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村子
九號公路經過的關係,公路局巴士設了招呼站,距離市鎮也沒那麼遠,少年時候居住的村子,其實生活機能還算方便。兩條相互垂直的主要道路交叉口,我們俗稱的店仔口為中心,分布了不少的店舖。雜貨店、理髮店、腳踏車修理店、小吃店、藥房,冰果店、碾米廠、米店、畚箕木桶店、豬肉店、美髮室等等。剛搬去時還有中老年人才玩的四個球碰來碰去的彈子房,但過不多久就收了,一度有過一家租書店,撐了好幾年。當然還有一兩處談不上是商店,在自家門前擺個小攤賣些零食糖果、氣球玩具甚麼的,或抽或戳,往往成為國家未來主人翁的賭博啟蒙之所。
沒有蔬果店,因為已經有個朝市,就在店仔口離開省道往山下那二、三十公尺的馬路邊,除了農曆新年和颱風來襲,每天都開市,天亮開始,大家把園子裡多出的蔬菜擺出來賣,七點多慢慢就收了。
村子裡還有郵政代辦所,一家晚上才放映的電影院。沒有廟宇,教堂卻有三所之多。有兩所在店仔口附近,其中一所就在公路局汽車招呼站旁,外觀和一般房屋沒兩樣,我們在教堂的廊下候車,順便看看海報,一家市內的電影院專用海報欄就掛在教堂的牆板上。往西邊山下的方向進去約三百公尺,有一處原住民的禮拜堂,這所教堂比較熱鬧,活潑具天分的教徒聖誕節時還會演出宗教劇,以太魯閣語發音。
日治時代,神社就設在這個村子的中央地帶,我們搬去時早已毀壞多時,只殘留水泥基礎和幾座石燈籠。緊鄰那塊猜想過去是神社境內之地已成一座軍營。軍營靠裡面是三合院似的木屋平房,前後種植了些欖仁樹,外面靠馬路這頭是一大塊空地,有圍籬,籬邊是幾棵高大有年的松樹。正面可容大卡車出入,卻不設大門,也無人站崗,我們小孩子直接在空地上玩棒球,還常常穿梭在裡面的木屋平房之間。沒多少軍人,有位年輕的上尉軍官,常坐在他房間的窗前看書寫字,我們隔窗看他,他會笑著招呼我們,或者走出來和我們聊天。然後老兵會來叫他:「台長,吃飯囉。」他會邀我們去吃飯,我們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台長姓甘,我們叫他甘台長,幾十年後的今天還記得他的名字,卻不清楚台長是甚麼職務,是管無線電的嗎?
生活在村子裡時,因為日常而不覺,如今光只敘述記憶裡的那些店舖,意外的覺得很豐富,不太能想像那個四周被稻田和蔗田環繞,東西長不到一公里南北寬不過五百公尺的聚落,會有這麼多的商業活動,與擁有鄉公所和許多機關單位,但住家不多也沒有甚麼店舖的鄰村景象迥異。
時光改變了民生地貌,記憶也會流動出入,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壞空,但在每一個起伏的過程裡應該都有豐沛魂思蓄積吧。
村子再往裡走,過了圳溝,路邊是一所學校,那是鄉裡的最高學府了。它原先是市內一所省立女中的分校,後來招了一班男生,學校在這班男生臨畢業時獨立,變成縣立初中,最後隨著九年國教的施行而改制為國中。
學校的校舍不多,泥土操場相對廣闊,不論與蔗田或是馬路接壤,都未設籓籬。許多的假日,我們在操場邊緣的籃球架下投籃,不在乎凹凸不平的土地和雨天飛濺的泥水。我們在粗糙的跑道上學會騎腳踏車,後來也在這裡學會操縱摩托車,然後騎著它離開村子,騎到市內,騎到海邊,從太平洋濱騎到全世界。
深夜戲院
村子裡的那一家戲院到底是怎麼出現的,我一無所知。我們搬遷到那裡時是一點影子都沒有的,發現它的存在時已是幾年之後。戲院座落在店仔口那段公路的尾端,在我平常作息必經之地以外。必定是在學期中興建的,也沒聽誰談起,等我放了寒暑假騎車四處亂跑時,就看到它已經在那兒了。
不如市鎮裡的五家水泥建築的戲院門面氣派,村子裡這家戲院是木材建造,座位也是長排木椅,內外都顯得十分樸素,甚或是有些簡陋了,但空間倒還是夠大的。不起眼的建築,可它是我們這個鄉十幾個村裡唯一的戲院。
