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無聊地用尾巴掃著噴泉裡的水,又看了一眼坐在泉水旁的瑟爾。
精靈低著頭,銀髮被風吹動著從額前滑過,輕拂過他緊抿的唇畔,那張精緻的容顏此時因為神情肅穆而顯得僵硬,然而依舊無損它在阿倫心中的美貌。人魚試圖拍著尾巴湊上前,安慰似乎心情不好的精靈,但他還沒在泉水裡打出水漂就被人干擾了。
伯西恩跨過噴泉,面不改色地從某條人魚腦袋上踩了過去。
「我做了檢查,是個男孩,十一歲。」法師說,「他能聽懂我們的語言,也保留了對強者的畏懼,說明即便感染了『魔癮』,魔化後的他還是保有部分神志。」
「……所有魔化後的人都會像這樣嗎?」
「這個機率其實很小。」法師說。
「你別騙我了!」瑟爾有些激動,「一個不滿十一歲的孩子都能在被魔化後保留自己的神志,那其他人呢?那些被感染的成年人,那些被感染的職業者呢?他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喪失理智,只是因為外貌醜陋就被我們當成了怪物!一直以來,我根本是在殺人——」
啪!
瑟爾捂著被一巴掌打腫的臉龐,不敢置信地看向法師。
「你竟然——!」
「『我竟然打了你』?還是你想說,連精靈王都沒打過你?」伯西恩收回手,等著瑟爾的反應。
「……他倒是經常打,只是沒打臉。」瑟爾很快反應過來,「但你為何打我!」
「看你鑽牛角尖,讓你冷靜一下。」
「這裡就有噴泉,你完全可以用水澆醒我!」
伯西恩看了一眼噴泉裡還被他踩著尾巴的人魚。
「是嗎?不好意思,也許下一次你可以提醒我。」
你還想要有下一次?
瑟爾惱怒地瞪著伯西恩,不過拜法師所賜,他的腦袋多少也冷靜了一點。瑟爾深吸一口氣,「我、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有可能殺了很多普通人。」
「他們不是普通人。即便感染『魔癮』的人一開始還保有部分神志,但隨著情況惡化,早晚會變成真正的怪物。你如果不殺了他們,只會讓他們屠戮更多無辜的人。從概率上來說,你做的並沒有錯。」伯西恩冷靜道,「我保證,像那個男孩一樣保留了大多數神志的『魔癮』感染者,不到萬分之一。」
瑟爾苦笑,想說那也是萬分之一啊。不過他知道過度自怨自艾沒有用,最後只用力抹了一把臉,隨即問法師:
「那麼,你還查到什麼了?那個男孩為什麼能免疫,他是怎麼保存神志的?我們能透過他,查出避免被『魔癮』傳染的方法嗎?」
伯西恩臉上露出讚許的神情,像是在感嘆瑟爾總算沒有丟失全部的智商。最近他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時間不夠。」他說,「不過有了這一個樣本,我就能查出更多東西。不過我懷疑不僅是他,這附近還有——」
伯西恩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趔趄了一下,腳下的土地傳來劇烈的震動,附近的房屋上不斷有磚瓦下墜。
瑟爾一把扶住法師,看向村子後面的樹林——震動是從那裡傳來的。
雷德他們遇到意外了!
「我就說一定是這個傢伙搞鬼!」紅龍少年狠狠對伊馮咬牙,「都是他通風報信!」
「團長,您沒事吧?」
聖騎士們圍住伊馮,解開他身上的鎖鏈,憤怒道:「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兩幫人互相對峙,顯然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了。
伊馮活動了一下手腕,實際上,在樹林裡偶遇這支聖騎士小隊也在他意料之外。薩蘭迪爾早在出發時,就抹去了他身上的聖印,否則不會這麼放心地將他丟給雷德他們。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和聖騎士小隊在這處偏僻的林子裡相遇了,就連伊馮自己也不相信這是巧合。
「是聖者大人派我們來的。」一名聖騎士說,「我們直接透過神殿傳送過來,領命祛除這裡的邪惡。」
「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伊馮有一絲懷疑。
就連薩蘭迪爾也花費了好一段時間,才探明「魔癮」最初感染的村子地點,聖騎士們怎麼會來得這麼及時?
