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見到哥哥是五歲。
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廢墟中央,摻雜砂石的風颳得他雙頰發疼,黝暗天色被黎明的曙光切出一條永無止境的地平線,而那個男人就站在那,離他僅幾步之遙。
男人發現了他,背著太陽大步走來,他嚇得跌跌撞撞倒退數步,發現過於冒進的男人才趕緊停下。他佇立在日出的方向,看上去好似一尊屹立千年不搖的宏偉石雕。當男人用唯一一隻眼睛俯視著他,他總覺得好像曾經被那樣的眼光凝視過,在那個久遠的曾經。
男人蹲了下來,「你知道自己名字嗎?」
他滿臉呆愣,搖了搖頭。
「你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他又搖搖頭,因為什麼都不記得而害怕地哭了出來。男人哄著:「別哭,別哭……」小心翼翼地靠近,輕輕抱住他。
男人的懷抱溫暖又厚實,他一下就不哭了,卻換男人在偷偷啜泣。
他學著男人,伸長小手抱住他,笨拙地拍拍他的背,「別哭、別哭。」
男人說,他是他哥哥。
在那之後經歷一番波折,哥哥還是將他帶回了家。
哥哥說,這個世界剛結束一千年的戰爭,從邪惡魔女手中解脫的同時,也失去了美麗的魔法,所有一切都要重新來過。他還說了很多,什麼肅清啦、飢荒啦、黨派啦什麼的,他當時一個字都沒聽懂,只知道哥哥給自己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你是塞西爾。」
哥哥非常疼塞西爾,幾乎到溺愛的地步。不打不罵、想要什麼開口就有,再忙碌也一定會擠出時間陪他玩,念故事書給他聽。
他就這麼在哥哥的寵溺下日漸長大,過了幸福無憂的十二年,卻在十七歲生日隔天第一次聽見哥哥嚴肅地叫他的全名,要自己到書房去找他。
他掛了電話後還有些傻愣,身旁的青梅竹馬就先急著出聲。
「哇哇哇哇哇。」柏妮絲.伊納修斯從他的床上坐起來,浮誇地倒抽一口氣,「『塞西爾』,不是『小西』──你做了什麼啊?我第一次聽到迦勒那樣叫你耶,連你以前打破我的頭他都沒有這麼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聽起來比起緊張似乎更像興奮,塞西爾頓時有點不太高興。「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沒有打破過妳的頭。明明是妳自己踩到玩具滑倒撞破腦袋。」
柏妮絲吐了吐舌頭,半點也沒聽進去,「你加油囉,『塞西爾』。」
「邦妮!」
哥哥平常很少會叫他去書房。那是哥哥辦公的地方,位在頂樓角落,通常是有正事要談才會讓他過去,不然都是哥哥來房間找他。
塞西爾獨自穿越漫長的走廊,絞盡腦汁拚命思考前幾天都做了些什麼,是晚上在外面玩太晚嗎?還是上次成績掉太多?還是之前偷看哥哥手機被發現了……
還沒來得及想出原因,書房的木門就出現在眼前。塞西爾悄悄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輕敲兩下,沉重的房門之後立刻傳來低沉的回音。「進來。」
一轉開門把,第一眼就看見哥哥坐在書桌前,在他身後的落地窗將整間書房染成金黃色,在少年腳邊鋪上一層燦爛的地毯。
「把門關上。」哥哥頭也不抬地說,垂著眼眸專心研究滿桌的文件。從塞西爾的角度看不清楚哥哥的表情,無從判斷他究竟在想什麼。
塞西爾聽話地關上門。
他不敢像平常那樣放肆地繞過辦公桌和哥哥搶椅子,乖乖走到書桌前站好,「哥哥,你找我有什麼事?」
