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鰣」不再來
滄海桑田,世事無常。曾經絢爛的,漸成平淡;原本平淡的,趨於絢爛。以餐飲為例,三十多年前,平民百姓吃點大黃魚、大閘蟹,有何難處?但現在大多數人還敢常保如此「豪情壯舉」嗎?近二十年前,加州鱸魚、美國牛蛙風光無限,如今,它們早已落得連經濟窘迫的人家都不以其為改善生活之資了。唯獨鰣魚不失一貫的「貴族氣派」,仍嬌矜得讓老饕們銜恨不已。
鰣魚之名,取其來去有定時之意也,為「長江三鮮」之一(其餘兩鮮為刀魚和河豚)。高檔河鮮,向來為皇家、官宦、文人等所推崇,由此而敷演出許多掌故。文人墨客對此均稱賞不已,每以詩文讚之。華北人對於河海鮮素乏興趣,康熙、乾隆等帝是遊牧民族後裔,卻無法拒絕鰣魚的鮮美滋味,竟派人千里策馬買舟進貢,或驛馬傳送,或用冰船河運,其情狀堪比楊貴妃。
鰣魚的吃法不多,以清蒸一法為基本。蒸,則頗有講究。一般河鮮,去鱗烹調,乃是鐵律,但對鰣魚卻絕不可「除鱗務盡」,否則絕對是傻瓜一個。
《本草綱目》中說:「鰣魚味美,在皮鱗之交,故食不去鱗。」原來,鰣鱗藏有豐腴的脂肪和礦物質,是鮮美的保證,棄而不用,豈非近於買櫝還珠?所以,我們吃到的鰣魚都披著一副「盔甲」,就是這個道理。如此吃法,蕭規曹隨,直至今日。
有趣的是,也有人並不如法炮製。相傳,中國舊時有位鎮江姑娘嫁到南京,姑嫂們都想評鑑新娘子的廚藝,特地買了一尾鰣魚考她。只見新娘子拿起刀,噼哩啪啦,把一條鰣魚的鱗片全部刮掉。姑嫂們以為她是十足的外行,但並不說破,就等吃飯時看笑話。哪知鰣魚上桌,比不去鱗的鰣魚還要鮮美。
原來新娘子長在盛產鰣魚之地,精於烹飪,以為魚不去鱗畢竟不雅,便刮下鱗片,用針線串聯起來,吊在鍋蓋上,蒸魚時,水汽將鱗脂溶解,滴落在魚身上,令魚肉鮮美。從此,姑嫂們不敢小看這位新娘子了。
其實,這個方法,我在小時候便已知曉。當年,有一段時間我曾被寄養在一位親戚家。一天,親戚按陳規蒸鰣魚,一位鄰居,民國時曾做過一任駐美使館的二祕,是位腹笥甚豐的長者,他對親戚說,可用「去鱗法」來蒸鰣魚。這是我親耳所聞,但親戚沒有採納,推想是嫌麻煩吧。
至於如何將串起來的鱗片吊在鍋蓋上?我總想不明白,直到看到一則佚事,才恍然大悟。據說,慈禧御廚因為老佛爺不喜歡看見鱗片,又要取其鮮美,讓他很為難,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把魚鱗刮下來,漂洗多次,裝在一個紗袋裡,再在蒸籠蓋頂加一個鉤,掛上紗袋。蒸魚時,魚鱗上的油質全都滴到魚上,既保鰣魚鮮味,又不見一點鱗片。
上海人頭腦靈活,發明了一種簡單實用的蒸魚方法:用針線將魚鱗片片串起,覆在魚身上,蒸成,拎起線腳,將鱗甲整個提起,脂水已滲入魚身,魚鱗則用來煲粥。
現在,鰣魚成了名貴食品。請人吃飯,不點鰣魚,似乎檔次就不高,一般半條總要人民幣兩百多元,品相好、體型大者就要四百多元。鰣魚的魚市價格,二十世紀六○年代僅人民幣四毛左右,七○年代一元左右,九○年代初漲到十元左右,一路飆漲,真是步步高陞啊!
其實,現在的鰣魚早已不值得這價位,因為都是人工養殖,中國大陸真正的長江鰣魚,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絕跡。南京爆過六條鰣魚賣三萬元人民幣、還不保證野生的新聞,鰣魚優劣,可想而知。
張愛玲有所謂「人生三恨」,即: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我以為,恨至深即愛至切,我們看到的正是這位才女對於鰣魚的一往情深。倘若鰣魚少刺,張愛玲是否就歡天喜地了呢?這怎麼行呢!要知魚之多刺往往細膩鮮美。反觀人類,多「刺」者雖不討人喜歡,倒是常有慧根和真性情的。
識魚和識人,其實差不多。
刀魚難吃
刀魚難吃?開玩笑!抱歉,我只是想說,刀魚不難吃,但它細刺密布,如同狼牙棒在口,吃起來很困難。
刀魚之難吃,還有一層意思:太貴了!動輒人民幣千把元一斤,品質好的還要上萬。吃刀魚,能不難嗎?
