然而,同五十年前的母親相比,你們有著上千倍自我發展的機會。在你們整套省力設備中,你們有著甚至連古代的女皇都沒有的東西。如果你們使用這些設備時迫切想節省的確實是「時間」的話,那麼你們實際上便是無情地受了欺騙。
當然,有孩子的問題!當一切其他借口都不成立的時候,總會有──「孩子!」你們有幼兒園、遊戲場、照看小孩的人,以及天知道的一切。你們在午飯後讓小孩子小睡一會兒,你們儘可能早地把他們放到床上,一切都按照公認的「現代」方法。總之,你們儘可能少和你們的小孩打交道。你們對他們不聞不問,就像討厭的家庭雜務一般。一切都是以科學和效率的名義。
(法國人,再加把勁!(Francais, encore un tout petit effort!))
是的,親愛的母親們,我們知道,無論你們做多少事情,總還是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你們去做。確實,你們的工作從來沒有完成。我想知道是誰的工作呢?除了上帝,誰在第七天休息呢?當他的工作結束時,誰來對他的工作作出好評呢?顯然只有上帝。
有時候我很想知道,這些一直在抱怨她們的工作從來做不完(一種變相的自我讚揚的形式)的認真的母親們是否想到:要不是把讀物,而是把她未做完的活計帶到廁所去做呢?或者換一個方面說,我很想知道,她們是否想到過,在這些十分隱秘的寶貴時刻,要坐著思考一下她們的命運呢?在這樣的時刻,她們是否祈求偉大的上帝給予她們力量和勇氣,繼續走殉道者的道路呢?
我們那些貧乏而弱智得可憐可悲的祖先是如何成就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這是我經常感到費解的事。我們從一些偉大人物的生平了解到,從前的一些母親儘管有這些嚴重的「不利條件」,但還是設法大量閱讀。她們當中一些人似乎總是有時間做一切事情。她們不僅照料自己的孩子,把她們所知道的一切教給他們,培養他們,哺育他們,照顧他們健康,和他們一起玩,為他們做衣服(有時候也做衣料),她們不僅洗熨每一個人的衣服,而且有一些至少還設法幫丈夫一把,尤其是如果她們是普通的鄉下人的話。我們的祖先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所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是無數的──在有省力的設備、省時的設備之前,在有通向知識的捷徑之前,在有托兒所、幼兒園、娛樂中心、福利工作者、電影及各種各樣的聯邦救濟辦公室之前。
也許我們的偉大人物的母親也熱中於在廁所裡讀書。如果是這樣的話,並非大家都知道。我也沒有讀到過,說是博覽群書的讀者──如麥考利、聖茨伯里、古爾蒙──培養了這樣的習慣。我倒是認為,這些巨人般的讀者太積極、太專注於目標,不會以如此的方式來浪費時間。正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都是了不起的讀者,表明他們的注意力始終是專一的。確實,我們聽說過有讀書狂,他們一邊吃飯或走路,一邊讀書;也許甚至還有一些人能夠同時讀書、談話。有一種人,他們禁不住看見什麼就讀什麼;毫不誇張地說,他們是什麼都讀,甚至讀報紙上的失物招領。他們著了魔,我們只能同情他們。
在這個節骨眼上,作出一個合理的忠告也許不壞。如果你的腸子功能有問題,那就去看中醫。不要為了散心,擺脫一下正在做著的事情,才去讀書。自主神經系統所喜歡的,它對其作出反應的東西,是專心致志,無論是吃飯、睡覺、大小便,還是你想要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你不能吃飯,不能睡覺,這是因為有什麼事正在使你煩惱。有事「在你心頭」──換句話說,在它不應該在的地方。大便也是如此。除了你正在做著的事情,什麼事情你都不要管。無論你做什麼事情,你都要全心全意,問心無愧。這是老話,很有道理。現代的方法是同時嘗試做好幾件事,據說是為了「儘量利用時間」。這是徹底不合理、不利於健康、不收效的。不要著急!「關心小事,大事自然成。」每個人從小就聽到這樣說。可是很少有人在實踐中做到的。
如果身心食糧都很重要的話,那麼從身心中去掉滿足這種目的的東西也很重要。未使用的、「儲存的」東西會變得有毒。這是簡單的常識。所以,由此得出的結論自然就是:如果你到廁所去排除積累在你的系統中的廢物,可你卻利用這寶貴的時刻把「糞便」灌進你的頭腦,那你就是在做有害於自己的事情。為了節省時間,你會在使用廁所時想到吃喝嗎?