「多虧了您。」聖騎士對伊馮說,「聖者說您身上有都伊的記號,只要有記號在,我們就能找到您。」
伊馮臉上現出愕然,「可是聖印早已經被……」
隨即他明白了,都伊若真的想在他身上留下記號的話,聖印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罷了。現在想想,從他被派來送法杖給薩蘭迪爾起,就是計畫開始的時候。
都伊料到了薩蘭迪爾不會為難他,料到了薩蘭迪爾會優秀地對付「魔癮」,甚至料到了薩蘭迪爾會帶他一起來,就連伯西恩收到法杖後的反應都盡在都伊的掌控中。
伊馮心裡升起一絲恐懼,光明神究竟對薩蘭迪爾掌握了多少?可是,都伊的目的是什麼,真的是為了祛除這裡的邪惡嗎?
「你們竟然無視我!」
雷德忍無可忍,終於克制不住化為龍,巨爪向聖騎士們狠狠碾去。
瑟爾和伯西恩在村子裡聽見的動靜,就是巨龍雷德鬧出來的地震。
「有人來了。」瑟爾說,「你帶著阿倫和那個孩子離開這裡,我去找雷德他們。」
誰知,伯西恩卻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去了。」法師靜靜說,「人已經到了。」
瑟爾詫異地看向他,「你說——」
「真是意外,沒想到你會比薩蘭迪爾殿下更早發現我。」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該說真不愧我們作為合作伙伴,共事了好幾個月嗎,伯西恩.奧利維?」
利維坦從空氣中凝聚出身形,在他身後是隱隱綽綽的惡魔氣息。
「利維坦!」瑟爾驚怒,隨即咬牙切齒,「你竟然還敢出現在這裡!」
「真可怕。」利維坦微笑道,「有空去想要怎麼處置我,不如擔心自己和你的同伴們如何?他們現在的處境可不怎麼好呢。」
瑟爾緊咬牙齒,「外面的動靜是你弄出來的?」
「可真是高估我了。」利維坦聳了聳肩,「說實話,要不是被你們查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會這麼快就被大人派來收拾爛攤子。這次竟然連聖騎士團都派過來了,那位光輝偉大的閣下可真是喜歡賣弄大手筆啊。」
他說著,左手一揚,將被放置在廢棄小屋裡的魔化小男孩抓在手裡。
「這東西我就帶回去了,後會有期。」
「站住!」瑟爾拔出長劍,「你以為我會讓你把他帶走?」
「哦?那你想要用什麼把我留下來呢,以利的神力嗎?」利維坦有些嘲諷地看著他,「您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本來就由神明的力量構成。而現在,都伊要謀反,以利自顧不暇,神明的力量已經幾乎無法支撐這個世界,如果你繼續消耗以利的神力,這個世界會如何崩壞?」
瑟爾一愣,握著長劍的手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而不能使用神力的你,又有什麼資格留我下來!」利維坦哈哈大笑,身後的惡魔氣息凝聚成黑霧,刮過瑟爾的臉龐,劃出一道血絲,「你憑什麼戰勝我,薩蘭迪爾!憑你高貴的出身嗎?憑你僥倖得到以利青睞?還是憑你自己!」
瑟爾握著長劍動也不動,而利維坦刮出來的黑霧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你怎麼沒有那日在風起城的威風了?你怎麼不躲啊!」利維坦報了一箭之仇,心裡快活多了。他定睛看去,不由得嘲笑,「這個時候還想要保護無關緊要的人,你以為在那裡當擋箭牌,我就不能傷到你身後那個醜陋的人魚了嗎?」
一道道黑霧從各種刁鑽的角落襲向阿倫。
「來啊!使用以利的神力啊!來回擊我啊!怎麼了,薩蘭迪爾?不能使用神力的你就是個廢物嗎?被人扯了後腿,你就無計可施了嗎?哈哈哈哈!」
利維坦的笑聲裡充滿譏嘲和癲狂。瑟爾可以感覺到,自從在深淵重逢後,利維坦改變的不僅是力量,還有他的性格。這個惡魔混血變得更加偏激和狂躁了!
