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了 就像花兒開了似的
家中有用《小學生蕭紅讀本》,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錢理群主編,張祖慶編著。封面上印著蕭紅的一段文字。開始這麼寫著: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書本不起眼地放在案頭三數年沒動,然而那段純樸天真的文字就像平日街道上的廣告牌,久而久之居然和我打起招呼做朋友。看完電影《黃金時代》,三個小時的文化藝術心靈沐浴,完結時,銀幕重現蕭紅孩提時呼蘭河春天的美景,湯唯唸道: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
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
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
一切都活了。
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都是自由的。
這步就是每天在桌上看到《小學生蕭紅讀本》的那些文字?表面上充滿童真,充滿對生命和生活的欣悅。仔細再品嘗卻又帶著那般寂寞和些許無奈。電影終場時,我哭了。於是把書本翻到「他的上唇掛霜了」那篇,上面寫著:郎華回來了,他的唇掛霜了!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給我吃,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像很久抓不到的鳥兒,抓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銀幕上湯唯啃嚼著馮紹峰方才買回來的俄羅斯麵包。人來了又走了,抓到又飛了,以為飽了,還是餓著。影片中的哈爾濱是如此頹垣敗瓦?卻又如此詩情畫意。影片中的述事既是如此真實,為何語氣又時而虛幻?其實事件不需十足寫真,只要感情可以彼此溝通。到底燒餅還是麵包都一樣吃在肚子裏,若是餓倒了下來,愛都是一樣。
於是看看這中國劃時代才女淒美的一生,能不動容?從來也沒有看過中國影壇上如此細膩的描寫,一個女人浪漫的一生,解放的一生,文學的一生,尋愛的一生,悲慘的一生,或許最有看頭的,可以說是她放蕩的一生。影片從蕭紅與表哥的私奔開始,詳細的寫出她情感的旅程經歷。一個男人換到另一個男人,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或許還有駱賓基。由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北京哈爾濱青島延安西安東京上海武漢重慶最後來到香港。她是一個漂流者,也是一個脆弱的女人。似乎豐盛二字與她生活無關,她可能羨慕鄰家的女兒戴耳環、看電影,但是她卻有豐盛的寫作生命。
也有遇見自己喜歡的男人,得到後自然相濡以沫,但是才華永遠都是幸福的敵人。
也有遇見喜歡她的男人,或許自己並不怎樣喜歡對方,但是女人又是那樣脆弱,不知如何應付,最後倒還嫁了給他。
文人自古相輕,反對派說起延安的作家們,都是亂搞男女關係。
即使蕭紅與蕭軍如此真正相愛,丁玲也會拿著被子上他們的炕床。即使真正相愛,蕭軍也會毫不猶豫地邀請好友端木蕻良同床三人共眠。聽起來真是放蕩的一生,相信我,這只是觀影者思想上的放蕩。用了「色與慾」,先滿足了您的好奇,接下來就要談到蕭紅文學的一生。《黃金時代》可是我看見讀過最迷人的有關文學的電影與劇本。聽說這個劇本裏幾乎百分之八十的對白,是從當事的著作,或是有記錄的對談,改寫而成。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都是那樣動人又驚心動魄。魯迅夫人許廣平這樣形容蕭紅的文筆:她那麼會寫飢寒和貧窮,飢寒貧窮誰會不曉得呢?可沒人像她這麼觸目驚心!「觸目驚心」四字來形容女作家,這是多麼嚴重的分量。然而蕭紅的愛人蕭軍,卻不這樣想,他在一個喝酒的場合說:蕭紅的散文有什麼好呢?朋友搭腔:其實結構也不堅實!蕭軍嘉上一句:她是女作家嘛!
原來那個尚待解放的年代,「女作家」三字如此被輕視。難怪如今女導演要排除一切困難,將夢寐以求的女作家傳記搬上銀幕。胡風對蕭軍說-我可告訴你,蕭紅在創作才能上可比你高,她寫的人物是從生活裏提煉出來的,不管是悲是喜,都能使我們產生共鳴。你可能寫得比她深刻,但常常是沒有她的動人。你是以用功和刻苦,達到藝術的高度,而她可是憑個人感受和天才在創作。恰恰!哪個男人可以忍受他人如此貶低自己去稱讚女友。於是女作家從日本捎信:軍,窗上灑著白月的時候,我願意關著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抹著藤椅的邊緣,然後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卻認定這是自己的手.... ,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兒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裏過的......點題。
在蕭紅與蕭軍分手前,她與端木走在江邊,漁火點點,晚風輕唱,蕭紅看著江面上的月亮,說道我真是個漂泊者。端木說其實妳只想有個安靜的環境寫東西,當個好作家是妳最大的願望,對吧!蕭紅反問:我的願望在這樣的亂世是不是很奢侈?
