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漢字東傳及其對中日詞語發展的影響
中日兩國的語言,系統不同,結構有異,但同樣採用漢字來書寫。中國固然是漢字發明和創製的母國,但日本也長久在使用着。究竟漢字是甚麼時候東傳至日本的呢?實在很難斷定。從歷史的記載來說,開展中日關係的人物應該是秦始皇時的徐福,可是,徐福是真的到了日本嗎?也實在不好說。關於徐福其人其事,最早出現在《史記》之中。《史記》提到徐福的地方,有〈秦始皇本紀〉和〈淮南衡山列傳〉;此外,〈封禪書〉亦有相關的記事,但沒有提及徐福之名。另外,這些記事之中,都沒有確切地說明,徐福所到之地就是日本。要是徐福果真到了日本的話,那麼,漢字早在秦初便已登陸日本了。
不過,即使徐福沒有真正到達日本,但秦漢之際,仍有不少中國移民從中國大陸移居日本。他們當中有經朝鮮半島,也有直接前往日本的。隨着他們的移居,漢字在公元前二百年左右已登陸日本,應該是很有可能的事,只是當時應用的範圍並不太普及而已。
直到八世紀初,日本才出現正式使用漢字記述自己歷史的書籍,第一本是公元712 年寫成的《古事記》,第二本是公元720 年寫成的《日本書紀》。這時的日本,仍然是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不過,既然整本書籍可以用漢字書寫來記述,可反映當時日本人對漢字的運用已相當成熟,漢字在日本也漸漸得到普及。
根據《日本書紀》的記載, 應神天皇(OOJIN TENNOO,公元270-310 年)年間,朝鮮半島的百濟王曾派遣名叫阿直岐(ACHIKI)的人到日本,史書說他「能談經典」,應神天皇的太子菟道稚郎子(UJINO WAKIIRATSUKO)曾拜他為師。其後,阿直岐推薦學問比自己更高的王仁(WANI)到日本,菟道稚郎子又以他為師,「學習諸經籍、莫不通達」。至於比《日本書紀》還早八年完成的《古事記》,描述得更為具體,說王仁上貢《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共十一卷。假使這段記載是確切的話,那麼,漢字最晚在公元三、四世紀之時便已東傳至日本。
以上所說的,都是書面的紀錄或傳說。一個更具體的證據是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 年,日本天明四年)在九州福岡縣志賀島出土的「金印」,上面寫着「漢委(倭)奴國王」的字樣。根據專家學者的考證,那就是《後漢書.倭傳》所記「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王奉貢朝賀,……光武賜以印緩」中的「印緩」。漢光武中元二年是公元57 年。換言之,於公元初便有漢字傳至日本,而且還有實物為證。由於日本並沒有本身的文字,估計當時中日兩國甚至日本本地的文書往來都使用漢字。不過,也許在日本草擬這些文書的,總有些是從中國而來的「渡來人」、「歸化人」。
根據《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所載,漢字在日本的使用,雖然可以遠溯至公元三、四世紀之間,但應該到了五世紀之後,才漸次廣泛起來。除了聖德太子(SHOTOKU TAISHI)制定的冠位十二階、憲法十七條之外,那時也有多次派遣官員、學者、僧人作為遣隋使、遣唐使來中國。他們在大量吸收中國文化的同時,自然也令漢字的使用得到進一步的普及。到《古事記》、《日本書紀》寫成之時,漢字已經成為他們吸收知識的重要媒介。
由於中日兩種語言無論在語言系統、語言結構都並不相同,日本人對漢字的使用,自然也跟我們不一樣。總括來說,日本人利用漢字的主要方法,大致有下列幾個方面:
1、利用漢字的形、音、義三方面,換言之,就是漢字的直接沿用。特別是一些不屬於日本本身固有的事物,或是在日語中難以理解的,就只好形、音、義直接沿用了。例如「仁」、「義」、「道德」、「龍」、「國家」之類,日語便依照漢語近似的發音讀成JIN、GI、DOOTOKU、RYUU、KOKKA 等就是。
2、利用漢字的形和義, 不用其音, 以表現日本的固有詞彙。例如「草原」(KUSAHARA)、「海苔」(NORI)、「山川」(YAMAKAWA)、「高枕」(TAKAMAKURA, 安睡、高枕無憂) 等就是。另外,一些並非漢語用語的日語漢字詞彙像「若草」(WAKAKUSA, 嫩草)、「年寄」(TOSHIYORI,老人)、「刺身」(SASHIMI, 魚生)、「枝豆」(EDAMAME,毛豆)等也屬於此類。
3、利用漢字的形和音,不用其義。換言之,即用漢字作為表音之用,單從字面看,是無法得知其意義的,必須對日語有所認識,才會了解它要表達的意思。例如「也末」(YAMA)是「山」的意思,跟「也」和「末」字義無關。「都斯馬」(TSUSHIMA)是「對馬島」,跟「都」和「斯馬」都無關。「彌己等」(MIKOTO)是對古代神或貴族的敬稱,大多加在姓名之後,亦與這三個字的意義無關。「目出度」(MEDETAI)是可喜的意思,也無關乎這三個字的意義。用作表音的漢字,稱為「真假名」(一般的漢字,稱為「真名」),也稱「萬葉假名」(《萬葉集》是日本現存最早的和歌集,其中不少和歌都會利用漢字作為表音的符號,因此有這個叫法)。其後,再由萬葉假名發展出日語特有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來。