雖然吃起來很難,但刀魚肉質之細膩,超過鰣魚。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鰣魚是二八少女玉臂上的肌膚,那刀魚就是三歲小孩小屁屁上的肉團。
宋代名士劉宰對於刀魚的美味稱讚不已,說:「肩聳乍驚雷,腮紅新出水。潷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鱸慚寡味。」似乎「刀魚嘗過不思魚」了。李漁嗜刀魚,也表達過相近的意思,以致「至果腹而猶不能釋手者也」。「至果腹」是什麼意思?就是拿刀魚當飯吃嘛!豪舉。
刀魚捕撈產量曾占長江魚類天然捕撈量的百分之三十五至五十,其中江蘇江段所占比例更曾高達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說,刀魚原先是人皆可食的尋常菜。如今身價百倍,就因為兩個字:稀少。
稀少,緣於濫捕和汙染,這可想而知。此外,刀魚棲息地和洄游兩岸的水文條件發生變化,築壩再加上築堤,使原來的泥巴地變成水泥障壁,不利於刀魚棲息生長。而且,長江口捕撈鰻魚的網具網眼很密,對水生魚類大小通殺,屬於洄游類的刀魚溯不了源也出不了海,惡性循環,怎能不少!
刀魚最好的吃法當然是清蒸。但究竟怎樣烹調才能極盡其好處,大有講究,非一般人所能料理。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列出兩種做法:「刀魚用蜜酒釀、清醬放盤中,如鰣魚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則將極快刀刮取魚片,用鉗抽去其刺。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之,鮮妙絕倫。金陵人畏其多刺,覺油炙極枯,然後煎之。諺曰:『駝背夾直,其人不活。』此之謂也。」
清蒸是常用而且是最好的烹調方法,至於要不要放醬油,口味不同,皆可商量。鉗抽其刺,一根一根,還真得有閒功夫才行!油炸,又好像有點暴殄天物,不過,在袁枚時代,刀魚並非珍稀之物,所以還可以理解。我曾有機會吃過一回刀魚,廚師將部分骨刺剔出,炸成一碟,以佐老酒,也是一法。
有人談吃刀魚,總說要在清明前品嘗,否則刀魚魚刺,由綿軟而鐵硬,口感會變差。那麼,清明之前的刀魚,它的骨刺真會是「嘴裡只剩軟刺,吐出來像是一堆絨毛」嗎?恕我福薄,從未有此體驗。我相信,大多數人還是怕骨鯁刺喉的。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有人便想出一些辦法來解決「多刺」的問題,方法是:左手用筷子夾住魚頭提起來,右手將筷子從魚頭以下貼著魚骨兩邊夾緊直抹到魚尾,魚肉就會完整地落入盤中!
但是,真有那麼容易嗎?很讓人懷疑。我雖然沒有親自做過,但不知道諸位是否吃過刀魚餛飩,也就是用刀魚肉做餡的餛飩?我請教過主理這道點心的大廚,刀魚肉怎樣處理才不含刺?答案即是上述的方法。但我覺得這方法一定還不夠完美,不然,嗜食刀魚之「恨人」,就不會那麼多了。
另有一種方法也很有趣:剔除頭骨和三角刺,將一塊鮮肉皮整張反攤在砧板上,將刀魚放在肉皮上剁,直到剁爛,便用菜刀把刀魚肉刮出,魚刺就全都嵌進肉皮內了。
這種方法固然好,但好端端的一條魚,被剁成了肉醬,難免遺憾;魚和肉跳「貼面舞」,還能保持味道純正嗎?此為二憾。
還有一種方法更為奇妙:將刀魚用釘子釘在木頭鍋蓋上,水燒開後用小火燜上一天,鍋蓋上的刀魚肉被熱氣「熏」得酥爛而掉下鍋裡,鍋蓋上只剩下魚骨。
唐魯孫先生也介紹過這種做法,但好像更高明些。比如在刀魚和鍋蓋之間塗抹幾遍生橄欖汁,再用細竹片分頭、中、尾三段,將魚嵌在鍋蓋上……不過,此法雖妙,終究還是等於汆湯。下麵條較佳,下酒就太瑣碎了,不夠勁道。
其實,一種好的天然食物,要得其精髓,理論上應該「少動」為妙。吃刀魚也是。把魚蒸到最佳狀態,加些必要的作料,就可以了。至於刺多,須知這是刀魚之所以鮮美的重要組織結構,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關鍵還是在心態。有一位懂吃的食客說得好:「刀魚若無刺,那鮮嫩無比的魚肉便直直地滑進肚中,幾乎不可能細品,正因為這些刺,魚肉在舌頭上才有迴旋的餘地,咀嚼之間,其味之鮮也就備覺悠長。」余深表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