如果生命的每一時刻對你來說都十分重要,如果你堅持要說服自己,每天花在廁所裡的時間並非人的一生中可以忽略的部分──有些願意說「W•C•」或「約翰」而不願說「廁所」──那麼當你伸手去取你最喜歡的讀物時就自問一下:「我需要這個嗎?為什麼?」(吸煙者在設法破除習慣時經常這樣做,酗酒者也是這樣。這是一個不應忽視的策略。)假定──這是很大的假定!──你在馬桶上只讀「世界最佳文學作品」。即使這樣,你自問一下也有好處:「我需要這個嗎?」讓我們假定,你要強忍住不讀的是《神曲》。假定你沒有讀這部偉大的經典,而是思考你曾讀過的它裡面的一點點東西,或者你聽到的有關它的東西。這將標誌著輕微的改善。然而,完全不考慮文學,只是敞開你的思想,就像敞開你的腸子一樣,這會更好。如果你必須做什麼事的話,何不默默地向上帝祈禱,因為你的腸功能仍然正常而感謝上帝呢?想一想,如果腸功能出問題,你會處於何等的困境中!做這樣一種祈禱花不了多少時間,這樣做的好處是你能把但丁的作品拿到外面陽光裡,你在那裡能以更平等的地位同他交流。我確信,沒有一位作者,即使是已故作者,也不會因為有人將他的作品同排水系統聯繫在一起而感到榮幸。即使是淫穢作品也不可能在廁所裡得到最充分的欣賞。只有真正的嗜糞癖者才能充分利用這樣一種狀況。
已經就現代的母親說了一些難聽的話,那麼關於現代的父親要說些什麼呢?我將侷限於說美國的父親,因為我最了解美國的父親。我們太熟悉這種家長了,他把自己看做被苛刻地驅使的、不受欣賞的可憐蟲。除了提供生活的奢侈品及必需品以外,他做出最大努力,儘可能退居不顯眼的地方。如果他有一兩分鐘的閒工夫,他就會認為他有責任洗盤子或哄孩子睡覺。有時候,他感覺到如此的驅使、折磨和侮辱,以至於當他那位可憐的過於勞累、營養不良、缺乏生氣的妻子連著好幾個小時把自己鎖在廁所──或「約翰」──裡,他就恨不得破門而人,當場把她殺死。
在這樣一種危機發生時,讓我向這些不知他們真正角色為何物的可憐蟲推薦以下程序。讓我們說她「在那裡」呆了足足半個小時。她不是便秘,不是在手淫,不是在打扮自己。「那麼她究竟在那裡幹什麼呢?」現在要當心了!我知道當你自言自語的時候是一個怎樣的情況。不要讓你的脾氣占了上風。就請盡量設想一下,在那裡馬桶上坐著的,是你曾經如此瘋狂地愛過的女人,所以只有和她白頭偕老才行。不要嫉妒但丁、巴爾扎克、杜思妥耶夫斯基,如果這些就是她在那裡與之交流的幽靈的話。「也許她在讀《聖經》!她在那裡面呆的時間,已經長得夠讀完整卷<申命記>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感覺。可她不是在讀《聖經》,你是知道的。也許也不是《中魔者》,不是《塞拉菲塔》,不是杰拉米•泰勒(Jeremy Taylor)的《聖潔生活的規則和習尚》(Holy Living)。可能是《飄》。但是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事情是──請相信我,兄弟,這總是重要的事情──嘗試一種困難方法。試一試問與答。例如像這樣:
「你在那裡做什麼,親愛的?」
「讀書。」
「我可以問一下是什麼書嗎?」
「關於馬恩河戰役。」
(假裝沒有因此而困窘。繼續問!)
「我還以為你也許是在練習你的西班牙語呢。」
「你說什麼,親愛的?」
「我說──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嗎?」
「不,很無聊。」
「讓我給你拿點別的什麼東西吧?」
「什麼東西,親愛的?」
「我是說──當你艱難地挨過那玩意兒的時候,是否想喝杯冷飲呢?」
「什麼玩意兒?」
「馬恩河戰役。」
「哦,我讀完了。我現在在看別的。」
「親愛的,你需要什麼參考書嗎?」
「當然,我想要一本縮編本詞典──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給我一本韋伯詞典。」
「介意?我很高興這樣做。我給你去取足本詞典。」
「不,親愛的,縮編本就行了,拿起來方便些。」
(來回奔走,好像在找詞典。)
「親愛的,縮編本和足本都找不到。百科全書行嗎?你要找的是什麼──一個詞、一個日期,還是……」
「最親愛的,我真正尋找的是寧靜。」
「是的,親愛的,當然。我馬上去收拾桌子,洗盤子,讓孩子們上床睡覺。然後如果你喜歡,我將讀書給你聽。我剛發現一本關於諾斯特拉達穆斯的好書。」
「你是這麼會體貼人,親愛的。不過我比較想繼續閱讀。」
「讀什麼?」
「名叫《霞飛元帥回憶錄》(Memoirs of Marshal Joffre),附有拿破侖的一個前言,和西點軍校的一位軍事戰略教授所作的關於重大戰役的詳細研究──他們沒有寫上他的名字!這是不是回答了你的問題呢,最親愛的?」
「回答得好極了。」
(這時候,你到木柴棚子去取斧頭。如果沒有木柴棚子,就想像一個。用你的牙齒發出噪音,好像在你磨斧頭──就像《奧秘》中的米努頓那樣。)
這裡有一個供選擇的建議。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廁所裡放一本巴爾扎克的《卡特琳娜•德•梅迪契》(About Catherine de Medici)。把書簽夾到第一六九頁,畫線標出以下段落:
紅衣主教剛剛確信受了卡特琳娜的欺騙。這位機智的意大利女子看出王室分支是阻止吉斯兄弟實現抱負的一個障礙;儘管兩位貢迪勸她聽任吉斯兄弟使用暴力對付波旁家族,她不顧他們的意見,仍然通知了納瓦爾王后,使吉斯兄弟與西班牙共同商定奪取貝思的計劃付之東流。這個國家機密只有他們和太后知道,所以兩位洛林親王確信他們的女盟友口是心非,要送她回佛羅倫斯;為了確信卡特琳娜背叛了國家(洛林家族即國家),公爵和紅衣主教適才向她透露了擺脫納瓦爾王的意圖。
