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與《易》的「殊塗同歸」關係
馮樹勳
一、導論
揚雄(前53-18年)的《太玄》與《易》和西漢《易》說,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乃是學界的一項常識。然而,《太玄》與《易》呈現哪一種形態的學術關係,卻是兩漢思想研究中,極不容易清晰說明的課題。依《漢書》記載:「(揚雄)以為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 而「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 是故,《太玄》自創始即肯定與《易》相關,實是不爭之論。問題是:《太玄》與《易》的具體關聯及證據,學界卻未有共識,以至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本文先從學界流行的「贊易」、「擬易」和「準易」諸說,申明以往學者對《太玄》與《易》學關係描述的異同,以見出不同說法的限制所在。復別開新路,從孔子對《易》學的範式轉移,開啟「義理」《易》學之路,對比不同的《易》學子系統,見出漢代《易》在理想與現實中的範式衝突,以及《太玄》試圖以何種形式,介入卜筮《易》說與義理《易》說的爭議,並透過與《帛書.易》〈要〉篇孔子與先前《易》學「同塗殊歸」之說,對照揚雄如何及為何,發展一套與《易》相反相成的「殊塗同歸」的《太玄》系統。
二、「擬易」說
從傳統典籍來看,古代學者描述《太玄》與《易》的關係,其用詞主要包括:「贊易」、「準易」和「擬易」等。其中「贊易」一語出現較早,晉范望(生卒年不詳)《太玄經》注云:「此玄測都序也,測準夫子賛易」。 雖然范氏不直言《太玄》「贊易」,但以為《太玄.玄測》一如孔子「贊易」,則已暗示《太玄》為「贊易」之作了。至於宋司馬光(1019-1086年)〈讀玄〉則直指:「乃知《玄》者所以贊《易》也,非別為書以與《易》角逐也」。 但自司馬光以後,諸儒卻甚少使用「贊易」一詞,以表述《太玄》與《易》的關係。因為,自《晉書.儒林列傳》謂:「(孔子)乃刪《詩》、《書》,定《禮》、《樂》,贊《易》道,修《春秋》」, 大抵把「贊易」一詞,繫於孔子,以後諸儒言「贊易」,大率指孔子而言,以尊重「聖人」,故較少用以指謂《太玄》與《易》的關係。
取「贊易」而代之的,有「準易」與「擬易」兩詞,此兩詞的詞義有同有異,其相同之處,則以為揚雄《太玄》之作,與《易》的學術方向與預測未來(卜筮)的功能相類似(其相異處於「準易」說一節詳作闡述)。「擬易」的說法,最早見於《晉書.王長文列傳》載:「(王長文)著書四卷,擬《易》,名曰《通玄經》,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時人比之揚雄《太玄》」。 此處「擬易」雖是針對王長文而言,但時人既以《通玄經》「比之揚雄《太玄》」,則《太玄》固當亦屬「擬易」之作了。到了宋陳長方(1108-1148年)《唯室集》,其中〈與友人論文書〉直謂:「至於草太玄擬易,續詩、續經者,後世之議竟何如哉」。 當然,在陳氏以前也有學者論及《太玄》之擬「五經」,例如:吳陸績(187-219年)《述玄》引張平子說,以為揚雄「心實與《五經》擬」, 惟未明言「擬易」。更早以前,如東漢時天文學巨擘張衡(78-139年),亦以為:
吾觀《太玄》,方知子雲妙極道數,乃與五經相擬,非徒傳記之屬,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
然而,無論張衡或陸績,均未特指《太玄》為「擬易」之書,故陳長方實為倡此說之第一人。陳齊之長於朱熹(1130-1200年)廿餘歲,當屬「擬易」一說的先聲。惟對「擬易」一詞最有代表性說明,並為學界廣泛採用的還要算朱熹。
《朱子語類》多次論及《太玄》與《易》的關係,在〈邵子之書〉中,朱子明確指出:「(邵)康節之學似揚子雲。《太玄》疑(當作擬)《易》,方、州、部、家,皆自三數推之」; 同書論〈伏羲卦畫先天圖〉則云:
揚雄《太玄》全模放《易》。他底用三數,《易》卻用四數。他本是模《易》,故就他模底句上看《易》,也可略見得《易》意思。
前述朱子的說法,不但使「擬易」一詞,廣為後儒採用,更為「擬易」一詞作了明確的定調。朱子指「《太玄》全模放《易》」,這正是日後學者使用「擬易」一語時,常有的假設:把《太玄》視作歸屬於《易》的一項子系統來看待。我們試看,元郝經(1223-1275年)《陵川集》謂:「孔門言《易》諸儒,擬《易》、傳註、疏釋等類,以為《易》之支流餘裔」, 其中「《易》之支流餘裔」一語,正好表明了郝氏視《太玄》作為《易》的子系統之主張。由是,則《太玄》在諸儒心目中,失去了與《易》「並行」的資格。明張岳(1492-1552年)在〈太玄集註序〉清楚認定:
子雲之為是書,將以擬《易》也,夫《易》於天地萬物之理賾矣,豈待别有一書與之並行,而能有所發明哉!