「嗚嗚。」阿倫在瑟爾身後,緊緊抓住瑟爾的衣袖,眼中噙滿淚花。
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在這裡扯了後腿,瑟爾不至於如此被動。阿倫想要使用傳送能力帶著瑟爾一起離開,卻發現能力無法使用。人魚急得直甩尾巴,甚至把自己的手指摳出了血都徒勞無功。他的能力被限制了,因為這裡是神明的領域。
利維坦身上有深淵之主——惡神的氣息。現在在蹂躪瑟爾的,究竟是惡魔混血利維坦還是藉由利維坦的手施暴的惡神,已經無法令人分清了。
最後,瑟爾身上幾乎血淋淋一片,利維坦的語氣變得複雜起來。
「你既要保護別人,又不願使用以利的神力使世界加速崩壞。薩蘭迪爾,這麼優柔寡斷的你,命運早已註定了。」
聖騎士們在樹林裡和紅龍對峙,波利斯和精靈們遠在千里之外,此時沒有人能來出手相助。
利維坦對瑟爾說:「就讓我徹底了斷你的性命吧!」
瑟爾忍不住握緊劍,等待更強烈的攻擊。就在這一刻,他們聽到有人輕輕一咳。精靈和惡魔同時望去,只見伯西恩站在法陣之上,對他們微微一笑,落下了最後一筆。
「可是這裡還有一個人。」
法陣發出耀眼的藍光,汲取自魔網的力量在簡陋的線條裡跳躍。旋風掀起了伯西恩的瀏海,露出他那雙金色的眼眸。
「伯西恩.奧利維!」
利維坦狠狠喊著這個人的名字,試圖打斷伯西恩的施法。然而他每走一步,腳下就有一道裂紋裂開,那道裂紋順著大地蔓延到他身上,讓惡魔混血不敢再輕易向前。
「伯西恩?」瑟爾注意到法師蒼白的臉色,「快停下來!你的身體承受不住了!」
伯西恩的確有些不堪重負,法陣以他的身體為媒介,從魔網源源不斷地汲取力量,那些強大的力量每一次通過他的身體,他的經脈就要撕裂重組一次。法師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卻似乎不以為意。
「沒錯,放棄吧!」利維坦也叫囂,「在殺死我前,你會早我一步被力量震碎!」
惡魔混血被法陣困住,正進退兩難,此時巴不得伯西恩主動放棄。
「我好像回想起了一些過去。」這時,只聽見伯西恩輕聲說,「我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被人說我做不到。」
說著,他右手往地下用力一劃,將法陣添上最後一筆,為陣型落下完美的收尾。一時間光芒大盛,充斥著排斥力量的法陣之中混雜著伯西恩身體內的光元素,這讓利維坦猶如被陽光照耀到的陰影一樣,哀嚎著退去。
瑟爾趁此機會上前奪回被利維坦抓走的魔化男孩,可在救走男孩的一瞬間,精靈對上惡魔混血妖異的眼眸。那一刻,他彷彿聽見利維坦在譏笑——你以為你贏了嗎?
不甘的利維坦,最終還是被伯西恩的法術驅逐。狂風逐漸消散,空氣中的力量也漸漸隱去,瑟爾看向伯西恩,眼中卻第一次浮現懷疑的神色。
法師此時恰好也收回單手撐地的右手,他回望著精靈的銀眸。
「你想說什麼?」
「沒有。」瑟爾收起心思,轉身看向黑人魚,「阿倫,現在你能使用能力了嗎?」
人魚感受了一下周圍的力量,利維坦現身時的阻滯感已經消失了,他點點頭。
瑟爾於是把男孩交給他。
「帶他安全的地方,在他醒來之前來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對嗎?」
阿倫連連點頭。
在他們離開之前,伯西恩看了黑人魚和魔化男孩一眼,隨口說:「利維坦想帶走這個魔化的半成品,恐怕這個男孩身上有他們不願意洩露的祕密。」
瑟爾沒有回答他,只是往雷德他們弄出動靜的那個方向走去。
「如果你把他交給我,我可以很快就找出這個祕密。」
瑟爾還是沒有回答。
伯西恩繼續說:「也許都伊也在探究這個祕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了?」瑟爾終於停下腳步,看向伯西恩,「以前你可沒有這麼多話。」
伯西恩臉上的表情變了。
「是嗎?」他拉下嘴角,「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以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瑟爾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張了張嘴,最後收回想說的話,只沉默地走在前方。伯西恩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眼神有些黯淡。
瑟爾去找雷德他們,卻沒有找到人,紅龍少年變成龍大鬧一場的痕跡還在,卻不見蹤影。不僅是雷德他們,就連和他們作戰的敵人也不見了。
這一切太奇怪,簡直就像回到了波利斯他們失蹤的那次。可是瑟爾敢肯定,目前地面上除了阿倫以外,絕對不會再有第二隻擁有群體傳送能力的娜迦。瑟爾不由得猜想在他們剛才和利維坦周旋的那一段時間,這裡發生了什麼?