4、利用漢字的形和音不用其義的「萬葉假名」,約在奈良時代(公元710-793 年)較為普遍使用。但這種將漢字作為表音用的方法,到底有其缺點:第一是漢字同音字多,如果漫無標準的隨便採用,就會造成混亂;其次是漢字屬於表義文字,表義性比較強,若捨其義而取其音,用起來也不方便,因為讀文章的人不易判斷哪些漢字當作「真名」,要了解其意義;哪些當作「真假名」,只取其音。因此,後來只好將作真假名用的漢字寫細些,以示區別。然而,這做法仍未解決其基本上的問題,於是「萬葉假名」不得不再作改變,由省略、歸納、改進而成為「平假名」和「片假名」。平假名相傳是由日本曾留學於唐的著名學問僧弘法大師空海(KUUKAI,公元774-835 年)創製的,由漢字的草體演變而成。片假名則相傳是由曾留唐很久的留學生吉備真備(KIBINOMAKIBI,公元695-775 年)所創,採用漢字的正楷偏旁或其中一部分製成的。兩者在現代日語中各司其職,已成日本語的字母,但追源溯始,也可說是利用漢字演化或簡縮而成的。
5、利用漢字來創造日式漢字詞彙,即雖然是用漢字來書寫,但屬於日語的詞語,和漢語無關。例如「立派」(RIPPA,華麗)、「割合」(WARIAI,比例)、「株式」(KABUSHIKI,股票)、「波止場」(HATOBA,碼頭)之類就是。
6、利用漢字的造字原理,創製出日本本身特有的漢字,稱為「國字」(KOKUJI)。由於不是漢語的用字,我們看來,會覺得字形比較古怪而陌生。像「躾」(SHITSUKE,教養)、「俥」(KURUMA,人力車)、「榊」(SAKAKI, 常綠樹)、「畑、畠」(HATAKE,乾田、旱地)、「峠」(TOOGE, 山嶺)、「込」(KOMU,進入)、「凧」(TAKO,風箏)等就是。
7、為了應用上的方便,日本也跟我們一樣,創製了一些日式簡化字,像国(國)、伝(傳)、円(圓)、広(廣)、囲(圍)、仏(佛)、仮(假)、価(價)、払(拂)、売(賣)、駅(驛)、浜(濱)、竜(龍)、弁(辨、辯)、台(臺)、声(聲)、乱(亂)、辞(辭)等都是。其中有些跟我國簡化字相同,彼此有相通之處。
漢字東傳以後,無論把它作「真名」用也好,利用它發展出日本本身的「假名」也好,對於日本文化、文明的發展都帶來了巨大無比的影響,漢字直至今天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那麼,作為漢字文化圈的母國,中國是否沒有受益呢?不是的,日語對現代漢語發展的影響非常大。尤其是詞語方面,要是沒有借用日本近現代的詞語或外來譯詞,漢語肯定不會呈現現在的面貌。
現代漢語非常流行而又習用的詞語,例如手續、場合、立場、取消、市場、廣告、見習、組合、民主、細胞、批判、抽象、具體、積極、消極、幹部、主觀、客觀、政黨、分配、肯定、否定等詞語固然借自日本,就是一些構詞法的詞尾如國際化及多元化的「化」;方程式、西洋式的「式」;關節炎、氣管炎的「炎」;生產力、表現力的「力」;可能性、原則性的「性」;科學的、公開的的「的」;教育界、出版界的「界」;性感、優越感的「感」;要點、出發點的「點」;人生觀、世界觀的「觀」;戰線、生命線的「線」;方法論、結論的「論」;效率、使用率的「率」;演繹法、辯證法的「法」;以至心理作用、同化作用的「作用」;人口問題、社會問題的「問題」;石器時代、鐵器時代的「時代」;封建社會、奴隸社會的「社會」;帝國主義、社會主義的「主義」;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的「階級」等組成的詞或詞組,都是從日語借來的,可見我們受益之大。(詳細的資料,可參閱王立達〈現代漢語中從日語借來的詞彙〉一文,原載於1958 年68 期《中國語文》,後收入《中日文化交流史論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馮天瑜的《新語探源》,中華書局,2004;以及沈國威的《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中華書局,2010。)
我國古代向日本輸出漢字,近現代則從日本輸入不少漢語詞語。一方面可以視為日本對我們所作的文化回饋,另一方面也可作為文化交流史上互惠互利發展的結果。
正如上文所說,中國是發明和創製漢字的母國,而日本則是使用漢字歷史最悠久的國家。從漢字運用的角度來說,兩者關係非常密切,彼此甚至可說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可資研究的範圍甚為寬廣,值得探討的課題也極多。這本小書,僅就中日一些慣常習見的字詞為例,談談彼此運用上的異同,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和興趣而已。清朝大學問家錢大昕曾著有《恆言錄》一書,對漢語中的成語和方言作出考證,追溯源流所自,將詞語分為十九類,詞條計共八百餘。其後繼之而有陳鱣的《恆言廣證》,對錢書又有所補充。兩書寫來嚴謹而又深具學術性,自非作者這本小書可比。唯一相同的,是同樣都跟恆常用語有關,顯見這方面的課題,仍有其值得一談的價值。
至於本書的內容,部分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曾刊於《東方日報》教育版的「字趣」專欄,那是應時任該版編輯的研究生柯萬成君之邀而寫的,亦有小部分曾於亞洲電視播出。現在都略加整理,裒輯成一集以付梓。而此書之能出版,多蒙舊同事劉衞林教授之薦介,中華書局副總編輯黎耀強先生的首肯,編輯部的悉心策劃與安排,將文章分成若干主題,加插附圖,為枯燥的文字增添趣味和姿采。劉教授學生陳璦平、林劍穎、鄺綺華等幾位同學替我將報章文稿輸入電腦,所有這些,都是我要衷心感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