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跟達克說的:
凱拉的計畫總是變數太多,永遠不知道哪一步會走錯。
而今年,那個錯誤就是他自己。他沒想到他喝了一點潘趣酒之後,反應會變得這麼慢——這也算是今晚的一點小小的福利,至少他對自己的認知又多進步了一點。當他撲上前時,他的大腦和身體彷彿受到兩個不同的中樞控制,他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他的身體卻還停留在幾分鐘前接收到的危險指令。
他在凱拉的拉扯下,手忙腳亂地從那人身上爬起來,其餘的舞者們也走上前來,幫助那個可憐人站起身。
「真是個了不起的開場。」男孩把瀏海向後推起,然後對丹尼爾咧開嘴。「你要不要考慮來我們這裡打工?我們可以編個軍人主題的舞,一邊操槍一邊脫衣之類的。你的樣子感覺蠻適合扮軍人的。」他轉向現場的其他人,張開一隻手。「你們覺得呢?他的身材看起來很適合跳脫衣舞吧?」
這番話使丹尼爾身後的客人們全都爆笑了起來。丹尼爾只覺得耳朵燙得快要燒掉了。接著凱拉率先發出歡呼,鼓起掌。男孩向所有人微微行了個禮,然後轉過頭,對丹尼爾眨了一下眼。
「別擔心。」男孩伸長脖子,靠向丹尼爾的耳邊,輕聲說。「我不會和你計較這個小意外的。我最著名的特質,就是寬宏大量了。」
說完後,他便伸出一手,抓住了丹尼爾的手臂。丹尼爾下意識地想要甩開他,但是剛才出糗的經歷,使他對於做出任何反應都有了一點疑慮。他自知體重不算輕,他身高將近一百九,還有在健身,身上的肌肉量真的不算少:被他這樣撞翻在地,這人真的沒有受傷嗎?如果有的話,他這樣算傷害罪嗎?他一邊遲鈍地思索,一邊被男孩拉著,和其他舞者一起走到了人群在客廳中間留下的一片空地。
「我不會記仇的,丹尼爾。」男孩對他露出燦爛的微笑。「只是既然你毀了我們本來的開場,我們現在只好換一套表演了。」
丹尼爾瞪視著他勾起的嘴角,以及唇下露出的整齊牙齒。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傢伙幾乎和他一樣高,他甚至可以平視對方的雙眼。這人的臉,簡直就是最典型的美國甜心:他看起來就像是年輕一點、眼睛大了一點的美國隊長,同樣有著高挺而厚實的鼻子,還有線條看上去十分柔軟的嘴唇。噢,不,他看《復仇者聯盟》的時候,可沒有在注意美國隊長的嘴唇;他是絕不會承認克里斯・伊凡有好一段時間都是他性幻想的對象……
眾人的歡呼聲和如雷般的掌聲硬是把他拉回了現實,他才發現自己不但盯著對方的臉看得出神,而且對方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樣聽起來如何,丹尼爾?」男孩舉起手,在他面前揮了兩下。「哈囉,呼叫丹尼爾,你還在嗎?」
「喔,閉嘴啦。」丹尼爾還來不及阻止自己,就脫口而出。天啊,他真的不能再喝酒了。他媽媽的秘書是怎麼形容潘趣酒的?他現在想不起來了。但他知道她警告過,這種酒不能喝多。嗯,現在想起來,似乎是有點太晚了。
「噢,好凶。真可愛,我喜歡。」男孩很有耐心地說。「我剛才在告訴大家,因為開場毀了,我們只好換另一套表演。但是呢,我會需要麻煩你當我的小道具。你覺得你能勝任嗎?」
「當然不。」丹尼爾反射性地回答,但是一旁的客人們開始鼓譟了起來。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開始喊起他的名字,「丹尼爾、丹尼爾、丹尼爾」的喊聲在整個客廳中此起彼落。
丹尼爾的耳朵滾燙不已,他怒視著人群,隨即在人牆的第一排看見了一切的罪魁禍首凱拉。凱拉對他咧嘴一笑,大拇指和食指交叉,比了一個手指愛心。丹尼爾回敬了她一個中指,然後再度看向男孩。「你想要我幹嘛?」
「你不用幹嘛。」男孩說。「你只要站著不動就可以了。」
接著,舞曲的前奏便從舞者們帶來的音響中傳了出來。
男孩把手槍往一旁隨性拋去,其餘的舞者也放下自己原本準備的道具。丹尼爾只能像個傻子般站在原地,對於接下來的事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反應遲緩的大腦還在試著推敲等一下會發生什麼,四名舞者就已經開始動作了。他們各自站在他的前、後、左和右,距離他只有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剛才誤被他攻擊的男孩站在他前方。克里斯瞪視著他寬闊的肩膀,眼神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肌肉線條移動;緊身黑衣貼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肌肉看起來應該比實際上的更明顯,像是要從布料中繃開似的。