給她這樣一個文本去讓她角力的好處在於,它將把她的心思完全從家務負擔中轉移開,使她處於一種心境中,想要和你一起在對歷史、預言或象徵主義的討論中度過剩下的夜晚。她甚至會受到誘惑,來讀世界最偉大的讀者之一喬治•聖茨伯里(George Saintsbury)寫的導言,無論他是好是壞,都沒有阻止他給別人的作品寫冗長乏味而多餘的序言或導言。
當然,我可以建議讀其他一些吸引人的書,特別是一位哲學教授保爾•魏斯(Paul Weiss)所寫的叫做《自然與人》(Nature and Man)的一本書。這位教授不僅是第一流的,而且也是「一流中光彩照人的」邏輯學家,一位能把猶太教學者的腦子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的腹語者。你可以在這部著作裡隨意閱讀而不失一絲一毫作者的邏輯精華。一切都被作者簡化了。文本所包含的除了純粹的思想以外一無所有。這裡是摘自「論推理」那一部分的樣本:
必然推理不同於非必然推理。在後者中,單是前提就足以保證結論。在必然推理中,在前提和結論之間只有一種邏輯關係;沒有為結論提供內容的原理。這樣一種推理透過將非必然原則視為前提而可派生於非必然推理。C•S•皮爾斯似乎是發現這一真理的第一人。他說:「讓我們用P表示任何論證的前提,用C表示結論,用L表示原理。那麼,如果整個原理被表達為前提,論證就成為L+P∴C。但是這種新的論證還必須有其可以用L表示的原理。現在,由於L和P(假定它們都是真實的)含有決定C的或然或必然真理的一切必要條件,所以它們含有L。這樣,L就必須被包含在原理之中,無論是否在前提中表達出來。因此,每一次論證都有不能從其原理中消除的某一原理作為其原理的一部分。這樣一種原理被稱為邏輯原理。」皮爾斯的言論表明,每一個推理原理都包含一個邏輯原理,人們靠它可以從前提和原始原理嚴密地導向結論。所以,在自然或思想中的任何結果都是某個前因和某個始於那個前因、止於那個結果的過程的必然後果。
讀者也許奇怪我為什麼不建議讀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Mind),這部公認最難啃的精神咒語式的著作,或者讀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科日布斯基(Korzybski)、吉爾捷耶夫(Gurdjieff)等人的著作。真的,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讀費英格(Vaihinger)的《彷彿哲學》(Philosophy of As If)呢?或者戴維•狄林格(David Diringer)的《字母表》(Alphabet)?為什麼不讀路德(Luther)的《九十五條論綱》(The Ninety-Five Theses)或者瓦爾特•雷利爵士(Walter Raleigh)的《世界史序》(Preface to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呢?為什麼不讀米爾頓(Milton)的《論出版自由》(Areopagitica)呢?都是些可愛的書。如此給人以啟發,如此有教育意義。
哎喲,如果我們美國那些可憐的家長把在廁所裡讀書的問題放在心上,如果他們能認真考慮一下破除這種習慣的最有效手段,那麼什麼樣的書單他們不可以為一個「五英尺個人書架」設想出來呢?帶著一點點創造性天才,他們將能夠要麼治癒妻子的這個毛病,要麼破壞她讀書過程中的情緒。
如果他們真的有創造性天才,那麼他們就會想出替代這種不良讀書習慣的方法。例如,他們可以在法國人所謂的「水房」牆上掛滿油畫。在解手時讓眼睛瀏覽一下一些精選的藝術傑作,該是多麼心曠神怡,多麼滋潤,多麼受教育啊!作為開始──羅姆尼、庚斯博羅、華托、達利、格朗特•伍德、蘇蒂恩、老勃魯蓋爾、奧爾布賴特兄弟等人的畫。(順便說一句,藝術品並不冒犯自主神經系統。)或者,如果妻子的情趣不在那個方面,他可以在「水房」牆上掛滿《星期六晚郵報》的封面或《時代》周刊的封面,用排除有害印象精神治療法的語言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加「最最基礎的」了。或者丈夫們可以在空閒時刻忙著在五顏六色的絲綢上繡一句有趣的格言,掛在當她坐在「水房」中習慣的位置上時眼睛平視所及的地方,格言可以這樣繡:你在哪裡掛起帽子,哪裡就是你的家。由於其中包含著寓意,所以它會以難以想像的方式把她迷住。誰知道呢,它竟會以創紀錄的速度使她擺脫那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難受狀況。
在這時刻,我認為提一提這樣的事實很重要:科學剛剛發現了愛的效能、愛的療效。周日增刊上全是這個主題。除了排除有害印象精神治療法以外,飛碟和控制論顯然是這個時代的偉大發現。現在甚至精神病專家都承認愛的效力,這一事實所表明的讚許(似乎)耶穌基督,世界的聖靈之光,也無法提供。母親們現在已醒悟到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她們在同孩子們打交道時,「根據事實」,也在同丈夫打交道時,不再有任何問題。看守們將放出監獄裡的所有犯人;將軍們將命令他們的士兵拋棄式器。太平盛世即將到來。