瑟爾想要繼續深入林子裡一探究竟,卻突然停下腳步。伯西恩站在他身後,蹲下身摸了摸有些翻起的土地。
「這裡……」
他話還沒說完,腳下的土地突然像翻滾的海面一樣掀起了波瀾,兩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瞬間就被吞噬進泥土裡。地面上又恢復了平靜,除了有些微起伏的泥土,幾乎看不出任何這裡曾經有人的跡象。
「抓到了?」
「抓到了,這次是兩個。」
瑟爾感覺有人在耳邊說話,他們似乎是在地底,視線非常不好,觸覺卻十分靈敏。他動了一下手指,隨即感到手指被人握住。對方手心的溫度偏低,卻牢牢抓住他,不讓他動彈。
「和之前那一批關一起。」
黑暗中有人在交談。
「逃走的那幾個抓到了嗎?絕對不能讓他們把村子的祕密洩露出去。」
村子?瑟爾敏銳地抓到這個詞。這些在地下設陷阱的人,是住在村子裡的人嗎?可這個村子不是早就因為「魔癮」而荒廢了,怎麼可能還有正常人。
他隨即意識到一個可能,在那個念頭逐漸變清晰的同時,手心也越加發亮。
就在這時,他的手又被用力握了一下。瑟爾回過神來,注意到他們似乎已經被人轉移了地方,不再在潮濕的地下穴道裡,而是換了一個寬闊的空間。周圍似乎有很多人,他們小聲交談,沒有和身為「俘虜」的瑟爾他們隔開太多的距離。
瑟爾沒有選擇睜開眼睛,從發現叢林的不對勁,決定將計就計的那一刻起,他就打算要試探出這個村子的祕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雷德的聲音。
「放開我!你們這些傢伙,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們都吞了!」
雷德的聲音依舊充滿活力,這讓瑟爾鬆了一口氣。不過他周圍的那些地穴人(姑且這麼稱呼設下地下陷阱的這一批人)卻因為紅龍少年的這一句話而慌亂起來。
「如果你能吞下我們的話,就隨意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前提是你能吞下我們這些怪物。」
嘩啦一聲,似乎是火把被點亮的聲音。
「魔物?」艾迪驚訝的聲音傳來,「我們這是到了魔物的老巢嗎!」
那個領頭的老人聲音依舊清晰,「你們是到了地獄,而我們是在地獄裡掙扎求生的魔鬼,年輕人。」
哈尼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些「怪物」。他們都有感染「魔癮」後標準異化的容貌,卻像普通人一樣交談著,感覺就像在看一頭野獸說人話,十分古怪。
羅妮卻還能冷靜思考。
「你們是住在村子裡的人。」少女說,「你們感染了『魔癮』,卻幸運地保留著理智。」
「幸運?」開口的老人苦笑。他有著綠色的皮膚,眼眶裡不斷流出黏稠的液體,牙齒凸出,模樣可怕。老人指著自己,「讓我們失去了人的樣貌,變成野獸的模樣,卻還保留著神智;讓我們渴望血肉,變成野獸的腸胃,卻還存有理性。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妳說這是幸運!」
他身後的魔化人們發出悲鳴。
「我們卻認為這是神明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