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男孩獨自一人跪立於肅穆的靈堂內,額間纏著繃帶,臉和身上許多地方也都還包著紗布。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地聽從著身邊大人的指示動作,繁冗的告別儀式對他而言就只是機械式的行禮達意。
「真可憐啊,還這麼小……」
「聽說他本來從小就沒有爸爸,現在媽媽又……唉。」
「好像家裡也沒有其他親戚,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可憐啊……」
旁人的閒言碎語傳入他的耳中,他卻毫無任何反應,彷彿沒聽見,又或是沒有聽懂。
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於死亡和分離本就懵懂。
有人把厚重遺照相框放到他手裡,讓他拜三拜後起身準備移往下個地方。男孩照做了,卻在站起來回過身的那一瞬間,發現有個稍矮他些許的女孩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
男孩微微一愣,木然的表情有了少許的鬆動。
女孩身穿鮮紅色的洋裝、梳著兩條小辮子,嘴裡還含著一根棒棒糖。她眨著一雙大得誇張的眼睛,仰頭直勾勾地與男孩相望,渾身上下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
男孩的雙腳定在原地,想挪動卻挪不了半分,那種違和感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濃烈,直到他突然聽見很輕的一聲「啵」。女孩拔出嘴裡的棒棒糖,幾乎在同一瞬間,兩顆大大的眼珠從她眼眶裡掉了出來,滾到男孩腳邊。
男孩被狠狠嚇了一跳,手上的相框摔落在地,母親最後定格的笑容掛上蜘蛛網狀的裂痕。
他的腳像被黏住了一樣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眼眶處剩下兩個血窟窿的「怪物」朝他伸出手,目標好像是他的眼睛。
就在對方即將碰到自己的臉前一刻,忽然一隻布滿皺紋的手擋到他面前,輕輕一晃,沙啞沉穩的嗓音在他腦袋上方傳來,只冷冷說了一個字──「滾。」
緊接著耳邊炸開一道淒厲刺耳的尖叫聲,男孩雙腿一軟,膝蓋用力跪在地上。擋在他前方的婆婆回過頭,伸出手動作稍嫌粗魯地壓住他的眼皮往上翻,居高臨下地看了片刻。
「天眼開了。」
男孩沒有聽懂,反應呆愣地聽對方語氣不算溫柔地又說:「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我帶你重新適應變得不一樣的世界。」
夜晚十點的公司只剩下一盞燈還亮著。
馬曉莉雜亂的辦公桌上擺著吃了一半的泡麵,泡麵已經涼透了,她卻還在埋頭趕明天要交的企劃案。
電話鈴聲就在此時突兀地響了起來,打斷了馬曉莉的思緒。她沒有多想,只是輕皺起眉嘀咕著怎麼會有人這個時間點打電話來,伸手拿起座機貼到耳邊「喂」了一聲。
馬曉莉一邊分神打字一邊等著電話那頭的人開口,可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電話那端遲遲沒有人回應,只有空洞的風聲。
又過了將近十秒無人應答,馬曉莉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一陣子辦公室裡謠傳的恐怖流言。
自從三個月前搬到這間新的辦公室,至今為止已經有三個同事離職了,離職的理由各不相同也都很官腔。
日後私下八卦的時候馬曉莉才聽人說,那幾個人都是因為晚上留下來加班碰上科學無法解釋的事──俗稱撞鬼,例如什麼無聲電話、無人角落傳來的窸窣人聲、毫無徵兆突然響起的火警警報等……而且還都碰上不只一次,才受不了離職的。
馬曉莉本來對此不以為意,只覺得應該是他們工作壓力太大而產生的幻覺,她偶爾也會留下來加班,從來就沒有碰過什麼難以解釋的靈異事件。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喂?」馬曉莉試探性地又低低喚了一聲,依然沒有收到任何回音,幾秒鐘後她索性把電話掛掉。
就在她盤算著把剩下工作帶回家處理的可行性時,刺耳的鈴聲又再次劃破寂靜的辦公室。
馬曉莉第一次覺得電話鈴聲原來這麼令人後背發涼,她在接與不接之中選擇了後者,裝作什麼也沒聽見,深吸了口氣端起桌上吃剩的泡麵去茶水間倒廚餘,打算不管工作了,等等收一收就回家。
電話鈴響了十幾聲後自動斷了,辦公室裡又重新恢復一片寂靜。馬曉莉從茶水間出來的時候腳步停了停,她看了眼昏昏暗暗的辦公室,又看了眼旁邊的廁所,嚥了口唾液後,還是決定先解決一下有些急迫的生理需求。
馬曉莉把廁所燈全部打開,通體明亮後才放心地走進第一間隔間。
她用最短的時間上完廁所,低頭沖水的時候頭頂的燈突然閃爍了兩下。
馬曉莉心裡一顫,匆匆把褲子穿好正要扭開門鎖出去,外頭的火警警鈴聲驟響,嚇得她差點停止呼吸。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平常輕輕一轉就開的鎖此時此刻卻像是卡住了,怎麼轉都轉不開。
「嗚……什麼東西啦……」
頂上的燈光驀地暗了兩盞,馬曉莉心頭越來越慌,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感覺有一股焦臭味在鼻息間漫開。
馬曉莉以肩膀用力撞了幾下門,門板卻紋絲不動。她嚇得眼淚都飆出來了,剛剛著急沒把手機帶在身上,只能邊撞門邊朝外喊道:「有沒有人啊!救命、咳、咳咳……外面有沒有人啊!」
明知道今天留下來加班的只有自己,外頭早已人去樓空,基於本能馬曉莉還是忍不住高聲大喊。
那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燒焦味越來越重,很像真的是哪裡著火了,外頭的警報聲連連作響,彷彿還能聽見凌亂交錯的腳步聲與混亂的人聲。
馬曉莉覺得喉嚨越發乾澀,喊叫聲也越來越嘶啞,「救命、唔嗚……咳……有沒有、咳咳……」
空氣好像越來越稀薄,吸吐間濃重的煙味讓她感覺氧氣吸不進肺腔,一股濃濃的窒息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不多時膝蓋一軟,靠著門板慢慢滑坐下去。
廁所地板不是太乾淨,但馬曉莉沒有分毫餘裕顧及得了這麼多,她的意識越來越恍惚,腦中甚至開始浮現一道道人生跑馬燈。她才二十幾歲,還沒結婚還沒生小孩,甚至都還沒有好好談過一場戀愛。
……難道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嗎?
