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侍衛呢?快把這些歪瓜劣棗都趕出去,別辱了陛下的眼。」發話者身穿配色鮮豔的服裝,聲調高揚,動作誇張而滑稽。
「憑什麼?」
「不是說沒有門檻,任何人都可以參加招親嗎?」
「也不想想那個王子都幾歲了,還挑三揀四的!」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幾名身形異於常人且打扮奇異的男子紛紛表達不滿。
「雖然如此但你們也該有自知之明,掂掂自己的斤兩啊!」
「什麼意思?」
「你太矮,你太胖,你太醜,至於你看起來就弱不禁風,怎麼配得上殿下?」
宴會大廳中央最為醒目的男子單手扠腰仰起下巴,姿態傲慢無禮,「只有最傑出的優勝者,像是驍勇善戰的騎士團騎士,才夠資格成為我們北之國的王夫。各位尊貴的閣下,我說得對不對?」
「沒錯!」
「他說得對!」
出言附和的是圍攏在一旁的群眾,與穿著戲服的表演者不同,端著酒杯彼此寒暄的男男女女顯然是受邀參加這場宴會的貴族。
「還在等什麼?快把那些傢伙趕出去!」
就在侍衛將扮演挑戰者的表演者押出大廳同時,這場即興演出也隨之落幕。
短劇的靈魂人物,也是受僱於貝倫特侯爵的知名弄臣愚人馬克,正以惹人發笑的姿勢鞠躬。那動作有些不莊重卻無人在意,一如無人在意愚人馬克以插科打諢的方式暗諷北之國特有的文化和王族的目中無人。
「哈哈哈,殿下有看到剛才的演出嗎?」
不陌生的渾厚男聲突然響起,特意站在遠處好避開人群的塞德里克猛地回過頭,沒將詫異表現在臉上,「侯爵閣下。」
塞德里克抿了一口紅酒,才接著說道:「真是恰到好處,又惟妙惟肖呢。」
超過二十歲仍未成婚的塞德里克不是第一次有幸成為這些詩歌和戲劇的主角,縱使再不悅,為顧及風度也只能精準地控制嘴角的位置。
「愚人馬克總是為我帶來歡樂,真希望也能為陛下分憂解勞。里奇殿下覺得如何?」
塞德里克的祖父,也就是已逝的前一代國王歐格里陛下的王夫安德魯親王,同樣也姓貝倫特,算起來現任的貝倫特侯爵與塞德里克父王是同輩遠親。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貝倫特在稱呼上占塞德里克便宜,既是拉近距離,也意圖彰顯自己的地位不凡。
「您有心了,我會向父王轉達。」塞德里克向來不喜歡這些以幽默和詩歌包裝流言蜚語的宮廷愚人,但即便貴為王儲,他也沒有權力要求廢止這項讓上流階級為之瘋狂的娛樂。
幸好現任國王尤萊亞同樣對這些衣著五顏六色的表演者沒有好感,王宮才可倖免於難。
眼見安寧的日子即將被破壞,塞德里克暗自吸了一口氣,強壓下挑起眉梢的衝動,禮貌性地朝貝倫特點頭致意。雖說滿腦子都是對於這段對話的厭倦,王儲噙在嘴邊的笑意依然無懈可擊。
然而未待找到機會脫身,貝倫特便再一次開口:「招親儀式快到了,殿下緊張嗎?」
「我應該緊張嗎?」
「是我多慮了,儀式必然會為殿下和北之國選出最優秀的王夫。」
這是塞德里克聽過無數次的話,比起祝福更似一再被提醒的詛咒,源於王族血脈中無從擺脫的枷鎖。於是他放緩呼吸闔上眼,讓眼皮隔開照亮整座宴會大廳的燭光。
然而再次睜眼時,預期之中的光線卻沒有出現,就連交談喧嘩聲也不知在何時悄然消失。察覺不對勁的塞德里克慌亂地左顧右盼,沒料到意識竟在此時陷入濃稠厚重的黑暗。正因為缺乏光源,聽覺反倒格外靈敏。
「聽說王子終於要招親了!」
「真的假的?從十七歲開始拖了那麼多年,還以為會繼續拖下去,有好戲看了。」
「可是都超過二十歲了,應該很難生出子嗣吧?」
「那也怪不得別人,如果生不出孩子,狄亞洛斯家的王位就要換人坐了哈哈哈……」