或許是可憐兮兮的語氣起了作用,哥哥終於抬起頭。
陽光順勢流進他空蕩蕩的右眼,照亮眼窩裡的血色。哥哥難得沒戴眼罩,塞西爾這才發現他鼻梁上那道被鬆緊帶長年勒出的痕跡,居然在不知何時甚至磨破皮了。
「有件事問你,認真回答我。」哥哥說。
他緊張地咬住嘴唇,怯怯看著哥哥用指尖輕敲桌面,思考一會後緩緩開口道:「你確定真的想進黑魔法稽查部嗎?」
塞西爾花了一秒鐘才理解句子的意思,再多花一秒才明白,哥哥又要勸退他了。
「你之前說的那些,我都好好想過了!」他焦急道。
自從哥哥知道少年志願跟他走上同一條路,想要追捕至今尚未落網的魔女殘黨後,就跟塞西爾大吵了一架。雖然當下沒能勸他打消念頭,後來三天兩頭逮到機會就不停數落自己的工作給他聽。
少年搶在哥哥又開始長篇大論前,劈頭就道:「你說我從小就體弱多病不可能跑前線,我也問過潔兒姊姊了,她有跟我解釋內部行政的運作方式,如果走幕後的話就不會那麼危險,我想先往這個方向努力。還有你說稽魔部遲早會解散沒前途,首先官方部門解散一定會有配套補償,趁著現在相關福利政策很多,先拿到公務員身分也不虧,再來二度就業的話可以進防範中心!防範中心總沒有那麼容易倒了吧?」
一鼓作氣說完這一大段有點喘,塞西爾偷偷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看起來太狼狽。辦公桌後的哥哥顯然沒料到他會突然背出這麼大一段長篇大論,詫異地睜大眼睛。
逐漸拉長的沉默,讓原本還胸有成竹的塞西爾漸漸失去原先的氣焰。「……拜託。」罰站的少年惴惴不安地囁嚅道:「就讓我試試看。」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哥哥,只是直直盯著他。
就在少年慌了手腳,氣氛變質的前一刻,哥哥卻突然笑出聲。塞西爾錯愕地看著哥哥撇開頭,伸手摀住嘴巴試圖遮掩上揚的嘴角,從落地窗切割進來的陽光,把他琥珀色的左眼染成流金般的璀璨顏色。
「真是……你的作風。」他語氣矜持,臉上表情卻赤裸裸地笑了起來。
迦勒本來就長得好看──很好看,稜角分明、濃眉大眼,平常總是冷著一張臉,突然笑起來居然讓塞西爾一瞬間走了神。
「──還不是你教的。」他趕緊回神道,看著哥哥那副溫柔的笑容卻感到一陣莫名委屈,「不要笑了啦。哥哥!」
「好、好。」哥哥嘴上應付,眼裡仍盈滿寵溺的笑意,看得塞西爾彆扭地挪開了視線。哥哥不知道是沒發現還是不當一回事,催促他去拉張椅子坐下,他也只是固執地站著。
「叫你過來其實不是要念你。」哥哥輕嘆一聲,「你跑去找潔兒的事,她有告訴我。她應該有說去稽魔部的話可以照顧你,但你也知道潔兒在工作是出了名的嚴格,假如你真的空降進去,她對你的標準只會比一般人更高。」
他邊說邊翻找著滿山滿谷的文件,不知道想到什麼,突然感嘆道:「從小你說想做什麼我都沒反對過,就算要啃老我也能養你一輩子。結果偏偏選了稽魔部。」
「稽魔部有哪裡不好?」塞西爾埋怨道。
哥哥沉默了兩秒鐘,回應道:「我本來希望這些戰爭的事,停在我們這一代就好。」
那語氣讓塞西爾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哥哥也沒繼續說,從最高的那一疊文件底部抽出一本頗有厚度的文件夾,把黑色的皮革封面翻給他看,上頭只有短短一行燙金字體寫著《長生者名冊》。
「靠關係的話,表現不夠好只會連累潔兒。」哥哥說:「如果你要一畢業就進去,最少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還要繼續站著嗎?」