就在馬曉莉陷入絕望之時,始終推不開的廁所門被人從外頭拉開一道小縫,那一瞬間焦臭味消失了、警報聲停止了,就連頭頂上的燈光也恢復了原本的亮度。
新鮮空氣重新湧進肺腔,馬曉莉摀著胸大口喘氣,耳邊是不曉得怎麼突然跑回公司的主管錯愕的叫喚聲:「妳沒事吧曉莉?」
馬曉莉喘著氣抬起頭,她甚至沒有心思去想這裡是女廁,主管不應該進來,只在熟悉的那張臉映入眼簾時,不計形象地抱住對方的腿,眼淚像灑水器一樣誇張地噴出眼眶。
「明達哥……我、我不、嗚……我不想做了啦嗚──」
程逸辰頭疼地看著和遲交兩天的企畫案一起遞上來的辭呈,和一坐下來就紅著眼眶哽咽著說自己真的做不下去了的馬曉莉。
「曉莉。」程逸辰輕出了口氣,盡可能地讓語氣聽起來溫和,發言聽起來不那麼慣老闆,「妳知道最近人力吃緊,現在公司真的很需要妳。」
「可是我爸媽也很需要我啊!」馬曉莉抹掉眼角的眼淚,情緒也激動了起來,「老大你不知道,前天要不是明達哥剛好回辦公室拿東西,我可能已經死在這裡了!」
馬曉莉年紀輕,說話也直接,她一邊抽泣一邊告訴自家老闆前兩天晚上的親身經歷,說得鉅細靡遺繪聲繪影。
程逸辰表面鎮靜,實際上襯衫底下的手臂在馬曉莉說到火警警報兀自響起時,就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後背也毛毛涼涼的。
天曉得他最怕這種不科學的東西了。
「我昨天去收驚,廟裡的師父說我被不好的東西跟上了。他還說、還說要是不早點處理乾淨,之後可能還會碰上更可怕的事。」
馬曉莉抽了張程逸辰桌上的衛生紙擤鼻涕,鼻音濃重地接著說:「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之前Richard哥和彤姊他們離職,說好聽點是另有規劃,其實就是遇到跟我一樣的事情。」
「……有沒有可能……是你們工作壓力太大導致的集體幻覺呢?」
「不可能!」馬曉莉一拍桌子,正色道:「老大,這個辦公室真的不乾淨。」
程逸辰肩膀一僵,深吸了一口氣,「這樣好了,妳的離職單我先壓著,放妳兩週帶薪休假。妳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兩週之後要是真的還是決定不做了,我再簽。」
程逸辰目送馬曉莉離開他的獨立辦公室,門關上才往椅背一靠,重重地長嘆了口氣。
這間遊戲公司是四年前程逸辰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集資創立的。
本來講好程逸辰負責行銷和管理,其他人各自負責開發、企劃和測試,然而第一年的發展並不好,他們幾乎燒光了所有資金也沒有做出任何成績,其他合伙人都認賠散了,只剩下程逸辰和幾個員工硬撐。
在金流困難的第二年更是慘到差點發不出員工的薪水,一群人擠在狹小老舊的辦公室裡沒日沒夜地發想設計。
好在第三年開始情況有所好轉,他們賣出了幾個產品,市場的反應也不錯,做出了一點名聲,也終於把先前虧損的漏洞補回來,還多賺了一些。
程逸辰不是個吝嗇的老闆,他把該補給員工的獎金和分紅一次性地補上,也花了不少時間四處尋覓更適合的辦公空間。
公司雖然開始賺錢,但也不是賺到能讓他們肆意揮霍的鉅款,找新辦公室的時候價格還是占了考量的主要因素。好不容易才找到現在這間地點和價位都合適的地方,誰知道才剛搬來三個月,就走了三個一起打拚過來的資深員工。
如果最後馬曉莉也留不住,那就是第四個了。
「真傷腦筋……」程逸辰曲起指節壓了壓發脹的額角。
辦公室簽約三年,有問題也不是說搬就能馬上再搬。但人力確實也是一大問題,他們小公司只有不到二十位員工,近期業務量又遽增,剛添增的新血還在適應期,老員工又一個接著一個離開,這樣下去真的沒有辦法。
程逸辰思忖許久,終於還是在下班前撥了通內線給外頭的祕書。
電話一接起來,他便故作平靜地說:「戴蘇,妳能不能幫忙找個管道,看有沒有那種……驅邪的高人還是師父,找個時間來公司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