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煙火 (平裝)

第一輯：試遣愚衷
香港文學無愛紀＊
　　最近兩年我在嶺南大學中文系開的課中，有一門是一九一九︱︱一九四九的中國現代文學。除本科生外，也有外系同學和「兼讀生」選修，上學期兩班學生人數合加起來近二百人。
　　這是一年級同學的必修科，因此課文選了好些方銘教授認為中國現代文學「必讀的」作品。（《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教學必讀》，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小說方面，除魯迅、巴金、茅盾、老舍的經典外，我還加了許地山、張愛玲和錢鍾書三個「異數」。
　　「市場調查」是商業行為，但作為一種老師與學生溝通的渠道，卻極有實用價值。基於這種信念，我在學期結束前一週給同學發不記名問卷，列出二十一位堂上討論過的作家，請他們就個人喜愛次序，排出特別欣賞的幾位。
　　問卷的答案，果然極見教育意義。張愛玲以五十五票榮登榜首。「祖師奶奶」近十年暢銷兩岸三地，在課堂獨領風騷，也不足為奇。緊接風頭之後該是誰呢？按理說，魯迅吧？你猜錯了。第二位是錢鍾書（《圍城》），他拿了四十七票。中國現代文學之父周樹人，以三十九票屈居第三。有一位同學把自己選上魯迅的理由說得合情合理：「魯迅先生是老朋友了。中學時期就讀過他的作品。」
　　我拿同學問卷作開場白，目的是引出今天文章的話題：「香港文學無愛紀」。問卷所列的二十一位作家中，有朱自清（〈背影〉）。他拿了五票。散文家得票最高的是梁實秋，二十八票。其次是豐子愷，十五票。
　　為甚麼朱自清這麼受冷落？且聽一位同學的心聲：「過份煽情。讀起來一點感覺也沒有，別說眼淚了。」
　　我們當然不能拿一個人的意見以偏概全，但在近二百位同學中，他只有五位知音，這也是事實。歌頌親情，或推而廣之，愛情和友情的作品，以今天香港人的口味說來，是不是有點不合潮流？同樣的問卷，在七八十年代提出來，會不會得到類似的反應？換句話說，那時代的年輕人讀〈背影〉，會不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類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我們不妨撇開問卷，找其他資料作補充。馮偉才在天地圖書版的《七十年代香港短篇小說選》序言說：「對我自己來說，如果這本小說選集真的有意義的話，那就是令我們重溫七十年代關心社會的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情懷。」因此他挑選作品時，特別幵意找尋那些記載往日激情的篇章，像「人道主義的情懷，悲天憫人的氣魄，知識分子的情操，國運的興衰等等」。
　　梅子在同是天地版的《八十年代香港短篇小說選》的序文中，點出了這時期作品的一些特色，包括「遙接關懷人與社稷的前風」和「苦營永恆的愛情題材」。
如果拿許子東為三聯書店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作為香港文學心態的一種指引，跟馮偉才和梅子編的選集參照來看，你當會體會到「恍如隔世」是甚麼一種滋味。
　　拿「無愛紀」的角度看，許子東一九九六︱︱一九九七的選集中，以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和董啟章的〈安卓珍尼〉最有代表性。

　　我看見對面大廈的水管像一堆腸子，彎彎曲曲地纏在一起，盤結在一樓的檐蓬上。那之前，它筆直地爬上樓頂，然後走進每所房子况，如無意外，它會從廚房的窗子進入。

　　韓麗珠的小說是這麼開始的，非常先聲奪人。在內文來復出現的輸水管，如果不是跟「一堆腸子」的意象漖連在一起，只不過是一種實物的代名詞。但在韓麗珠刻意經營下，卻森森然成為一個獨特的疏離象徵。故事中的外婆是個垂死的病人，「毛病在腸子」。她每天吃的食物，是女兒用豬腸煮成的湯。許子東說對了，在小說不斷出沒的，是一連串殘雪式的細節：「洗腸、偷窺、病房等」。
　　但最殘雪式的表徵應該是女兒對母親死亡的反應。老人家在醫院逝世後，醫生問她女兒要不要解剖驗屍。她搖搖頭。

　　「如果不解剖屍體，那你喜歡在死亡證上寫上甚麼死因？心臟梗塞還是肝硬化？這兩種都是常見的病症。」
　　母親說：「隨便。」
　　「那麼心臟梗塞吧。」

　　董啟章的〈安卓珍尼〉，是英語androgyny的音譯，在小說中用作一種傳說中的斑尾毛蜥的稱呼：「單性，全雌性品種。春季繁殖，雌性間進行假性交配。」
　　第一身𤉸事者的「我」，為了不讓丈夫再有「把他的精子射進我的陰道內」的機會，一個人隱居大帽山荒野，名義是追尋安卓珍尼的蹤跡，實在是要看看自己有沒有斑尾蜥的能耐，可以自給自足地一個人過活。
　　大概由於「我」把與丈夫的性行為描述為精子射進陰道，小說在台灣獲獎時男女平權論者（feminist）大聲叫好，認為這是「以女性視角而反思男性沙文主義的精闢處。」
　　其實〈安卓珍尼〉這篇小說，層次非常複雜。作者的「女性視覺」，觀照的不一定是男性「沙文主義」的世界。「我」面對的問題，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跟丈夫在一起時，拿她自己的話說，「我可以說是一無所缺。但是，不知為甚麼，我也好像是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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