音樂的前奏結束,主拍的第一個節奏一下,男孩的腰便動了起來。丹尼爾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跳向他的後腰。他不是沒看過人跳舞,但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一個真人跳舞,更沒有從後面看過;儘管他也看過各種男人扭腰擺臀的影片,但眼看著這個人就在距離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他就像是被下了某種符咒似的,視線再也無法從對方的腰臀轉開。他驚奇地發現,男孩的腰和屁股彷彿是可以分開控制的,隨著拉丁曲風的舞曲節奏扭動、搖擺。不妙——丹尼爾腦中的警鈴再度大響起來,看著對方的動作,他腦中開始浮現出此時此刻絕不該出現的畫面了。
丹尼爾硬生生把視線從男孩身上轉開,投向不遠處的凱拉。凱拉和達克站在一起,前者正無比投入地看著表演,配合舞者的動作拍手打著拍子;後者則對上他的視線,雙手微微一攤,露出同情的目光。而他本人呢,則像個天字第一號大白痴,站在四名活力無限的舞者之間,動也不動。
隨著音樂淡出,換成了一首更為抒情嫵媚的曲子,舞者們的動作也隨之放慢,剛才充滿爆發力的舞蹈,被更柔和的肢體動作所取代。丹尼爾眼看著男孩的手,撫過自己的後腦、脖子和胸口,順著腹部來到自己的褲腰。丹尼爾瞪視著他的手。
脫衣舞應該不會直接把手伸進褲子裡吧?這應該不是那種表演吧?丹尼爾的腦中浮現出無數個問號,試圖從記憶中尋找相關的答案,但他旋即想起來,他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脫衣舞,他根本不知道脫衣舞會怎麼跳。
但男孩並沒有把手伸進褲子裡。他只是抓住衣服的下緣,開始隨著節奏一點、一點地往上拉。這時的男孩已經透過走位,來到丹尼爾的右側。丹尼爾強迫自己直視前方。但他的眼角餘光,仍然從鏡框邊緣看見黑色布料下,逐漸出現了淺色的肌膚。丹尼爾深吸一口氣,把尷尬的雙手背到身後,然後仰頭看向天花板。
接著,一隻手攀住丹尼爾的肩膀。丹尼爾倒抽一口氣,一邊暗自希望這麼昏暗的燈光,會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瞬間慌亂的反應。他轉過頭去,卻發現打著赤膊的男孩,一手勾在他的肩膀上,身體優雅而靈巧地貼了上來,開始搖擺。男孩垂著視線,像是在盯著自己的腹部,但他嘴角帶著微笑。然後他抬起眼皮,對上丹尼爾的視線。
丹尼爾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嗡的一聲,突然喪失了思考能力。搞屁?搞屁!現在怎麼辦?他要怎麼脫身?不,他現在更應該要擔心的是,如果他在大家面前產生了他絕對不想產生的反應,他以後該怎麼面對凱拉和達克……
是的,沒錯,儘管他和凱拉與達克當了三年室友,他也還沒有向他們透露過自己的性向。他不打算,就算有也絕不是現在、在這麼多人面前,把這個小資訊公諸於世。在他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中,除了他高中時吻過的唯一一個男孩之外,沒有人知道他的小秘密。雖然因為男舞者對著他跳貼舞而產生生理反應,並不一定代表著他是同志,但無論如何,那都還是一件羞恥至極的事。
彷彿是讀到他腦中的想法,男孩一腳跨到他的身前,正好擋住了他的雙腿之間。其餘的三名舞者,也同步圍了上來,分別搭住他的脖子、另一側肩膀,還有他的腰。
丹尼爾皺起眉,突然好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番。他默默隱藏在衣櫃裡的這幾年,誰想得到有一天居然會有裸著上半身的火辣男孩貼著他跳舞,而且不是一個、是四個?只不過他一點都不想要讓這些人在他身上跳舞,更不想要在這一堆與他毫無相干的派對男女面前。
觀眾們狼叫著,歡呼鼓譟,舞者們則圍著他,擺出帥氣的結束姿勢。雖然室內空調開得很強,但擠了二十幾人(還是超過三十個?丹尼爾真的不知道凱拉去哪裡找了多少人)的小公寓還是好熱。別說是舞者,就連站著不動的丹尼爾也覺得自己渾身浮起了一層汗水——雖然他流汗的原因並完全不是因為炎熱,但他是絕對不會向自己承認的。
他偷偷瞥了右側的男孩一眼。汗水順著男孩的額角和脖子留下,汗濕的胸口像是上過油一般,在閃爍變換的燈光下發亮。男孩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但他仍然掛著一抹微笑,表情看起來輕鬆寫意。感受到他的手指抓著他肩膀的力道,丹尼爾懷疑,那種輕鬆寫意只是營業用的面具罷了。
舞曲正式結束,男孩放開了他,其他人的手也離開了丹尼爾的身體。
男孩往一旁站開一步,和丹尼爾拉開了距離。肯定是血液中過量的酒精在作祟,丹尼爾想,因為男孩的體溫離開他時,他突然湧起了一股懊惱的感覺。
「讓我們感謝丹尼爾。」男孩對他舉起一隻手臂。「他扮演了一個稱職的人形立牌!」
觀眾們放聲大笑,喊著丹尼爾的名字,一邊教叫鼓掌。丹尼爾的臉頰一陣滾燙,推了推眼鏡,希望能用鏡框藏住自己臉上的不適感。
「謝謝你。」男孩對他微微低下頭,行了個禮,然後手掌輕輕搭上丹尼爾的下背,小力但堅定地一推。「那就麻煩你先下去休息囉。我們還有下一段表演要進行。」
「不用你提醒。」丹尼爾咕噥道。他恨恨地想著,這段話他媽的應該要五分鐘前就講的才對。
他擠進人群裡,悶頭朝走廊走去。在他身後,他聽見男孩明明沒拿麥克風,卻仍然響亮的嗓音:
「現在,誰想要找點樂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