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佛法的時代之聲 雷叔雲
七○年代,斯里蘭卡,一位西方比丘初來乍到一年半,政府便開始實驗糧食自給自足的政策,不再進口米糧,於是食物異常稀缺,寺院原就位於貧困地區,這時早齋僅能供應稀薄的紅米粥、一根香蕉或一塊餅乾,午齋也是紅米粥、扁豆、水煮青菜,過午即不再進食。長期的飢餓和營養不良,使人難以潛心修學。下午才三點鐘即已飢火中燒,迷離的雙眼偶而瞥見房角的拖鞋,恍惚中竟有取來充飢之想,日復一日,直到第三年才見改善。
這是菩提長老自敘在斯里蘭卡修學時,第一手體會的長期重度飢餓感。然而這段經驗並沒有凝固成一段遙遠的個人回憶,反而激勵他看向更遠,關注同樣沉淪在飢餓深淵的人,尤其是發育中的孩子,原本可以健健康康長大,說不定能在數學或藝術領域大顯身手,卻因營養嚴重不良,潛力還來不及發揮就已萎縮。長老是一介出家人,手中並無資源,卻在二○○八年毅然創立「佛教環球賑濟」(Buddhist Global Relief),喚起各界的善心,來救助人類的飢饉,促進人類的身心健康,並重拾尊嚴。這是一位上座部比丘和翻譯家,扎扎實實投入這個時代的經歷。
時代舞台
佛法的出世間性,惟有透過世間來彰顯。因此,佛法的超越性,也必須落實在世間,回應每個時代的呼喚。
菩提長老深信:「佛陀的教法之所以具有犀利的針對性,不是因為教法有廣泛的一般性,而是因為適應深植於特定時代的普遍心識。」「在每一個歷史時期,佛法都有新方法來展現潛力,正好連上這個時代特殊的歷史情境。我相信,我們的時代提供了一個適當的歷史舞台,使佛法超越的真理再回到這個世間,紓解人們不同層次的痛苦。」
而我們這個時代又搭建了怎樣的舞台,來襯托佛法可以著力之處?從本書看,長老觀察到舞台上搭建了好幾處重大場景,如貪瞋癡的系統性呈現、體制性和結構性的不公不義、國家和社會暴力、意義感的集體失落、年輕人與佛教漸行漸遠、僧伽教育與時代脫節等等。
以貪瞋癡的系統性呈現為例,貪瞋癡原是佛法中的三不善根,一切煩惱的三大根本類別,供我們逐一檢視自心的成分,並經由修行加以滅除。佛法的究極目標是涅槃,而涅槃的其中一個描述,即是「貪瞋癡永盡」。本來,貪瞋癡因人心之不同,而顯現出無數紛雜的世間面目,為什麼說這個時代貪瞋癡有集體的趨向呢?
不忍眾生苦
《帝釋所問經》中,帝釋迫不及待請問佛陀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眾生都希望居住在沒有怨恨和敵對的國度,卻又身不由己必須受困在這樣的環境當中難以脫身?長老觀察到這個時代的問題,與帝釋當時如出一轍,甚至更加緊迫:「人類偏頗的發展—在外,是控制大自然,加上,在內,是自我理解幾乎趨近於零—時值今日,人類已賦予三不善根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簡直近乎災難。因為貪心處處,世界已經轉化為一個全球市場,人類在其中淪為消費者、甚至商品的地位,各種物質欲望經常被強力挑起。競爭利益受著貪心的支配,經常點燃了瞋心,火花處處,因此民族和種族差異成為孳生懷疑和敵意的溫床,於是爆發了暴力和破壞、殘酷和野蠻、無休止的復仇。癡則產生非正信、教條觀點和思想意識型態,給貪、瞋後援,升高貪、瞋驅動的行為模式,使其師出有名。」於是,高科技和工業化的發展,威脅到眾生的維生系統。物質和消費至上主義的風行,取代原有的價值觀,成為新興的世俗宗教。
舉例來說,工業革命之前,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是278 ppm,二○二○年時已上升至417ppm,正可管窺貪瞋癡的肆虐和橫行。幾乎可以說,近年出現的疫情,其實是人心的疫情;戰爭與暴力,其實是人心的暴力;氣候變遷,其實是人心的變遷;環境污染,其實是人心的汙染;生態浩劫,則是人心的浩劫。
可是人類的解決方案卻一頭栽入了死胡同,長老洞察到:「在政治界和經濟界,把許多人類困境的深層根源,都當做技術難題來處理,以為只要用對了技術就可以解決。因此,如要解決地球溫室效應的危機,只需簽署條約,來減低溫室氣體的排放。如犯罪和暴力事件上升,只需更強大的警力。……但無論這些策略用在短期治標多麼奏效,卻始終不是長遠的治本之計。」「在科技界,視科技創造力是進步的標竿,忽視了道德的深度和品格的高度才一直是人類偉大的經典標誌。……將生命存在的縱深尺寸打平,將自己縮小到純粹的水平面。」
「從佛教的視角來觀察現今世界所蒙受的傷害,會發覺這些創傷其實只是病徵:警示我們生活方式的基本面出了問題。」長老在他的《八正道——趣向苦滅的道路》一書中提到:無盡的競爭、衝突、不公義和壓迫,並非來自心外,全都只是思惟被貪瞋癡馭使的結果。