然而,儘管太平盛世將臨,人類還是不得不每天去上廁所。他們還是要面對如何最有利地利用花在那裡的時間的問題。這個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完全沉溺於把自己的肚子拉空,這事乍一看來,似乎是世界上最容易最自然的事情。要行使這一功能,自然只要求我們暫停做別的事情。自然要求於我們的合作只是在我們方面做到願意釋放。顯然造物主在設計人類機體的時候已認識到,如果某些功能被允許自己照料自己,對我們來說會更好;如果呼吸、睡覺、排糞要由我們隨心所欲的話,那麼我們當中某些人就會停止呼吸、睡覺或上廁所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有許多人,他們並非都在精神病院,可他們卻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應該吃飯、睡覺、呼吸或排糞。他們不僅懷疑支配宇宙的法則,還懷疑他們自己機體的靈性。他們問為什麼,不是為了要知道,而是要使他們有限的智力無法理解的事情顯得荒誕。他們認為生理要求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那麼他們是如何來使用他們的時間的呢,這些優秀人種?他們是否完全服從人類的要求呢?是不是因為有這麼多「好工作」可做,他們就看不到花時間吃喝、睡覺、排糞的意義了呢?了解一下這些人說「浪費時間」時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倒確實很有意思。
時間、時間……我經常想知道,如果我們突然都被賦予特權,可以完美地發揮作用,那麼我們會如何來打發我們的時間呢?一旦我們想起完美地發揮作用,我們就不再能保留現在實際上的社會構成的形象。我們把較大一部分人深化在反對各種各樣的失調上;一切都紊亂了,從個人到國家。有了個人身體的正常功能,加上社會團體的相互的正常功能,我就要問:「我將如何打發我們的時間?」且把問題暫時只侷限於一個方面──讀書──我求你設法想像一下,這時候人們會認為有必要讀或值得花時候的是哪些書、哪一類書。我們一從這個角落研究讀書問題,幾乎全部的文學就消失了。我認為,我們現在讀書主要因為這些理由:1.擺脫自我;2.武裝自己以對付真實的或想像的危險;3.同鄰人「保持聯繫」,或使他們欽佩,這完全是一回事;4.了解世界上正在進行的事情;5.活得快活,也就是說被刺激起來從事更多、更高層次的活動,活得更加豐富。還可以加上一些其他的理由,但我認為這五點是主要的理由──我是按它們在當前的重要程度的順序來列舉的,這也立足於我對我的同胞們的了解。不需要進行許多思考就可以得出結論:如果一個人正確對待自己,大家和睦相處,那麼就只有最後一個理由,眼下影響最小的一個理由,會成立。其他理由會消退,因為它們沒有存在的理由。甚至最後的理由,儘管有所提到的理想條件,對我們也會很少有或根本沒有什麼影響。現在有,而且始終有,很少一些人不再需要書,甚至不再需要「聖」書。這正是那些受啟蒙的、覺醒了的人。他們完全知道世界上正在進行著什麼。他們沒有把生活看做一個問題或一種折磨。而是看做一種特權、一種極樂。他們不是試圖使自己充滿知識,而是充滿智慧。他們不為恐懼、憂慮、抱負、妒忌、貪婪、仇恨或對抗所困惑。他們深深地投入,同時又很冷漠。他們欣賞他們所做的一切,因為他們直接參與。他們不需要讀聖書或以神聖的方式行事,因為他們把生活看做整體,而且他們自身就是完完全全的整體──因此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完整的、神聖的。
這些無比的人是如何來花費他們的時間的?
啊,對這個問題有許多許多答案。之所以有許多答案的原因在於無論誰,只要他能對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就在心中有了一種不同的「無比的」人。有些人認為這些很少的人是在祈禱和默念中度過他們的一生;有些人看到他們在生活當中活動,完成所有的任務,但是從不使自己顯眼。但是無論人們如何看待這些少有的人,無論對於他們的生活方式的正當性或有效性有多少不同看法,這些人都共同擁有一個品質,這個品質使他們完全不同於其他人,並賦予其個性以最關鍵的東西,以存在的理由:他們都可以自由支配時間!這些人從不慌忙,從不忙得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時間問題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他們生活在片刻中,意識到每一片刻都是一種永恆。我們所了解的每一種其他的人都限制了自己的「自由」時間。這些其他的人有的只是自由時間。
如果我可以給你一個思想讓你每天帶著去上廁所,那麼這個思想便是:「沉思一下自由時間!」如果這個思想沒有結果,那麼就回到你的書那裡去,回到你的雜誌、你的報紙、你的文摘、你的連環漫畫、你的驚險小說那裡去。武裝起來,了解信息,做好準備,愉悅自己,忘卻自己,分裂自己。當你做完所有這些事情(包括琴尼尼所建議的擦亮黃金)的時候,你問一下自己,你是不是更強大、更聰明、更快活、更高貴、更滿足的存在。我知道你不會是,但是這要由你去發現……
這是一件好奇的事情,但是最好的廁所──按照醫生的說法──是只有一個坐懷不亂的人才能在其中讀書的那種。我指的是人們在歐洲,尤其在法國,發現的那種,它使普通的美國旅遊者害怕。沒有坐的地方,沒有馬桶的桶身,只是地面上的一個洞,加上兩個腳墊和一邊一個扶手,可以支撐。你不是坐著,而是蹲著。「嘿,這些真正的廁所!(Les vraies chiottes, quoi!)」在這些奇特的去處,讀書的念頭絕不會來到人的腦子裡。人們想要趕緊辦完事,越快越好,免得弄濕了腳!我們美國人由於掩飾起與維持生命的機能有關的一切,結果把「約翰」搞得如此迷人,以至於我們做完自己的工作以後長時間地在那裡流連不出。廁所浴室的結合對我們來說只是很漂亮。在和房子分開的地方洗滌,我們會覺得很荒誕。對於有著真正靈敏的敏感性的人來說也許就不會覺得如此。
