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貴族(完整版)

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那麼長篇的文章了，然而對於生於四、五十年代的讀者，它卻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作者章詒和，透著細密的筆觸將生命歷史中的滄涼，娓娓道來。 



這是一本敘說式的生命史，敘說著人性、生活、生存與時局的更迭。人世間之難，如：生老病死 、悲歡離合、構陷、誣衊、親痛、仇快，詒和總能在淡然的字裡行間，傳達著一份幽然的明白，從民國、國共，到對馬克斯與共產主義的反思，不論右派與左派，從對生存與信念的渴望，不同的思考、選擇、決定，引領不同的人生道路。



很多的作為，從歷史的觀點，強調蓋棺論定，歷史、時間，對前是（事）、前人會給予評價。為政者的私心自用，遂導致了國族發展蹣跚的副作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民主與共和，在學術理論的殿堂各擅勝場，所以境遇殊異，影響深遠，所重者莫若，人心與器用。



我最喜歡，康同璧那一部分，在艱難中，卻能道盡人情，感性與對咫呎天堂的渴望。



這是一本值得推薦與仔細品味再三的好書，在E世代的文化喧嘩裡，猶如一篇飄蕩貴族氣息的樂章，在作者的指間緩緩彈奏出動人的生命交響曲。

有些書，有些人，闔上了，忘掉了，很快就成過眼雲煙，但有些事情卻不是這樣。



我生活在台灣，也是中國人的一部份，但我卻不大瞭解海岸對面，那一片廣大土地的一切，那裡的歷史、流光，被官方記下來的跟事實呈現的面貌有極劇的差異，而海的這一邊，從小我們被灌輸的跟某些當地人的記憶是那麼令人驚心，也許是因為這樣，當我說我身為中國人的時候，心裡是十分複雜的，中國何其長久的歷史，當一樣的血脈竄流在不同的政局生活時，我已經不太能分辨什麼是客觀，我又怎能大刺刺的說誰是誰非，唯一能令我跨過這些焦躁的爭辯與斑駁，大概就是人情世故吧。



每個人都是一個部落，跟很多人親愛過，置身在不同的市景洪流。我漸漸明白，不管在怎樣的時局裡，人與人之間永遠是分不了關係，某些時候，家人是我們歸返之處，某些時候，你只能靠自己，我們在人潮的波浪中晃盪，時局陣陣撲來，當這麼熬過歲月，記得的還剩下什麼？哪些是翻攪後還讓我們湧起強烈的思念，而必須透過寫才能進行告別，能讓章詒和掏盡半載的人生、筆到眼前就落淚的又是怎樣的世態？



我們這個世代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被包覆的，被壓迫的又不太相同了，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怎麼走下去，看著章詒和《最後的貴族》時，我想起多年前因為一次機緣到廣州，協助舉辦台商企業內部教育訓練課程。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印象中，從台灣到香港，從香港搭船到虎門，通過了層層的海關，我手上拿著台胞證，從海下船時，迎向前來的是一對穿著草綠色厚重軍服的軍人，他檢視我的護照、每一件行李，檢視我眼光中的神情，我想我是擔憂的，所以他也不是很自然。



車子越過好幾番路，我吸入甚多泥凝黃土，駐進招待所，世界瞬間變成了對岸，那一整週，我們住的地方跟受訓練的員工隔了好幾層鐵絲網，這是台商保護自己的方法。有一天夜晚，在廳裡跟幾個女孩閒聊，那是他們難得的空閒，或許他們也好奇我，所以唱山歌給我們聽，講起內地的風情，還有他們的家人相貌，我問其中一個女孩：



「妳有啥夢想呀？」



「您是說我吧，我呢，想給家鄉起一棟樓呢。」女孩興高采烈的說著，充滿了力量。



「那妳要多少錢才能起樓呀？」



「就一輩子在這蹲著就有啦。」她聲調輕揚，瞳中有著未來。



「一輩子？」我吃驚的脫口。



「是呀，這樣就有樓啦，這薪資挺高。」女孩說。



我盯著她，她與我年齡相仿，那一刻我始終忘不了。



我常問自己，為什麼忘不了，事實上我講不清楚也說不盡然，我只是覺得生存在一個有很多選擇的時局是多麼幸運的事情，一樣的年紀，時局條件不同，命運竟是如此迥然。她說自從她幹了這份活，日子可就好過了，一家人全仗她吃飽，我倆存活二十多年來的際遇如此不同，那麼在章詒和的筆下，父親從擔任交通部長、中國民族同盟副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光明日報社社長，從家裡有七十九間房的大四合院，到被政治清算，被最親密的朋友迫害，到整座四合院被紅衛兵、造反派佔領，全家人被驅趕到緊挨大門的傳達室和警衛室，到除了康同璧外，再沒有第二個敢收留的章詒和又怎麼看待人間世情？



這一本381頁的記憶，隨章詒和筆上的寬度緩緩駛來，看似平淡的語詞，卻包容了無盡的辛酸心情。



這本書很好讀，因為它是個歷史、是個故事，而故事又是個現實。這本書不好讀，因為它太讓人驚心，一個人清清楚楚憑記憶，慘事一件件坦給你聽，往事如煙嗎？人一走，往前推，好像可以推出他一生的種種，然而真是這樣嗎？不僅是這樣吧，對於我們深愛的人，每個片段記憶都是寫不盡的相思。



書寫家人與那些放在心裡的事情，必定來自於有滿懷想說的無從說起，只能靠筆舒坦的一段經歷，在闔上章詒和《最後的貴族》，我猛然想起六十多年過去了，受盡折騰的章詒和活下來了，筆調是如此清淡溫軟，不知道回憶中所沸騰起來的親情是否光亮了她的心，她說：



我想，能夠悲傷也是一種權力。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而提筆的那一刻，才知道語言的無用，文字的無力，它們似乎永遠無法敘述出一個人內心的愛與樂，苦與仇。



這一點，我想我懂。



打該這本書時，望著內頁一張張的相片，我覺得我與這些人一點關係都沒有，隨著落幕盡頭，我與這些人彷彿相逢，章伯鈞、李健生、史良、儲安平、張伯駒、潘素、康同璧、羅儀鳳、聶紺弩、羅隆基，他們好像成了我對六十年來中國記憶的輪廓，繁華，殘忍，悲涼，且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