來自四面八方的細碎談笑聲起初很遠,接著越來越靠近,最後化作尖利刺耳的笑聲。一張張扭曲的面孔滿布嘲諷和戲謔,一如重現於夢境的宴會,真實得令人心生厭惡。
「滾開!這些討人厭的傢伙,都給我滾開!」
猛地睜眼,從夢中驚醒的塞德里克坐起身,走近落地窗拉開酒紅色的厚重窗帷。晞光爭先恐後地闖入寢宮,然而微涼的晨風沒能拂去塞德里克滿腦子的煩躁,反倒因為裡衣被冷汗浸透先涼得渾身發顫。
洗漱用餐後,塞德里克到位於王宮南側的騎士團訓練場,完成每日例行的劍術訓練,這才拉著年齡相仿的魔法師拜倫密談。說是密談,棋盤前的塞德里克卻始終悶不吭聲,一個勁地操控白棋步步逼近。
「要談什麼?」
抬頭望向發問的拜倫一眼,塞德里克搖了搖頭,逕自擱下手中水晶製的士兵棋子,「換你了。」
「如果只是下棋,沒必要板著臉吧?」
塞德里克沒有搭腔,只是垂眸移動盤上的主教,直逼敵營退無可退的國王,「將軍。」
「我輸了。」
「明明還沒。」
「結束了才好說話,不是嗎?」
塞德里克本想反駁,但看著拜倫淡然的表情,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停頓片刻才吐出猶豫多日得出的結論,「我想離宮。」
「扣掉今天距離招親儀式只剩五天,您打算回來嗎?」
「不知道,還不知道……」
「打算去哪?」
塞德里克沒有回話,一邊撥弄棋子一邊陷入深思。
這個疑問直到翌日,塞德里克真的帶上簡便行囊和防身武器,牽著馬以一身騎士裝扮,在侍衛的疏忽下溜出王宮時,依舊沒有答案。
塞德里克只知道如果要延長這趟旅程,必須盡快離開王宮座落的王城,也是最可能被認出身分的坎培紐城。話雖如此,要在短時間內出城也不容易,他策馬奔馳整個上午,距離抵達緊鄰的波迪城仍需一天半的時間。
就算塞德里克再有體力,座下的愛馬也需要休息。他就近找了一間酒館,將噴著鼻息的白馬在一旁馬廄安頓妥當,步入外觀看上去頗有歷史的雙層建築物。
室內與一般酒館無異,有些髒亂嘈雜,形形色色的客人分布在由酒桶和木板充當的桌椅上,空氣中混合了汗臭的各種食物氣味,當然比起總是散發花香的王宮並不好聞。
塞德里克才剛在無人的角落找到位置就座,略啞的女聲旋即盡責地響起,那是一位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需要什麼呢,帥哥?」
「一條小麥麵包和一碗乳粥,你們有羊肉嗎?」
「有羊肉,可是我們店裡只有粗糠的硬麵包。和老闆說一聲的話,應該可以差人去買白麵包,但無法保證要等多久。」
聞言塞德里克這才後知後覺地憶及自己已經不在王宮內,連忙擺手拒絕,「那不用麻煩了,粗糠麵包就好,然後我要一隻羊腿和一杯葡萄酒。」
塞德里克識趣的答案顯然討好了侍女,婦人一改死氣沉沉的態度,語氣歡快不少,「好,馬上就來。」
一如婦人所言,餐點來得很快,而塞德里克隨即發現這是此處唯一的優點。他放下即使泡過乳粥仍硬如磐石的麵包,喝了一口葡萄酒,但還沒達到潤喉的目的,留在舌尖和喉管的酸澀已經迫使塞德里克蹙起眉頭。
囫圇啃了幾口沒有調味但尚可入口的羊腿,塞德里克失去進食的心情,注意力被不遠處的高談闊論吸引。
「不愧是北之國的王城,這裡平常就這麼熱鬧嗎?」
沒給左側的同伴面子,坐在中間的高壯男子立刻出言駁斥:「呿,這麼大一個城鎮結果沒幾間房間,好一點的旅店都滿了!」
「聽說最近有活動,所以才多了很多外來旅客,好像是什麼招親……」
「招親?哪家貴族千金嗎?不如我也去看看,說不定能攀上有錢人家。」男人說著低俗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才不是哪家的大小姐,是王儲,北之國王族唯一的王子。」右側的削瘦男子伸手將滑落鼻梁的鏡架往上推,試圖壓低聲量,不過在空間有限的酒館內明顯沒有多少作用。