中斷……一會兒工夫前,我在戶外的濃霧中小睡。這是一個很淺的覺,被一只有氣無力的蒼蠅的嗡嗡聲所打斷。我半醒半睡中一陣又一陣被驚醒,其中有一次我記起了一場夢,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場夢的片段。這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夢,一個非常奇異的夢,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局部地──回到我的眼前。它時常回來得如此栩栩如生,儘管只露出一小部分,它也會使我懷疑它是否還是夢。然後我開始絞盡腦汁來回憶一套我曾安全地藏在一個小小的地下室裡的書的標題。在現在這時刻,這再現的夢的真切程度和內容都不像前幾次那麼清晰。然而,夢的氣氛仍然很強烈,就像通常伴隨回憶的聯想一樣。
一會兒以前我還在納悶,為什麼我想起與廁所有關的這個夢,可然後我突然就回想起,隨著我從時睡時醒中醒過來,或半醒過來,我也帶來了可怕的廁所味道,這味道彌漫在我總是簡單地稱之為「早年憂傷之街」的那個居住區內家中的「避雨棚子」裡。冬天躲在這不透氣的、溫度為零下的、從來沒有照明,甚至連火光搖曳的香油中的小蠟燭都不點的小房間裡,那才真叫是受罪哩。
但是還有別的東西使這種對很久以前的日子的回憶突然出現。就是今天早晨,我還在看「哈佛經典系列」最後一卷中列出的索引,為的是恢復我的記憶。像往常一樣,一想到這些藏書就喚起了我的回憶,想起在樓上廳裡面同這些討厭的書一起度過的令人沮喪的日子。想到我隱退到房子裡這個殯儀館似的地方時通常會有的悶悶不樂的心境,我就禁不住感到驚奇:我怎麼竟會看完《本•艾茲拉拉比》(Rabbi Ben Ezra)、《鸚鵡螺》(The Chambered Nautilus)、《水禽頌》(Ode to a Waterfowl)、《力士參孫》(I Promessi Sposi)、《威廉•泰爾》(William Tell)、《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傅華薩(Froissart)的《聞見錄》(The Chronicles)、約翰•斯圖亞特•米爾(John Stuart Mill)的《自傳》等這樣一些作品的呢?我現在相信,不是因為寒冷的霧氣,而是因為我在樓上廳裡面同我毫無興趣的作者們拼搏時那些沉重歲月,我才在一會兒以前那樣時睡時醒。如果是這樣,我必須感謝他們的亡靈使我回憶起這個夢,因為這個夢同一套魔書有關,我十分珍視這套書,把它們藏了起來──藏在一個小小的地下室裡──卻從未能再找到它們。這些書,這些屬於我青年時代的書,會比我後來讀的任何書都對我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這不是很奇怪嗎?顯然,我一定是在睡夢中讀了這些書,發明出標題、內容、作者、一切。我在前面提到過,隨著夢的不時閃現,有時候生動地回憶起故事的結構。在這樣的時刻我幾乎發瘋,因為這一系列書中有一本具有對全部作品的提示,而這本特定的書,它的標題、內容、意義,時常來到意識的門檻上。
同這回憶相聯繫的更模糊、更朦朧、更令人苦惱的方面之一是我總是被──誰?什麼?──提醒說,我是在漢密爾頓堡(布魯克林)讀的這些魔書。我總是相信,它們仍然藏在我曾在其中閱讀它們的那所房子裡,但是這房子究竟在哪裡?它屬於誰?是什麼事情使我來到那裡?我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關於漢密爾頓堡我今天所能回憶起的一切便是我在孤寂的星期六下午騎自行車到那裡及其附近,當時我一心熱戀著我的第一個戀人,卻幾乎沒有什麼成功的希望。每當我離開家,想著她,我都像輪子上的幽靈一般,走著同樣的路線──戴克高地、本生荷斯特、漢密爾頓堡。我如此全神貫注地想著她,以至於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我會擁抱車速達四十英里的一輛汽車的右後部擋泥板,或者像夢遊者一樣走得很慢。我不能說時間使我雙手感到很沉重。這種沉重完全在我心裡。偶爾我會被頭頂上嗖嗖飛過的高爾夫球從沉思冥想中喚醒。偶爾我看到兵營也會清醒過來,因為無論何時我看見軍事區,看見人在那裡像牲口一樣被趕在一起,我就會感到一陣噁心。但是也有令人愉快的間歇──你願意的話也可叫「暫時解脫」。例如,每當來到本生荷斯特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小時候曾同喬依和托尼一起在那裡度過了那樣不可思議的日子。時間把一切改變得有多厲害啊!現在在這些星期六下午,我是一個無望地戀愛著的年輕人,一個對世界上其他一切完全無動於衷的真正的白痴。如果我一頭鑽進書本,這只是為了忘卻我承受不了的戀愛之苦。自行車是我的避難所。騎在自行車上,我就有一種感覺:把我的苦戀當做一次兜風。一幅活動畫景在我面前展開,或者退到我的身後,完全是夢境一般:我滿可以在舞台布景前踩轉動布景的踏車。無論我看見什麼東西,都只是使我想起她來。有時候,我想是為了不至於在巨大的絕望和懊惱中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我會鼓勵那些困擾失戀者的虛幻想像,讓我們說是一線希望吧,想像在路上拐過彎去,除了她,還有誰會站在那裡歡迎我──帶著熱情、甜美的微笑!如果她沒有在這個地方「顯形」,就會引導自己相信,她會在另一個地方,我就祈禱著求上帝寬恕,全速奔那裡而去,結果氣喘吁吁來到那裡,還是一無所獲。