忽然想到,在我們這個小時代,一個即食麵時代一切都過份滿溢,可以看到一部這樣的電影,確實是奢侈的享受。王家衛形容它是Labour of love,只有「愛」才能產生的電影。沒有導演許鞍華和編劇李檣的堅持,絕對不可能有這部史詩的出現。沒有王昱的攝影和文念中的美術,也不可能有如此古樸大時代的重現。沒有一班出眾演員湯唯馮紹峰王志文朱亞文黃軒郝蕾袁泉田原等等的好演員,那些作家們的神髓就不知哪襄尋。至於那些八十後標準影迷們,怕搞不清延安作家們的身份,別擔心,他們只想告訴你蕭紅短暫淒美殘忍燦爛放蕩的一生。電影公司文宣如此形容蕭紅「薄命早夭,情史如謎,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顆被人低估的寒星。」也許因為這部電影,重新被發掘成為文壇上真正的彗星,那才奢侈。
這個世上只有幻想不奢侈,忽然看見枱面上那本《小學生蕭紅讀本》的文字變了樣,上寫著﹒睡醒了,就像花兒開了似的。
真的,是該讓花兒開的時候了。
後記
羅大佑在本新書中這樣說:「楊凡,你要做什麼都隨你,但請不要再拍電影。」實在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講的這旬話,既然寫得出來,就肯定貨真價,童史無欺。
話說在我還沒有拍電影之前,大家都稱呼我「唯美攝影師」。雖然一直
對「唯美」兩個字有些抗拒,但是的確因為這兩個字,讓我和香港的朋友們真正彼此認識。之後的三十年,拍了十三部電影,絕對不能說是成功,不過,坐上出租車,司機朋友都會叫聲「楊導演」,我也飄飄然樂意接受。至於那十三部電影究竟拍得如何,自是當局者迷,誰會覺得自己生的孩子醜?
再說回那殺千刀的「電影」兩個字,心想我愛了你一輩子,你卻讓我的好朋友對我說這麼重的玩笑話。於是把心一橫,聽了大佑的勸告,不再拍電影。但是肚子裏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怎麼辦?於是開始寫作。誰知無心插《楊凡時間》《花樂月眠》《浮花》之後居然馬上就要出版第四本。看著這本《流金》校對稿,翻來翻去,寫來寫去,還是離不開「電影」這兩個字。我的第一部電影是《少女日記》。當年公映門可羅雀,影評人形容這是大銀幕的實驗電影,心中當然不服氣,但是想來將電影當作實驗,起碼會有藝術的創新。於是三十五釐米拷貝寄往不同的電影節,可惜完全折翼而歸。身在紐約的周兄龍章見我可憐。數年前在曼谷數碼修復舊作,看到擦抹著厚厚凡士林柔光鏡蒙太奇的《少女日記》,嚇得心臟病幾乎發作,想說算了別修復了。助手好心相勸,說是加上對白和音樂就不同。說真的,配上音樂之後,居然又有些兩樣。
音樂的影響可以很長遠,三十多年一閃而逝,當人們不再記得記《少女日記》時,「偶遇」居然還可以陪著林志美繼續唱下去,因為人們在音樂中可以感覺到文字與畫面。可以簡單,也可以刻骨銘心。於是我的第二部影片《玫瑰的故事》也有了一首主題曲。林敏怡作曲,鄭國江填詞,由當時紅遍半邊天的甄妮主唱。在秋日的巴黎,從周潤發與張曼玉的兄妹亂倫情懷開始延續到家明與玫瑰的悲劇結束。由於自己對藝術歌曲「夏日最後的玫瑰」的情有獨鍾,拿去「夏日」二字,就成了「最後的玫瑰」,也成了當年的經典金曲。雖然後來的羅大佑叫我別拍電影,但是,確實是《海上花》這部電影把他從美國帶來香港。他為我寫了「海上花」。美艷無可取代的甄妮唱完國語又唱粵語,在電影裏更唱了三個不同版本: 一次是代小歌女張艾嘉在茶樓中唱出的中樂版,一次是替張姐在夜總會中唱出的滄桑版,最後一次則是甄妮小姐現身說法在片尾穿金戴銀盛裝客串。三十年來此曲可真正成了金曲中的金曲。
後來又找大佑在《意亂情迷》中替張學友寫了首歌,之後大家就疏遠。但是我還是虛偽地當他好朋友。
接下的《流金歲月》是我唯美電影時期最為觀眾熟悉的影片。當年香港影壇天之嬌女鍾楚紅張曼玉銀幕上爭妨門麗,驕傲的說一句,在沒人膽敢認領的香港唯美電影史上,空前絕後。這部影片二十年來沒上過電視沒出過已過DVD,但是憑著一首主題曲,居然還在影迷心深處。至於往後《美少年之戀》李玟唱的「答案」,《遊園驚夢》林憶蓮唱的「明明」甚至乎《桃色》中陳容容唱的印尼版「梭羅河」,都是可以一再聆聽的自我陶醉弦律。
直至拍了《淚王子》,才真正知道自己和電影的緣份暫且應該告一段落。千辛萬苦找回來版權的蘇聯名曲「孤獨的手風琴」,即使在三四十人交響樂隊的伴奏中,即使在林子祥真情的演繹下,居然找不到知音?是電影對不起我?還是我愛他愛的不夠?
正在顧影自憐之際,忽聽得有把超現實的聲音對我說話:
看,「後記」本應寫下正文沒說完的話,卻被你拿來自我推廣,甚至私仇公報,要不得也。許鞍華就不像你,人家大器,方踏步社會就進入了電影世界,從第一部《瘋劫》到最新的《黃金時代》,四十年從影生涯也見浮沉,可從來沒說過誰對不起誰,是因為她真正大公無私地愛電影。所以王家衛直言《黃金時代》是部labour of love的電影。這就是Ann導的公信力。
看你,寫了這篇文縐縐的「睡醒了 就像花兒開了似的」,影評不是影評,散文又不像散文,說是用作電影的推廣,也沒有多少人會信服你的真心。看,羅大佑就絕對不會說:「許鞍華,妳要作什麼都可以,但是請不要再拍電影。」看你,最適宜只是推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