驚訝的少年遲了兩秒才終於發出聲音,興奮地又跳又叫,一鼓作氣繞過辦公桌撲進哥哥懷裡。滑輪椅子被他撞得往後滑行,最後撞上落地窗停下。
「謝謝哥哥!我最喜歡哥哥了!」他開心地喊,聞到哥哥身上那種特別好聞的味道,就跟床上那隻小時候哥哥買給他的仙人掌抱枕一樣,此刻摻著暖陽與墨水的氣息,讓塞西爾忍不住偷偷吸一大口。
「小西,坐好。」被趁機聞了一陣的哥哥只是無奈地說。
少年抬起頭,滿臉無辜又理直氣壯地直接在哥哥腿上坐穩。哥哥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只警告一句:「掉下去你就知道。」說完就縱容他去,還伸手抱住他的腰,避免塞西爾跌落椅子。
哥哥將文件夾放進他懷裡,「在稽魔部會有非常多跟長生者打交道的機會,這裡面記錄的是所有曾被亞當賜予不老之身的人,跟他們的親屬。每一個都要記熟,不過大部分你應該都聽過了。」
塞西爾翻開名冊。前面幾頁是一些編號註記和歷史簡介,翻了一會才出現第一個名字。
亞當(未有姓),歿(魔女紀年,前二八~一○四二)。二八/一○○二。血源:無記載。後代:無記載。
就這樣一行。再往下滿滿全是亞當的生平記錄,又往後翻兩頁才看到下一個人名。
「最老一批長生者那個年代還沒有姓氏觀念,所以他們不會有姓,或者有些出身不明的人也不會有。」哥哥解釋著:「要注意有些人的姓氏會是其他人的名字,有三種情況:一是代表他被收養但對方沒有姓,就跟你一樣。第二是無姓的人以自己的名字冠予血緣後代建立家族,像伊納修斯家。」
「第三種是宣示效忠,這個叫宣誓姓,是一種魔法契約。只要宣誓姓還在,就無法背叛效忠對象,否則會受到懲罰。雖然魔法死後契約就沒用了,但絕大部分冠宣誓姓的人還是會遵守。你接下來會看到很多人的姓氏是『亞當』,全部都是宣誓姓。宣誓姓如果有更改記錄一定要注意,免得說錯話。」
「那數字呢?」他問。
「存歿後面寫的是生卒年,方便計算都會用魔女紀年。二十八是指成為長生者時的身體年齡,一千零二是不老的時長,加一加就可以算出在世時間。人物經歷記得也要讀,越近代越重要,太久以前的事這些人搞不好自己都忘了。」哥哥蓋起文件夾,「拿回去背,別現在看,柏妮絲還在樓下等你。」
「不用管她啦,能霸占遊戲機她開心死了。」塞西爾哼了一聲,抓著哥哥的手再度翻開文件,「她真的超幼稚。你剛剛那樣叫我,我們都以為你在生氣,然後她就開始一直學你講話,在旁邊幸災樂禍。」
「她還小嘛。」哥哥緩頰道。
「我十三歲的時候也沒有那麼討人厭啊。」他氣呼呼地說,眼角卻瞥見哥哥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甘心地追問:「幹嘛?笑什麼?」
「沒笑、沒笑。」哥哥完全不打算跟他爭辯,布滿粗繭與傷痕的手輕輕扣住他的手,摩挲著少年纖細的五指,「柏妮絲只有跟你在一起會幼稚,是因為她相信你。你可是她最喜歡的鄰家哥哥呢。」
塞西爾聽了卻頓時沉下嘴角。「她才沒有喜歡我。」他悻悻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哥哥安撫。
「我知道,可是……」塞西爾氣憤地噘起嘴。
「大家一──直──開我們玩笑。感情這麼好怎麼可能沒在一起、為什麼不交往、是不是其實只是不想公開……都在自說自話,完全不打算聽我們解釋,只要我生氣就說開不起玩笑。」少年忿忿地說,越想越委屈,「明明我就有喜歡的人了。」
在哥哥開口前,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哥哥拍了拍他的腿要他下去,少年卻直接攬著男人的脖子穩住重心,傾身抓過書桌上的電話。
