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台語小說在公元2000年之後,出現佳作的密度比過去任何時期都高出許多,個人以為這是台語敘事文學歷經四百年或台語白話小說歷經八十年後,開始進入成熟期的跡象之一。我曾在拙書《台語小說史及作品總評》(林央敏著,台北印刻出版社,2012.12)裡談到這個現象時列舉幾位老、少新秀,其中特別指出「胡長松,佳作之多不遜往年任何時期的總和。」這句話當然只針對台語小說而言。乍看和只看這句話的人,也許以為在下說得太膨風,但如果他了解到整個台語敘事文學的發展背景及2000年之前寥若晨星的小說佳作,應該會同意在下這樣據實以告。就因為胡長松的台語小說佳作多,筆者在這本「小說史評」才需要以篇幅最長的一個專節加以評述,但也同一原因,無法對他的某些小說詳細評介。現在,筆者這本台語小說史才出版半年,胡長松又要出版新的台語短篇小說集了,好像要讓這本自以為沒有遺珠之憾的小說史馬上出現「不完整」的缺憾,所幸這本名為《金色島嶼之歌》小說集中的佔6成5篇幅的9分之4篇都屬非常好的作品並且皆已「名垂」小說史,所以這裡只需略抒一些粗淺的感想,當做補白筆者那本快要出現「缺角」的小說史。
胡長松是目前台灣小說界裡特別少數的幾位跨語言的小說家之一,2000年之前,他的中文小說已嶄露崢嶸受到好評,之後毅然投入台語寫作,甚至決然耕耘台語文學,無論創作或評論,皆具美學價值及賞析深度,特別是小說創作方面,他的短篇《槍聲》、《燈塔下》及長篇《大港嘴》等別集可說已經為台語小說豎起一座山脈,若再加上《金色島嶼之歌》及正在發表中的長篇《翻轉的人》(這部長篇連載時題為「旋轉的人」,據說未來出版時將題為「翻轉的人」或「轉翻的人」),將使這座活山脈長成既高又綿亙的五彩屏風,足供愛好小說的人留連其中,細細品賞裡頭的風景,如果讀者又是一個小說作者的話,探索這座小說山脈,定然有所獲益。
單就台語短篇小說來看,2005年出版的《槍聲》與《燈塔下》已為台語小說的園地充實不少佳作,這本《金色島嶼之歌》則又比前兩書更好。關於胡長松小說的好法?我在「小說史」中,曾以「精心的結構佈局、按主題所需掌握取材及剪材的要領、細膩描寫的能力、歐亨利式結尾、謹守限制觀點、文字深入角色的心靈層次、照顧到懸宕或伏筆的呼應與發現、氣氛之對比衝突和諧調、魔幻+寫實+意識流+解構手法的應用、隱喻及意象之塑造」等等觀點加以分析,其實在其他章節的評述中,別個作者的好作品所具備的小說技巧及美學效果,有些也是胡長松的小說所具備的,比如:做到故事整一性使作品成為有機結構體、高模仿與低模仿的表現、恰當的場面應用、宗教哲學的戲劇化、精緻文體的優美文段等等。有些後現代技巧,別人用得不理想,但胡長松卻能成功塑造零度寫作(zero degree writing)的「困境」(aporia)效果,使作品產生撲朔迷離的氣氛。以上種種小說藝術的美學成分,這本書裡的前六篇、特別是〈金色島嶼之歌〉、〈監牢內外〉、〈雨佮戰鬥〉、〈永遠的花園〉諸篇就高於大多數的台語小說,也高於《槍聲》與《燈塔下》裡的各篇。一篇小說會吸引讀者細細欣賞又肯重複閱讀的成分,故事本身所佔的比例不高,主要在於呈現主題的藝術技巧,包括優美文字及溶合在精緻文體中的美麗思想。前三篇筆者曾在「小說史」中評論過,就不多說了,姑舉較新的〈永遠的花園〉為例,這裡只引前兩段:
我心愛的L:請原諒我無給妳通知就家己來到這个所在,咱有約束過,無論行到佗位攏愛做伙,毋過,經過遐呢長的愛情,我發現我已經失去製造「美」的能力,所以,只好用隱瞞佮驚奇的可能來閣一遍吸引妳的目光。妳敢閣會記,我講過這世人願意為妳造一座花園,咱佇花園內面抑是坐抑是徛,抑是手牽手靜靜散步,欣賞無仝光線佮蝴蝶佇花蕾之間舞蹈……所以我來到這个所在。
就佇三月初春,路的兩爿熟紅熱情的斑芝樹掣我行入來嘉南平原的這个土溝村。L,我給妳講,土溝村本身就是一塊畫布,是用田土、秧仔、灌溉的圳水、綠樹、花蕊佮古意的紅瓦厝的染料交織出來的一幅錦繡油畫。我一路注意著庄頭的足濟角落用心經營過,怹佇四界用無仝色水的花欉佈置愛情的密碼,有時用退休的農具布置出祖孫仔佚迌〔tshit-thô〕的場所,怹甚至給規村收集來的老相片轉印佇公共場所洗手的所在。毋是,這塊畫布的媠毋是干焦因為色緻,主要,是因為愛。我到位的時,規个庄頭的人攏出來歡迎我,妳無法度想像佇這个世紀,人佮人之間竟然閣有按呢的笑容。
這篇小說不長,大約五千多字,通篇幾乎以這種精緻文體寫成,讀來好像如詩如畫的散文,但她不只是散文,而是有戲劇性情節的小說,讀者不妨翻開那一頁讀下去,將會發現她是一篇表現愛與信仰的宗教小說,由於她是宗教小說,裡頭的魔幻情節便不能用現實主義的邏輯加以挑剔,縱使讀者不相信,也可以汲飲其細膩的描寫和精緻的修辭而獲得美感經驗,這是文學藝術的首要功能。由此可見胡長松的寫作能力穩定又進步,相信他對自己的小說一直都有嚴格的品質要求。
筆者曾說台語小說發展至今,各種長短類型的作品皆已完整具備,可是極短篇的數量少之又少,不足以成類。看來胡長松在這方面也為台語極短篇做了一些貢獻。書末有三個小短篇,其中〈院士的考驗〉、〈一段聲音的自我紹介〉都在二千字以下,後者甚至不到千字。一般說來,極短篇因為篇幅特短,無法容納許多內容,因此寫作者通常都會講究某種驚異的效果,或在情節、或在主題、或兩者兼有,讓讀者感覺驚異(surprise、creepy),胡長松這三篇也是,〈一段聲音的自我紹介〉還增加一種把作品獨立化、擬人化的異樣表現法,與西洋某部小說和電影有異曲同工之象。〈快樂的變形〉嘗試表現超現實主義現代詩的晦澀風格。而「可笑」的是,當我讀完〈院士的考驗〉的瞬間,突然將她的主題連結在胡長松身上,我想到:要是未來,胡長松自認無法突破自己,甚至再也寫不出好小說時,是不是也要彷照他筆下虛構的院士角色?……
我想,科學到某種境界也許帶有某種藝術性質,甚至變成藝術,但藝術無論境界如何都與科學不同,文學雖可以表現科學,但不會變成科學,所以無止境,沒有最後的完美。還年輕的胡長松還會有更佳的佳作,曾讀過他先前的短篇,再讀這一本短篇的話,應該會這麼期待。
林央敏(詩人、小說家、文學史家)
2013.5.27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