無疑那些夢中之書的神秘的魔幻性與我對這女孩的受壓抑的渴望有關,是因此而起的。我永遠無法望其項背。無疑,在漢密爾頓堡附近的某個地方,在如此暗淡、如此悲傷、如此沮喪、如此完全屬於我自己的短暫時刻中,我的心一定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碎。然而──我很確信這一點!──那些書和愛情主題毫無關係。它們超越了這樣的──這樣的什麼?它們探討的是無法言說的東西。甚至現在,儘管記憶中的夢是那樣模模糊糊,說不清是在什麼時間,但我仍然能回想起這樣一些朦朧、虛幻然而卻很有啟示性的因素:一個白髮蒼蒼、巫師般的形象坐在王位上(就像古代的石棋子一樣),手裡拿著一串沉重的大鑰匙(樣子像古代瑞典的錢),他不像赫米斯•翠斯墨吉斯特,也不像提亞納的阿波羅尼奧斯,甚至不像可怕的梅林,然而更像挪亞或瑪士撒拉。很清楚,他試圖告訴我某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某件我極其渴望知道的事情。(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秘密。)這個形象出自那本關鍵性的書,我已強調過,這本書是整個系列中所缺少的一環。到故事中的這個地方,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也就是說,在這夢中藏書的所有前面幾卷中──一直是一系列非人世間的、星際的、「禁止的」(因為沒有一個更恰當的詞)、五花八門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冒險。就好像同無法描述的超感覺的飛行結合在一起的傳說、歷史、神話被壓縮成一個長長的充滿神一般幻想的時刻。當然──尤其是為了我好!然而──在夢中使情況大為不妙的是我始終能想起這樣的事實:我確實開始閱讀那卷缺少了的書,可是──噯,想一想吧!──沒有任何明顯的、表面的或甚至隱蔽的理由,肯定也不是因為什麼好的理由,我丟下了它。一種不可彌補的損失之感窒息了,嚴格講起來,摧毀了任何滋長中的負罪感。為什麼,我自問,為什麼我沒有繼續讀這本書?如果我讀了,這本書就絕不會丟失,其他書也丟不了。在夢中,雙重損失──內容的損失、書本身的損失──被強調和呈現為一個。
與這個夢相聯繫的還有另一個要素:我母親在其中的作用。在《殉色三部曲》中我描述了我回老房子的情況,專門回去找回我年輕時的物品──尤其是某些書,因為某種無法說明的理由,它們突然在這些時候變得對我非常寶貴。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母親對她「早已」把這些舊書給了人了,故意顯得很高興的樣子。「給誰了?」我問,快發瘋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知道是在很久以前。要不然,如果她真的記得,那麼就是她把書給他們的那些小傢伙早就搬走了,當然,她不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而且她也不認為──這在她是無損毫毛的──他們會一直保留這些孩子們看的書。她承認,其中有一些她給了友好協會或聖保羅協會。這種談話總是讓我發瘋。有時候,在醒著的時刻,我竟然會自己感到疑惑,那些不在了的、我已完全忘記了其書名的夢中之書是不是我母親輕率地、不經心地給人的那些真正的、實實在在的書。
當然,我一直在樓上廳裡面啃五英尺書架上那些枯燥乏味的書時,我母親對我這種行為感到困惑不解,就好像對我想起要做的一切都感到困惑一樣。她無法理解我怎麼會「浪費」一個美好的下午來讀那些讓人讀了想睡覺的書。她知道我心情不好,但她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心情不好。偶爾她會表達這樣的想法:是書使我心情不好。當然,它們確實促進我更深的消沉──因為它們不含有醫治我病痛的良方。我要將自己淹沒在悲痛中,而書卻像那麼多肥胖的、嗡嗡作響的蒼蠅一樣讓我保持清醒,煩得我頭皮發癢。
有一天我讀瑪麗•科萊利那些現在已被人遺忘的其中一本書時,我是多麼激動地跳了起來:「『給我們持久的東西!』是疲憊的人性的呼喚。我們擁有的事物消逝了,由於它們曇花一現的性質,所以它們一文不值。『給我們可以保留並永遠稱之為我們自己之物的東西!』這是我們之所以設法檢測似乎證明了人類的超感覺因素的所有事物的原因,當我們發現自己上了騙子、巫師的當時,我們的厭惡和失望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還有一個夢,關於另一本書,我在《殉色三部曲》中說起過。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奇怪的夢,夢裡出現了一本大書,這個我曾經愛過的女孩(同一個女孩)和另一個人(也許是她不知名的情人)正越過我的肩頭讀書。這是一本我自己的書──我意思是說我自己寫的書。提到這本書只是為了暗示,按照全部的邏輯法則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那本缺少的夢中之書,整個系列的關鍵──什麼樣的整個系列?──是由我自己而不是由別人寫的。如果我能夠在夢中寫這本書,為什麼我不能在醒著的夢中來重新寫它呢?是不是一個狀態如此不同於另一種呢?既然我已斗膽嘗試了這麼多,為什麼我不完成這個想法,並補充一條:我寫作的全部目的是要澄清一個謎。(這個謎是什麼,我從來沒有公開說出來過。)是的,自從我開始認真寫的那時候起,我的一個願望就是要卸下這本我深藏在肚子裡、包羅萬象、蘊涵痛苦與人生沉浮、被我隨身帶來帶去的書。要把這本書從我的內臟裡挖出來,使它熱乎乎、活生生、摸得著、看得見──這便是我的全部目的和當務之急──那個在隱藏在小小地下室裡的夢一般閃光中出現的白髮蒼蒼的人──你可以說是一個關於地下室的夢──他除了是我自己,我最最古老的自我,還會是誰呢?他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不是嗎?他處於整個神秘大廈的最最中央的地方。那麼,如果那本缺少的書不是「我內心的故事」,如杰弗里斯如此漂亮地命名他的書那樣,它又會是什麼呢?一個人必須講的除了這個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故事呢?難道這不是所有故事中最難講的一個嗎?最隱蔽、最深奧、最令人困惑不解的一個嗎?