來電螢幕上顯示的是「伊納修斯」。
「是伊恩哥哥。」塞西爾說,在哥哥的目光下乖乖交出手機,立刻窩進他懷裡撒嬌。哥哥似乎不太想讓他聽到電話內容,跟躲在懷中的少年拉扯幾下,直到電話鈴聲快結束時仍然沒能成功把他扯下來,沒好氣地碎念一句:「黏人。」就著一手抱住少年的奇怪姿勢按下了通話鍵。
「過來一趟,你知道我在哪。」電話那端一點廢話也沒有,劈頭就道:「柏妮絲在你家吧?順便把她帶來。」
塞西爾立刻抓住機會,「我也要去!」
「小西。」哥哥斥喝,但為時已晚,伊納修斯已經聽見了。「小西在旁邊啊?」
「伊恩哥哥!」他立刻湊近話筒,逼得哥哥不得不退開,少年趁機抓過手機,「你在幹嘛?要回來了嗎?」
「打擊犯罪啊。快了吧,搞不好今天晚上就到家了。我們小可愛西有沒有想我?」伊納修斯一改剛才嚴肅沉重的語氣,語調輕快得好像原本就只是打來聊天。背景裡的交談雜音也逐漸變小,他似乎刻意走到了無人的角落講電話,「我有幫你帶土產喔。不要告訴你哥,他沒有份。」
塞西爾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哥哥的臉色。
「伊恩哥哥。」他試探地問:「你現在在哪裡啊?我也可以過去嗎?我會待在很安全的地方看一下下就好。」少年飄開視線,閃躲哥哥責備的眼神。
「嗯哼。」伊納修斯沉思了幾秒鐘,「那樣你會錯過精彩場面耶。」
「伊恩。」哥哥出聲。
「哎唷,你還在啊?」伊納修斯故作驚訝道。迦勒面無表情,連白眼都懶得翻。「那只能說抱歉囉。乖小西,下次他不在的時候再帶你出去玩。」
哥哥伸手向他討電話。塞西爾只好不甘不願地交出手機,在哥哥和伊納修斯交談時用楚楚可憐的眼神從頭緊盯到尾,直到哥哥掛斷電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你那樣看我也沒用。太危險了。」
「我會在非──常──非常遠的地方安靜看的。」他乖巧地說。
「那你就在家啊。」
「邦妮都可以去……」
「柏妮絲是伊恩家的人,不是我決定的。」
「如果以後要進稽魔部,應該要知道前線是怎麼運作的吧?」
「你還有其他更安全的管道可以了解前線工作。」
「可是、可是你說過!紙上談兵……」
「身體力行不等於玩命,不行。」
「哥哥──」
「不行。」
塞西爾開始撒嬌哀號,但哥哥的眼神始終沒有半點退讓。
「小西。」他收斂神色,語氣嚴肅地說:「真的太危險了。我在前線時不可能分神去注意你,一般保鑣又無法應付魔女殘黨甚至黑巫師等級的威脅,現在也來不及安排更高級別的隨扈。等你準備好,之後有機會再帶你觀摩現場。」
少年失望地閉上嘴巴。見塞西爾一聲不吭,哀怨地直直盯著自己看,哥哥換了個語氣說道:「如果帶你過去,而你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受不了。」
哥哥輕輕抱住懷裡的少年,「小西。別讓我擔心。」
本來還有點不甘心的塞西爾聽他這麼一說,也不敢再繼續胡鬧。哥哥的手臂圈得很緊,牢牢把少年抱在懷中,彷彿怕極了他從椅子上摔下去就會粉身碎骨似的。
塞西爾抿了抿乾澀的嘴唇,訕訕道:「好吧。」
哥哥頓時鬆了一口氣,「你最乖了。」
「那我想要獎勵。」塞西爾立刻說。
陽光彷彿瞬間凝結在少年臉上。塞西爾壓下這股沒來由的緊張,大膽地直視著哥哥僅存的左眼,有意忽略掉這股微妙的氣氛,委屈地努了努嘴。哥哥才終於伸手捧住他的臉頰,掌心裡的傷痕粗糙地刮著少年的皮膚,指腹溫柔地摩挲他細軟的鬢角髮絲,昂起頭在塞西爾高高噘起的薄唇上輕輕印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