戲院日常放映舊片,國、台、洋、日片不拘。那期間相當於我整個高中時期和之後的兩年,看電影的機會不算多,少數的電影都是在市鎮內看的。為什麼不光顧村子裡的戲院?它的票價還只有市鎮戲院的一半,五塊或六塊錢,為什麼?沒別的,不比市鎮裡有足夠的電影人口,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也還有騎二十分鐘自行車到市鎮去看電影的選擇,所以這家戲院一天只演兩場,都在晚上,而我們家的活動一般都在白天,少有例外,顯然配合不上。我第一次進村子裡這家戲院是高中三年級,鄉公所借它做場地,全鄉同年次的役男集合在那兒抽籤。
與這家戲院結緣是在高中畢業後的浪人時光。只要不下雨,我傍晚騎車去鄰村運動打球時,會在戲院前停下來看一下它晚上演甚麼片子。從看得懂報紙的時候起,我就養成了看電影廣告的習慣,所以約略知道哪部片子大約是甚麼背景,補足了一點戲院常常只有手寫海報上面貧乏的訊息。但大部分時候,我其實是不作選擇的,只要身上有一張電影票錢,只要能出門,我便設法到戲院報到。
那是電視尚未來到鄉村的最後歲月,多半的人們很早便休息了。五分鐘前還在家裡,熄燈五分鐘後便走在了路上,我只能趕九點那場,有時還會錯過前面的幾分鐘。
那是我浪人時代祕密的快樂時光。無論那些電影的內容多麼荒誕多麼誇張,無論眼淚與哭喊是多麼莫名地從頭貫穿到結束,無論那些刀劍是多麼神奇幻怪甚至從肚腹拉出十幾尺怎麼看怎麼假的腸子,最終都沉澱在最後排那位聚精會神的小青年的記憶裡。何況還真的會遇到難得的好電影,我在那裡看到小林正樹的《切腹》,希區考克的《火車上的陌生人》……
一天晚上,開演不到半小時,當我正沉浸在劇情中時,突然影片中斷,銀幕大亮,我以為斷片了,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稍事等待即可。然而接下來銀幕暗了,戲院裡的燈卻亮起來,我看到收票的老伯走向我。「歹勢,今日不再放了,」他說,把門票錢還給我:「另日再來看。」
環顧四周,當下就明白了。戲院不清場,前場較晚進來的觀眾,補看了後場未看的部分後離去,只剩下九點進場的我一個人,放映到底還要一個鐘頭,成本太凶了。
那天是這現象的開頭,之後,中斷頗為頻繁,常常在只剩三、五個人時就停映,特別是冬天,大家都及早進夢鄉,更沒人看九點的「深夜電影」了。當我怏怏地走出戲院時,店仔口那帶已是一片蕭索,只剩幾家店面保留一扇門板未上,等待遲歸的家人。
電視尚未席捲而來,村子裡的戲院就已這般慘澹,前景也就不難預期了。在我離家讀書後第一或第二個長假回來,它已經結束了營業。
史前棒球
我們那個時代流行一種小皮球,橡膠材質,紅藍兩色以太極圖的方式接在一起,像韓國國旗正中那個圖案,只是紅藍接縫之處是約半公分的白色。在那個物資不充裕的年代,這種球不是人人有,但只要朋友群裡有那麼一顆,也足以讓眾家小孩子玩個大半天了。我們先是玩傳接球,然後用它玩起棒球。
我們用一截竹筒當球棒,用石塊或者其他替代物當壘包,克難地玩起來。奇怪不知道誰教的,除了本壘,只有一、二兩個壘,所以整個內野呈三角形。一隊需要幾個人,我們從來不清楚,但那也不重要,絕大多時候根本就沒那麼多人,超過十個人是少見的,六個人分兩隊,一邊三人,投手、捕手加上一壘手就夠玩了。若只有三、四個人,那也能玩,不分邊就是了,投、捕、打者,角色輪流當。裁判呢?不需要專人擔當,通常是孩子頭兼任,胡亂玩一通。固然有時會不歡而散,但大部分的時候倒也玩得淋漓盡致,直至薄暮,尚且依依不捨。電視尚未到來的時代,沒看過正式比賽,我們的棒球常識真是貧乏啊。
