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寶在馬拉喀什
什麼都不重要,最重要是學會在適當的時候催眠自己。譬如,如何令寫到第六百個字自動停下來的右手,再接再厲邁向天涯海角,還有,怎樣把對討價還價的恐懼,轉化為夢寐以求的樂趣。
摩洛哥。
如果你住在法國,它不折不扣是後花園的代號,迷惘青年在那裏找到他們的異草,男同志在那裏發掘他們的奇葩,氣溫太冷的時候,可以去享受免費天然暖氣, 睡不着的晚上,呢喃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伴你直到日出。記得那年夏季香港朋友W來巴黎唸暑期班,百忙中特別抽出寶貴的三四天,專誠南下打了個白鴿轉,回來後春風滿面讚得天上有地下無,頑固的我一句也聽不入腦, 心想假如身邊有那麼一個精力充沛的小男友,就算宅在寸草不生的山旮旯也會以為上了仙樂風飄的天堂。還是她比翼雙飛着陸的城市是伊斯坦堡?你看,我竟然迷失了,可見甲和乙一點分別也沒有,左耳入右耳出,求求其其馮京馬涼。
伊斯坦堡倒是罪魁禍首。貝拉宮大酒店尚未改建的年代,抵埗就下榻在貝拉宮,興沖沖想像走廊那端一閃而過的神秘女子,名字叫瑪黛哈莉 ( Mata Hari ) ,早餐桌上以打字手勢切煎蛋的老嫗,正準備把凌晨完成的偵探小說裝進雞皮紙袋,委托東方快車風馳電掣送去英京。 然而一踏出特權份子織夢場所的大門,現實就如狼似虎迎面撲來。張愛玲曾經揚言,「我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才二十出頭的女子啊,怎麼便修煉成精,這種本事凡夫俗子當然沒有,不管願不願意,一切盡入眼簾。面對別人的貧窮覺得窘,不知道算不算小資童年後遺症,街頭遇見乞兒腳步永遠慢不下來,但是再急也不敢施展草上飛,生怕碰損了天涯淪落人的心。凌波微步平日可以輕易脫身,換上排山倒海陣式,可真是走投無路,更甚的那是隊童子軍,平均年齡七八歲,三四歲的也有,企圖賣給遊客的不論是一張明信片抑或一瓶水,倒貼的都是尊嚴。
眼明手快的一個嚯一聲在我鞋面抹了一把油,興高采烈道:「擦鞋!擦鞋!」堅持不要,越走越快,背後聽不懂的語言翻譯成中文,不會不是「真沒見過這樣的人!算小爺今天倒霉,賠了夫人又折兵。」土耳其假期那一刻就徹底毀了,不是生氣,而是悲痛。同行的法國人說,認真什麼,他們不過當作遊戲⋯⋯這是遊戲?哀傷更深了。
為免覆轍重蹈,從此選擇旅行目的地小心翼翼,說客三番四次展示網上摩洛哥平靚正的星級酒店,比台灣民宿貴不了多少,也總是搖頭搖頭搖頭。當地人著名的熱情,於我毫無吸引力可言,誰稀罕素昧生平的地毯店老闆奉上私家廚房秘製薄荷茶,勾肩搭背和你交換三世書!眼睛打電報的俊男,或許誠意期望一夜溫柔,然而他們的宗教佈下的陷阱根深柢固,萬一出事輿論只會怪你自投羅網,阿拉丁神燈和芝麻開門,原不該化作被窩裏的鮮肉。今年舊事重提,竟然心動,馬拉喀什六日七夜,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吧?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沒有壯志不再堅持,飛機即將降落伏在窗口眺望,夕照下的建築物真如旅遊指南說的,淡淡染上玫瑰紅,還有點相逢恨晚哩。
以平常心接受通街騷擾的第二天,忽然笑着和遊伴說:「我要拍一部短片,叫《嘉寶在馬拉喀什》!女主角架上黑眼鏡遨遊,不停有人搭訕,全片她只得一句對白,十分鐘重複起碼一百次:Leave me alone!Leave me alone!」
旅館在高貴而荒僻的地帶。有一晚飯後回家途中, 靜悄悄的行人道站着個瘦削的小童,我們走過的時候, 默默打了個側手翻。哦,是他懂得的唯一賺錢方式,就像賣字維生的稿匠,再寒磣也唯有若無其事寫寫寫。馬上掏出兩個銅板——不是施捨,而是感激他出其不意借出鏡子,讓我安穩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