是即張岳認為《太玄》在學術層次上,最少是低於《易》一階的,不能與《易》有「並行」的關係。正因如此,則固《易》可以視作是《太玄》的規範;甚而,《太玄》的學術品質高下,也可視《太玄》與《易》的接近程度來作出評斷。
把《太玄》視作《易》「支與流裔」的一項「優點」,正如朱子說「也可略見得《易》意思」,即把《太玄》作為《易》學的一種詮釋系統看待。支持此類觀點的學者不少,例如:南宋魏天應(生卒年不詳)《論學繩尺》:「《太玄》擬《易》,(揚雄)而論聖人參諸身,亦曰擬天地」; 而尚秉和《焦氏易詁》卷1則謂:「昔人知《太玄》擬《易》,故往往即《玄》首以解經」等,均是發揮《太玄》「模倣」《易》,因而產生對《易》的詮釋作用以立言。而司馬光則更把《太玄》視作理解《易》的階梯,他在《讀玄》中強調:
或曰:「《易》之法與《玄》異,雄不遵《易》而自為之制,安在其贊《易》乎?且如與《易》同道,則既有《易》矣,何以《玄》為?」曰:「夫畋者所以為禽也,網而得之與弋而得之何異?書者所以為道也。《易》網也,《玄》弋也,何害不既設網而使弋者為之助乎?子之求道亦膠矣!且揚子作《法言》所以準《論語》,作《玄》所以準《易》。子不廢《法言》,而欲廢《玄》,不亦惑乎?夫《法言》與《論語》之道庸有異乎?《玄》之於《易》亦然。大廈將傾,一木扶之,不若眾木扶之之為固也。大道將晦,一書辨之,不若眾書辨之之為明也。學者能專精於《易》誠足矣,然《易》,天也;《玄》者,所以為之階也。子將昇天而廢其階乎?」
從前述司馬君實的言論看來,在宋代或以前已有不少學者,質疑《太玄》與《易》有所分歧。更有進者,則質疑揚雄創作《太玄》的動機是否在「贊易」?況既已有《易》,又何必再草《玄》呢?司馬光則以眾擎易舉作回應,以為明道的工具(儒家典籍),不礙其可有多端,故謂「大道將晦,一書辨之,不若眾書辨之之為明」。同時,《太玄》也可視為理解《易》的階梯,這實充分說明了部分學者視《太玄》為《易》的子系統,可以為理解《易》提供詮釋的階梯作用。
不過,更多學者則認定《太玄》是《易》的糟粕。清朱彝尊(1629-1709年)《經義考》引北宋朱彧(?-?)曰:
揚子雲作《太玄》以擬《易》,先儒已有屋下架屋之誚,予嘗讀之,拘拘於句法之蹈襲,字訓之模倣,信乎其不可也!《易》以八為數,推之而為六十四,《玄》以九數,轉之而為八十一。……其他率多此類,亦何取於《玄》哉!
與朱氏為同調者頗夥,如元胡炳文(1250-1333年)《周易本義通釋》云:「秦漢等為術數之書,《太玄》擬《易》而反晦《易》,可慨也!」 又如元朱夏(生卒年不詳)《答程伯大論文》云:「《太玄》擬《易》而作,然《易》出於造化之自然,而《玄》也者,出於智慮之私而已,故不能免夫牽合艱難之態。先儒固已譏其勞且拙矣」; 元陳應潤(生卒年不詳)《周易爻變易縕》〈自序〉則謂:「《太玄》擬《易》也,而《易》為之破碎;濳虛擬《玄》也,而《玄》為之散滅」; 至於明程敏政《新安文獻志》:「(揚雄)為《法言》曰吾以擬《論語》也,為《太玄》曰吾以準《易》也,無西子之美而效其嚬,亦増其醜而已矣」 等說法,則無不以為《太玄》為《易》有瑕疵的倣製品矣!於是,自《漢書》已載:「諸儒或譏以為雄非聖人而作經,猶春秋吳楚之君僭號稱王,蓋誅絕之罪也」。 至於南宋孫奕(生卒年不詳)亦斥謂:「作經以擬聖者,其後儒之僣者乎?自非僣者,則揚雄不作太玄經以擬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