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1937 年,南京記憶》出版之時
二〇一七年三月末,細雨濛濛的一個周六上午,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陪同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徐志耕先生來到紀念館,說志耕先生準備以其報告文學佳作《南京大屠殺》為史料基礎,為當下的孩子編寫一本講述八十年前南京大屠殺史實的讀物。怎樣向孩子們講述大屠殺,是一個難題,我一直對志耕先生的這本書心懷期待。
志耕先生當過十八年的軍事記者。一九八六年,他以記者和作家的身份開始採訪南京大屠殺的倖存者。正是盛夏季節,他騎着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開啟了他對南京血史的民間調查—
那是對近一百個災後家庭的採訪實錄。
最初的採訪是困難的,一輛自行車伴隨着他早出晚歸,辛苦是必然的。更為艱難的是,找到了這些倖存者們,重提刻骨銘心的創傷和埋在他們心中的仇恨,又會刺傷這些老人。尤其是受到侵華日軍欺凌的女性,已經兒孫成羣,回憶那些隱祕的傷痛,她們因感到恥辱、恐懼、害怕而拒絕。志耕先生迂迴曲折、循循善誘,把受訪者當作親人和朋友,曉以民族大義、再三耐心說服,三個多月的時間裏,近一百位倖存者向他敞開心扉,訴說了生命中不忍回首的戰爭厄運,訴說了原有史料中找不到的具體情節,還為他提供了大量豐富而生動的線索素材,這一切都讓志耕先生一步一步地接近了真實—戰爭災難中人的真實內心、南京大屠殺悲劇歷史的真相。
那一段時間,他沉浸在創作的激動和亢奮中,每採訪到一位老人,都能讓他獲得一段悲憤的故事,戰爭是如此的複雜而豐富,這種複雜而豐富的故事是任何和平年代的作家都想像不出來的。志耕先生曾多次暗自發誓:「這本書一定要寫好,寫不好,我將愧對這些受訪的老人,將愧對歷史,我將扔掉手中的這支筆。」鋪開稿紙,如何下筆呢?他再三思量,決定突出一個字—「真」。
緊扣一個「真」字,他把侵華日軍的暴行和無數無辜生命的冤恨,用文字進行了歷史的鐫刻;
緊扣一個「真」字,他描摹了從淞滬戰場到南京保衞戰,中國軍人英勇抵抗、浴血奮戰、誓死殺敵的民族尊嚴和凜然正氣;
緊扣一個「真」字,他記錄了血雨腥風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多位不同國籍的外國人組成的「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秉持人道主義精神,為保護南京難民而做出的種種善行,包括今天被我們所熟知的德國西門子公司駐華總代表拉貝先生、美國女教師魏特琳女士等;
緊扣一個「真」字,志耕先生對這場悲劇進行了深刻的自省和反思,在作品中揭露敵人殘暴本性的同時,深入解剖了苟且偷生和怯懦膽怯者的靈魂;
正因為其作品的「真」,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許多人對南京大屠殺的了解也是從這本書開始。對志耕先生為傳播這段歷史所做的貢獻,我十分敬重。
今天的紀念館,在全社會的支持和歷任館長及團隊的努力下,已經由小變大,正在向國際化的場館發展。特別是二〇一四年二月二十七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通過決定,將每年的十二月十三日設立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二〇一五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南京大屠殺檔案」列入《世界記憶名錄》,南京大屠殺的國際影響日增。這些進程,無不飽含着許多專家學者付出的艱巨努力和巨量的基礎性工作。志耕先生的報告文學出版之前,國內涉及這一屠殺事件的圖書還不多。這是一頁不該忘記的歷史,志耕先生從茫茫書海中搜尋、從茫茫人海中尋訪,向世人奉獻了中國作家寫的一部全面、真實、生動而深刻地反映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悲劇長卷,是民
族苦難的縮影,是史詩性的報告文學佳作。
我是二〇一五年底到紀念館工作的,轉瞬之間,兩年已經過去。兩年來,我們接待過上千萬觀眾,其中包括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代表團和民間訪問人士,組織過多場中外學者「南京大屠殺」國際學術研討會,舉辦過「9.18」撞響和平鐘活動、紫金草大地手繪活動,等等。剛剛過去的這個十月,我們還邀請了國際友好人士約翰.馬吉之孫用鏡頭記錄今天的南京。紀念館正在向國際化的路上不斷邁進。
我們去年做了一個統計,在眾多的參觀者中,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佔到七成,其中有很多青少年。每天走在館區,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羣,我的內心感慨良多。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早春時節,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提及的志耕先生的新書。
記得當時,我們的話題曾在幾個關鍵詞上久久停留:
第一,孩子們的視角— 既要直面歷史,也需要注重青少年讀者的認知特點。
南京大屠殺是一場舉世震驚的大悲劇!長達六周的血腥大屠殺,江河一片赤紅,街巷積屍成壘,四野火焰沖天。如何向孩子講述大屠殺這個沉重的話題?兒童視角對於作家來說,一定是一份糾結和責任考驗。
第二,圖文並茂— 以圖文記錄史實,文字為主線、飾圖為輔線。
圖文並茂地說完一件事,似乎是兒童圖書區別於成人圖書的一個標誌。就好比是說,兒童圖書比成人圖書多了一個工具,那就是圖畫。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執着地憧憬,將圖畫的元素嵌入這部報告文學作品中—以文字及少量大屠殺時期的資料圖片為主體,向小讀者展示戰爭的慘烈和殘酷;以手繪圖畫作為版面飾圖,呈現一九三七年南京的生活萬象、市井百態。這樣雙線交織,既給小讀者說明戰爭的殘酷,又用圖畫說明和平的珍貴,二者相互交織,並行着貫穿全書。
此刻,當我打開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寄來的校樣,我的眼前頓時為之一亮—經過作家和出版社的攜手努力,這兩點得到了實現:
第一,為了顧及兒童視角,作家從洋洋灑灑三十三萬字的作品中,挑選出適合於兒童閱讀的內容,尊重史實、重新編排體例、全文修訂改寫,呈現給孩子的是十八萬字的文字主體。
第二,為了做到圖文並茂,出版社邀約著名畫家、南京藝術學院插畫系教授姚紅女士,為志耕先生的文字配上了全套版面飾圖,一九三七年南京的街巷、店舖、民居、河流、去洋學堂讀書的小孩、電影海報、標語、招貼、老少行人,全都隨着頁面的翻動變化更替,像是隨意所致,實則費盡心力。
秋天到了。
南京城高大的懸鈴木,落葉飄零;
東郊的楓葉,映紅了山巒;
南郊的秋景平坦遼闊,我辦公室窗外的竹叢卻翠綠依舊。
我們在春天的時候聊起的這本書,也一天一天地完善,即將走向讀者。三十年已經過去,早年接受過志耕先生採訪的倖存者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應當感謝志耕先生,是他搶救了這批寶貴的歷史史料—有温度的聲音、泣血的文字、可供一次次回放的悲慘瞬間,全部收錄在這本書裏。三十年前他在南京城鄉採訪的近一百位倖存者的三本記錄本,已經捐獻給了紀念館,我們將作為珍貴史料收藏。報告文學,是事實的再現,是歷史的復活。志耕先生秉筆直書,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局限,為少年兒童創作的這部作品,我相信五十年、一百年之後,仍舊會站立在書架上;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的孩子們,都能從這本書中找到共同的話題。
感謝志耕先生。感謝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
張建軍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