一個夏天,我們在村子裡不設防軍營的空地上玩,人手不太夠,一個約略與我同年,平常鮮少與我們玩在一起的傢伙騎了部載貨的腳踏車經過,他說他不會打棒球,待會還得去田裡工作,無法加入球局,但可以看一會棒球怎麼玩,於是他在遙遠的外野豎立了腳踏車,然後蹲在後架上看我們打球。不多久,一個球擊出,往他的方向飛去,只見他迅速站起身子,沒扣上扣子的上衣像鳥翅般展開,雙手如喙,穩穩在腳踏車上接下了那顆球,簡直是特技演出,讓我們驚呼不已。他小學畢業後沒再升學,下田或打零工罷,在我搬離村子前偶爾會在路上遇到,點頭而過的瞬間,總想起他那神奇的一接。
許多年後,我到蘇花公路的和平附近探訪,那是北迴鐵路開通的前夕,我錯過了長途班車,正焦急不知如何回台北,一部停在路邊的卡車司機叫住了我,說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認識我是村子裡養羊那家的人。原來就是飛鳥展翅神奇一接的那位老兄,現在他開卡車南來北往載貨營生,妻子相隨。同村舊識相逢的結果是我受邀一起坐進駕駛艙裡,讓他們順路送到台北,一路上敘了點舊,提起那難忘的一幕,記憶中的主角回說完全記不得了。
小學生時代,最風行的漫畫當屬《漫畫周刊》,大家都記得搶看諸葛四郎和真平、林小弟聯手大戰魔鬼黨、雙假面的情節,其實這本周刊裡還有一個連載漫畫「小棒球王」,主角名叫小馬,大概是日本漫畫移植過來的罷,想必也給了我們一點關於棒球的想像。
小學最後一學期,隔壁班從台北轉來一位林同學,據說是棒球校隊的投手,我們學校只有躲避球隊,只在漫畫裡看過棒球的我,在林和他們班導劉老師於教室外空地傳接球的當兒才見識到真正的棒球和手套的實體是甚麼樣。
上初中後,林和我們同班,他的本領似乎沒有發揮餘地,學校有籃球隊、足球隊、體操隊,卻沒有棒球隊,校內正式球賽也沒這項目。我只在學校看過一次棒球賽,是英語老師在我們班組了一隊與另一班友誼賽。球賽的細節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英語老師很慷慨,送參與的球員一人一盒剛上市的森永牛奶糖。
其實林在校外滿熱門的,他身量高,會投曲球,在初中二年級轉學離開以前,幾次被社會球隊請去當「槍手」,有一回有人用摩托車來學校緊急召喚,上課中的林還因此請假外出登板哩。可惜,當紅葉少棒開啟台灣棒球熱潮時,林已經進入專科學校了,他仍然熱愛棒球,五、六年之後,我們幾個在台北補習的同學約好到泰山他就讀的學校看他,用完自助餐,他拿出棒球手套,跟我們重溫傳接球。林未能乘上少棒風潮,倒是他的小學班導師還來得及發光發熱,有一年我在報紙上看到他指導的台北少棒隊掃平群雄拿到全國冠軍的新聞。
我二十年的籃球球友蘇小胖,來自台東成功鎮。他有一天和我說到他們小時候打棒球的事,木棒竹筒小皮球之外,他們還用水泥紙袋做手套。咦,用那種手套接小皮球有比較好接嗎?我提出質疑。「你想像一下,你想像一下,」 小胖睜大了牛眼,很激動的說:「我們也有手套耶,手套,重點是手套啦。」
「後來我們也玩到了真正的手套,真正的手套喔。」小胖說,他們知道附近教堂有一整套不知哪裡捐來的棒球器材,負責管理的是一位原住民,他的兒子是小胖的同學。有個無聊的放假日,他們唆使了那位同學偷偷從倉庫裡搬出了那些球具,玩將起來,過了一個興奮的下午。「然後悲劇了,同學的爸爸發現了,跑來海扁他兒子。我飛奔回家求救,我爸爸說,交給我。順手拿了兩瓶米酒,直接到我同學家去,找他父親開喝,解救了我水深火熱的同學。」
從東部的花蓮到台東的成功,綿長的海岸線,中央山是中央山,海岸山是海岸山,太平洋是太平洋,它們恆常在那裡,矗立或者拍岸,時間移動得十分緩慢(啊,我是說我們年幼的時候啦),以至於小胖雖然晚我十來歲,我們關於史前棒球的那部分竟是毫無代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