我們甚至在夢中讀書,這是一個信號問題。除了我們最隱蔽的思想,我們在無意識的黑暗中在讀什麼呢?能讀什麼呢?思想永無止境地攪動著大腦。偶爾我們發現各種思想和單純的思想之間,思考和思想之間的差別。有時候,好像透過一條小小的裂縫,我們就可以瞥見我們雙重的自我。大腦不是思想,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有可能確定思想的位置的話,那麼把它定位在內心裡會更真實。但內心僅僅是一個容器,或者轉換器,通過它,思想變得可以辦認,變得實在。思想必須經過內心而變得生動、有意義。
有一本書,它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包含在我們的存在中,是我們存在的記錄。我說的是我們的存在,而不是我們的生成。我們出生時開始寫這本書,死後繼續寫它。只是在我們將要再生時,我們才將它結束,寫上「終結」。於是有整整一系列書,從出生到出生,繼續著同一人的故事。我們都是作者,但我們並非都是信使與先知。我們揭示隱藏在記錄中的東西,我們用自己的教名簽字,而這絕不是真實姓名。甚至我們當中最優秀、最堅強、最勇敢、最有天賦的人揭示的東西,也只是記錄中的極小、極小的一個片段。限制我們的風格、篡改我們的故事的東西,是記錄中我們不再能破譯的那些部分。我們從不失去寫作的藝術,可我們真正失去的有時候是讀書的藝術。當我們碰見這種藝術的行家時,我們的視覺天賦就恢復了。自然,這是解釋的天賦,因為閱讀始終就是解釋。
思想的無所不及是最高最重要的。沒有什麼東西是無法理解或了解的。我們所缺少的,是求知慾,是閱讀或解釋的慾望,是賦予被表達的任何思想以意義的慾望。淡漠,對聖靈犯下的大罪孽。匱乏的痛苦無論以任何形式表現出來,而且也會採取許許多多的形式,它都是要使我們麻木不仁,躲避到神秘化之中。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講,人性是一個孤兒──不是因為它被拋棄,而是因為它頑固地拒絕承認它神聖的父母。我們在後世終結這本生命之書,是因為我們拒絕理解我們現在在現世所寫的東西……
不過還是讓我們回到les cabinets去吧,這個法語詞的意思就是廁所,由於某種令人不解的原因,它總是使用複數。我的一些讀者也許會記得一段話,我在其中寫了關於法國的多愁善感的回憶,講到有一次匆匆去上廁所,我從這狹小地方的窗子裡完全意外地看到了巴黎的景象。1有些人會認為,這樣來建造房子,以便人們從馬桶上就能看到令人興奮的全景,難道不是很迷人嗎?我的想法是,從廁所裡會看到什麼景象完全無關緊要。如果你到廁所裡去的時候,除了你自己,除了你自己對機體進行排泄和清理的生理需要之外,還得隨身帶上別的什麼東西的話,那麼也許從廁所窗戶望出去看到的一幅美麗的或令人興奮的圖景就是可嚮往的東西了。在那種情況下,你倒不如做一個書架,掛上油畫,不然就美化這「lieu daisance(浴室)」。這時候,你就不用到室外去尋找菩提樹了,滿可以坐在「浴室」裡沉思,如果必要,把你的全部世界建在「約翰」周圍。讓房子的其餘部分從屬於這個最高功能領地。要造就一個種族,讓它高度意識到排泄的藝術,以排泄掉日常生活中一切醜陋、無用、邪惡、「有毒」為己任。做好那樣的事情,你就會將廁所提高到天堂的地位。但是在利用這神聖的隱蔽之處的時候,不要浪費時間來讀關於排泄這排泄那,甚至自我排泄的書。躲在廁所裡無論是讀書、祈禱,還是沉思的人和到廁所僅僅是去大便的人之間的區別在於,前者總是發現自己手頭有未完成的事,而後者則總是準備好走下一步,做下一個行為。
古話說:「保持大便通暢,還要相信上帝!」很有道理。廣而言之,這意味著,如果你保持機體免受毒害,你就能保持心靈自由、純粹、開放、敏感;你就會不再操心與你無關的事情──例如宇宙如何運轉之類的問題──你就做必須在和平安寧中做的事情。在這樸實的忠告中並不包含任何暗示或看法,認為保持大便通暢的同時,你還應該拚命了解世界大事,或者了解當前的書和劇本,或者熟悉最新的時尚、最迷人的化妝品,或者基礎英語的基本法則。是的,這簡明格言的全部含意是──關於這事你做得越少越好。我說「這事」指的是到廁所去這樣一件十分嚴肅的──既不荒誕也不令人厭惡的──事情。關鍵詞是「通暢」與「相信」。那麼,如果說坐在馬桶上讀書有助於放鬆腸子,那麼我要說──你就讀儘可能最有緩和作用的文學作品吧。讀福音書,因為福音書是同上帝有關的──而格言的第二部分正好是「相信上帝」。至於我自己,我相信,不在廁所裡讀《聖經》而相信上帝是完全可能的。是的,我相信,一個人如果在廁所裡什麼也不讀會更相信上帝。