「王子?所以招親的對象是女人囉?」
「不,是男人。」
「什麼?原來北之國流行操屁眼?」
此話一出,同桌三人頓時以體型最具威脅性的大漢為首,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
「這我知道!好像是王族的血統有問題,和女人生不出孩子,得和男人搞才行。」
「都是男人,是誰生?」
男人粗魯放下手中啤酒杯,嫌惡地皺起臉,以極為輕佻的態度發表評論,「不管是誰生,男人生小孩,想想就覺得噁心。」
「就是嘛!」
「所以是從屁股生嗎?」
「應該是,不然──」
聽聞越發不堪入耳的猜測,塞德里克咬著牙握緊拳頭,連連深呼吸告誡自己保持冷靜。
「碰!」傳來餐盤被重重放下的巨響,飽含怒氣的沙啞女聲不僅打斷塞德里克的思緒,同樣打斷男人此起彼落的訕笑,「本店不歡迎對殿下無禮的傢伙,要麼閉嘴喝酒,要麼就請你們離開!」
「妳說什麼?」
「我說如果嘴巴不放乾淨一點,就請你們滾出去!」
四人似乎沒料到外表看來庸俗的酒館侍女膽敢出言挑釁,先是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地瞪大眼,「臭婆娘,妳憑什麼趕我們!」
「就憑這裡是北之國,憑你們腳下踩的是北之國的土地!」
「妳大聲什麼!」
「有什麼好囂張的!」
被拉扯的婦人雙手扠腰,完全不因對方人多勢眾而退縮,「別碰我!把你們的髒手拿開!」
「別以為妳是女人我就不敢打!」
「別以為你們人多我就會怕!」
「臭婆娘,這麼會說大話,等等別哭著求饒!」
「上!給她一點教訓!讓那個不自量力的婊子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局面一觸即發,任誰都能看出單槍匹馬的婦人居於劣勢。塞德里克握緊手中的金屬器皿,如同試圖揪住逐漸向衝動傾斜的理智。
眼見男人高高舉起拳頭,只消半秒鐘便要招呼在婦人臉上,就在塞德里克即將擲出手中鐵杯的瞬間,突如其來的陌生嗓音打斷了嘈雜。
「住手!幾個大男人對一名女性動手,怎麼都說不過去吧。」那是一道沉穩的年輕聲線,不卑不亢卻能輕易抓住眾人的注意力。
「你什麼東西啊?別多管閒事!」
「你也是那什麼狗屁王室的擁護者?」
「我不是任何人的擁護者,只是意外途經此處的旅人。」風塵僕僕的年輕男人身穿軟鎧,腰間掛有一柄長劍,明顯有些年頭的披肩上沒有任何紋章,不難推測所言不假,他應是一名無主的遊俠。
「那你滾吧,我們和這婆娘有些爭執需要解決。」
「恕我拒絕。」
如此直白的拒絕不僅出乎塞德里克預期,也堵得幾名大漢面色鐵青,「你!臭小子──」
「傳言北之國以尚武聞名,沒想到整間酒館有將近二十人,卻任由女性受委屈,無人上前搭救。我為此感到失望,而我所遵循的騎士誓言依舊不容許這種情況發生。」
「哈哈哈哈,這小伙子太有趣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們就不跟女人計較了。」
塞德里克前一秒才因男人的直言不諱升起些許好感,下一刻隨即降至谷底。護短似乎是北之國不分貧富的共識,聽聞如此誹謗他不悅地撇下嘴角,毫不意外瞧見方才準備出手卻被搶先的旁人,正同仇敵愾怒視膽敢小瞧北之國風俗的男人。
偏偏男人的批評僅止一句,就此發難實在太過小題大作,塞德里克只能硬生生地嚥下不悅。風波暫且告一段落,塞德里克滿腔的憤恨卻沒能平息,他重重坐回木椅上,一口咬下手中的麵包,洩恨似的狠狠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