長老提出的解方,是個人和社會雙管齊下,因為「這兩方面本來就互相牽纏、相互為緣,於是我們的價值觀反映社經現實,社經現實也受到我們價值觀的影響。因此,雖說我們最能直接影響的,是自己的生活,但個人生活方式的任何改變都會外延,影響人際關係、社會秩序、政治議題,甚至我們與生態環境的關係。為免讓個人價值觀成為一張美麗的面紗,掩飾社會的失序和腐化,我們必須嚴苛、甚至椎心地自我檢視。」從長老的身教、言教可以看出,他從南傳佛教出發,以犀利的洞察和宏廣的胸襟,關注一切眾生和眾生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社會體制。
如果佛陀出世的因緣,是根除一切眾生的貪瞋癡三不善根,今日這些不善根不但在個人內心,也發生在集體層面,那麼,我們便沒有獨善其身的權利,除自身修行之外,自然有義務以慷慨(無貪)、慈悲(無瞋)和智慧(無癡)在體制層面撫平貪瞋癡帶來的系統性創傷。
不忍聖教衰
菩提長老更為人所知的是譯經上的貢獻。他在斯里蘭卡僧團度過二十九年的時光,從善知識求法、譯經(間亦有擴充、潤飾前人譯作)、說法、編輯、寫作,於二○○一年返回美國。回國之後,繼續譯經工作,不但翻譯、整編《相應部》、《中部》、《增支部》、《阿毗達摩概要精解》(Abhidhammatthasangaha),並持續進行巴利聖典的翻譯,同時長老也編寫多種專題式的佛陀法教,以符合現代的需要。例如《佛陀的話語》(暫譯,In the Buddhas Words: An Anthology of Discourses from the Pali Canon)將四部《尼柯耶》中佛陀的語錄式開示樹立起一個架構、《佛法的社會和諧之道》(暫譯,The Buddhas Teachings on Social and Communal Harmony: An Anthology of Discourses from the Pali Canon)把佛陀有關社會族群和諧共處的開示組織成修行結構,又有《探詢正法》(暫譯,Investigating the Dhamma: A Collection of Papers)深入探討現代佛教界對教義的不同觀點。
長老譯經的貢獻,很難不令人遙想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法師於西元六二七至六四五年經由西域前往天竺取經,用十七年青壯歲月求法,然後回到中土,開始譯經,他組建譯經團隊,且有皇室的支援,漸次圓滿初心,成果是「合七十四部,總一千三百三十八卷」。二十世紀的菩提比丘則是離開母國後,隻手獨力完成譯經。初期在斯里蘭卡隱居林,陪伴他的只是一盞昏黃的煤氣燈和一枝筆,後來加上一臺老舊的打字機,然而,他首次將巴利經典完整地介紹到英語世界,便足以輝映東西。
譯者多年前踏上絲路之旅,追尋玄奘法師的足跡,每次風簷展讀《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西域記》,只見史詩般的壯闊。而披閱本書中短短的〈菩提比丘傳記〉仍可窺見史詩的格局,試想六○年代的美國,仍是佛法沙漠,而一位只讀過幾本佛法書的大三學生,竟因一位亞洲比丘的身影,驚鴻一瞥,開啟了求法的靈感。佛陀當年在道旁看到老、病、死和清淨的沙門,清淨修行人的風範是活生生的具象佛法,從此改變了佛陀的生命軌跡,也給長老帶來了生命的轉折。
本書集結長老在斯里蘭卡期間所寫作或發表的會議論文,以及擔任出版學社主編期間所撰寫的文章。其中有回應時代的論文,如〈佛教的新世紀社會倫理觀〉、〈佛教對經濟與社會發展的看法〉、〈佛教的面目正在改變〉、〈十字路口的僧團〉、〈在歐洲弘法〉;有闡析道德法則的〈栽培善根〉、〈由心所造〉、〈修福和修行〉;有凸顯教義重心的〈解脫味〉、〈什麼是正覺?〉、〈諸行無常〉;有詮釋經文的〈《卡拉瑪經》一瞥〉、〈《法句經》活生生的訊息〉、〈善梵的問題〉;也有釐清西方人誤區的〈佛法若不談輪迴〉、〈輪迴可有道理?〉等,無一不在橋接古老智慧和現代心靈。
長老曾說:佛法的衰落並不是佛陀的教法不再與這世界相關,而是弘法者沒有把這相關性彰顯出來。在此,譯者祝願長老身體安康,老而彌堅,持續翻譯和寫作的宏大願行。值此網路會議和網路教室時代,也持續帶領全球弟子,向我們耳提面命佛法應有時代的相關性。同時,譯者更期與讀者互勉,願我們都能把握時代的契機,謹守道德,培育心智,把佛法與時代的相關性,透過身業和語業彰顯在世間。
若有人因本書而受益,一切功德屬於佛陀和菩提長老;若有譯不到位,粗窳疏漏之處,一切過失歸於譯者;若有任何功德,願迴向眾生普皆正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