你去看你的精神分析專家時,他問不問你用馬桶時讀些什麼呢?你知道,他應該問。對一個精神分析專家來說,你是否在廁所裡讀一種文學作品,而在別的地方讀另一種文學作品,這是有很大區別的。甚至你在廁所裡閱讀與否,對他來說也有區別。這樣的問題,很不幸,沒有得到足夠廣泛的討論。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一個人在廁所裡做的事是他自己的私事。錯矣!事關天地。我們現在越來越被引導著相信,其他星球上有生物正密切注視著我們,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肯定他們正在窺探我們最秘密的行為。如果他們能穿透這個地球上的大氣層,那麼有什麼東西能阻止他們穿透我們廁所上了鎖的門呢?當你──在那裡──沒有更好的事情可以思考的時候,你就想一想這個問題吧。讓我敦促那些從事火箭與其他星際通信運輸工具的人稍微想一想,當他們,比方說,在「約翰」中閱讀《時代》周刊或《紐約客》時,在其他世界的公民面前會顯得是個什麼樣子。你所讀的東西講了許許多多同你內心深處有關的事情,這就是某種事關重大的問題。這是對本星球陌生的人立即就會注意到一個特徵。這很可能會影響他們對我們的判斷。
我們且改變一下說法。如果我們僅僅侷限於地球上的,然而很警覺、很有識別力的人們的看法,那麼畫面也不會有多大改變。坐在馬桶上潛心閱讀印著鉛字的書頁,不僅有點古怪可笑,而且有點瘋狂。比方說,當讀書與吃東西或散步結合起來的時候,這個病理因素就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當我們觀察到它同排糞行為有關時,為什麼它就不再同樣地引人注目呢?關於同時做兩件事的問題是否是很自然的呢?假定是那樣,雖然你從來不打算成為一個歌劇演員,但每次你去廁所的時候,你就開始練習音階。假定,雖然唱歌是你一切的一切,但你卻堅持說你可以唱歌的唯一時間是在你去「約翰」的時候。或者假定你乾脆說你在廁所中唱歌是因為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這在精神病醫師的小房間裡站得住腳嗎?但這是人們被迫解釋他們為什麼必須在廁所裡讀書時所提出的那種不在現場的證明。
那麼,僅僅為了使大便通暢難道就不夠了嗎?人們必須要帶上莎士比亞、但丁、福克納以及整個星雲般的袖珍書作者嗎?天哪,生活變得多麼複雜!從前是任何古老的地方都行。人們有太陽或星星做伴,有鳥的歌聲或貓頭鷹的嗚叫做伴。沒有消磨時間的問題,也沒有一舉兩得的問題,只有一個排泄的問題。甚至沒有相信上帝的想法。這種對上帝的相信毫無疑問是人性的一部分,以至於將它同腸子的運動聯繫在一起就會顯得是褻瀆神明和荒誕不經的了。現在需要一個既是形而上學家又是天文物理學家的較高層次的數學家來解釋自主神經系統的簡單功能。不再有簡單的東西。透過分析和實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有了如此複雜的容量,以至於很令人吃驚的是,任何人都可以被說成知道關於任何事情的任何事情。甚至本能的行為現在似乎也有著高度的複雜性。恐懼、仇恨、愛、痛苦等原始情緒全都證明有著可怕的複雜性。
我們是(但願不要這樣)今後五十年內將征服宇宙的人,我們是這樣的生物:儘管鄙視成為天使,卻要發展成為星際的人。好吧,有一件事情可以預言、甚至在外層空間我們也將有我們的廁所!我注意到,我們無論去哪裡,「約翰」都伴隨著我們。從前我們常問:「如果母牛會飛將會怎麼樣?」這個笑話已經過時。現在由於計劃中飛越地球引力的航行而有重大影響的問題是:「我們不再受重力支配時,我們的器官將如何運作?」以快於思維的速度旅行──已經有人斗膽提出:我們也許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是否將能在恆星和行星之間讀書呢?我這樣問是因為我猜想宇宙飛船模型將裝備實驗室,同樣也裝備盥洗室,如果這樣,我們新的時空探險者無疑將隨身帶上他們的廁所文學讀物。
有需要思考一下的問題──這種空間文學的性質!我們時常看到問卷上問我們如果躲避在一個荒島上將會讀些什麼。就我所知,還沒有人在問卷上提出這樣的問題:在宇宙空間的馬桶上讀什麼東西好?如果我們關於這個未來的問題得到的還是同樣的陳舊回答,即荷馬、但丁、莎士比亞等等,那麼我確實會失望到極點的。
離開地球的第一艘飛船,可能永遠不會回來──我要是能知道它所帶的書的名字,讓我拿出什麼都行!據我看來,為這些勇敢的開拓者提供精神、道德、宗教食糧的書還沒有寫出來呢!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這些人也許根本不喜歡讀書,甚至在廁所裡也不喜歡:他們也許滿足於收聽天使的聲音,傾聽親愛的死者的話語,豎起耳朵聆聽無休止的天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