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I與Thou的會遇
就在一個世紀前,當時歐洲最重要的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 1878-1965,註一)發表了一本影響深遠的作品,《我與你》(I and Thou, 1923)。布伯以此書奠定了後世所謂的「關係哲學」或「對話哲學」,來回應當時歐洲經歷工業革命、現代化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文化思潮上所面臨的巨大衝擊。
從書名很有詩意地使用Thou 這個古英文而非現代的You,我們可以嗅出布伯獨特而充滿感性的告白:因為Thou比You 包含更多親密、熟悉與體貼等意義,是個僅使用於家人或摯友間的人稱代名詞(註二)。布伯藉由此書名表達I-Thou 之間並不是一個先作為獨立個體而後建立起來的關係形式,反而是先認定有個不證自明的親密關聯性,再以此來定位你我個體的意義與價值。因此I-Thou 之間並不只是展現某個靜態的哲學理論,反而很強調在此關係裡積極動態的對話,才能避免落入「I-It」的主從關係而僵化了自身與他人的角色,而後者也正是人類社會因此充滿許多誤解與傷害的主因(註三)。
從這樣的視角,我們就可以了解為何這本《當同志遇見耶穌》並非前一本書(《當耶穌遇見同志》)的續集,反而是個在I-Thou 的關係中所必然存在的對話實踐。兩者相同之處在於,都是觸及同志議題與基督信仰而互為表裡;不同之處在於本書完全沒有前書的抽象思維或作為異性戀他者的神學分析,反而只有同志基督徒們(註四)刻骨銘心的生命敘事。也因此,兩本書名中的「遇見」不但反映出當代華人文化在時空中的偶然性,也更因為信仰價值與性別認同的堅持,又同時帶有永恆境遇裡的必然性── 兩者看似互相矛盾實則共存,讓不同立場的讀者在這無法分離的親密關係中都能感受到衝擊,醞釀出更多的反省、同理與積極對話的努力。畢竟,「遇見」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舉例來說,這本書除了有每位作者自己接觸信仰的歷程,也展現出這些同志基督徒內部豐富的多元性:從性傾向與性別認同來看,不但包括常見的男女同性戀者,也有跨性別者與極少見的雙性人,且有不以主流同運論述來定義自己的跨虹者(或稱為後同志)。在教會生活方面,這些作者不只在接納同志的獨立教會聚會,也有長年忠心服事於基督教各宗派、靈恩教會或天主教教會,彼此間對於同性婚姻、性平教育、聖經詮釋或神學立場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他們的原生家庭中有些是多代的基督徒、有的篤信其他宗教、有的則是失親破碎,當然也有不少在幸福的環境中成長。其個人的伴侶型態,除了單身或有固定伴侶者,亦有進入同性婚姻或選擇與異性結婚、生兒養女建立家庭者。如果不是因為過去十餘年來華人社會在性別議題上的衝突分裂,這些多元的性別或信仰展現恐怕也只是單純反映出當代社會的複雜樣貌,其實完全不會被以異性戀/ 非基督徒為主流的華人社會所關心。只是不管是衝突爭議或冷漠以對,這樣的型態都只是布伯所謂「I-It」的關係,而非真實生命的本相。只有當我們開始進入I-Thou 的關係時,才會發現真正的「會遇」不再是想像中的寧靜單純,反而伴隨著靈魂深處的翻攪與震動。
原來,不管是同志朋友還是基督徒,在華人社會中都是人口占比偏低(約5%-10%)的邊緣族群。作為兩者的交集,同志基督徒們當然更是邊緣中的邊緣。因此當社會為了性別與信仰議題爆發衝突,粗魯地將這些本來躲在暗櫃的生命掀開責難時,我們才看到原來他們幾乎都曾因性傾向或性別認同而在家庭、學校、醫院或工作場所中經歷各種歧視羞辱,在信仰團體中所受的逼迫可能使他們比其他同志更感到絕望灰暗,甚至自我懷疑控訴。即便有少數幸運兒並未有同樣的經歷,卻也看透了這虛假膚淺又飄渺疏離的世界,寧可徘徊流浪也不願寄人籬下。他們每個人遇見耶穌的過程是這麼的孤單卑微,以至於很少被獨尊家庭價值的主流教會所看見,當然也很難被強調權力抗爭的後現代社會所理解。
還好這個在I-Thou 關係中的會遇,其實從來就不在於千年的信條傳統或善變的社會潮流中,乃是在那十字架上孤單破碎的身體裡沉默地展現出來:「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神擊打苦待了。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舊約‧以賽亞書》53:4-5) 原來,耶穌自己也曾經是那麼的邊緣、那麼的孤單,那麼的心痛哀傷。甚至到如今,祂依然用被刺穿的雙手,撫慰每一道暗夜裡的淚痕。耶穌的心或許比任何人所想像的都還要貼近同志朋友,未曾遠離……。
因此我們可以相信,不論是對於同志還是非同志,基督徒還是非基督徒,這樣的「會遇」並非反同vs 挺同的故事,而是耶穌自己的故事;不單是個人與上帝重新和好的經歷,也是我們罪人彼此饒恕的開始;不是只有傷痕或憤怒的控訴,更有在這斑斑的血淚中發芽挺立的小花一朵,如同讀者面前的這本書。這使我想起同樣寫在百餘年前的一首詩,或許可以更好地詮釋這個I 與Thou 的會遇與其超越,與每位在性別與信仰中掙扎的朋友們分享:
摘下這朵花來拿走吧,請不要遲延。
我怕它快凋謝,掉落在土裡。
它也許配不上你的花冠,但求你來採折它,
以你手採折的痛苦來賜給它光寵。
我怕在我警覺之先,日光已逝,奉獻的時間已過。
雖然顏色不深,香氣淡薄,求你仍使用它來禮拜,
趁著還有時間,請採折吧……
── 泰戈爾《吉檀迦利》(1913)
王道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