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上官昧很睏,上官昧很煩。
上官昧又睏又煩。
恩,基本上每個大半夜被人從被窩裡挖起來的人都會跟他一樣的狀態。
「蘇星南,你別以為我沒睡醒工夫就不濟,相反的我現在武力高漲情緒也十分亢奮,你要是說不出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來,我一定不惜犧牲將來三天的空閒把你打到臥床不起!」
上官昧連珠炮發地表達完自己的不滿後,就皺著眉頭等蘇星南坦白交代,但等了好一會兒,這位愁眉深鎖的少卿大人依舊只是愁眉深鎖地盯著自己攥著一起的手發呆,似乎並不十分在意上官昧的威脅。
「你……」
「你教我一下,怎麼樣才能看見男人沒有欲望?」
在上官昧快要發作的時候,蘇星南忽然蹦出來一句嗆得他幾乎翻白眼的話,上官昧拍拍胸口順順氣:「你這話歧義太大了,說得好像我本來也喜歡男人只是忍著一樣,這是對本官極大的汙衊啊!」
蘇星南抬起頭來,眉心依舊糾結:「可是,你看見美女的時候也沒多積極啊!」
「……那是情趣,你這個古板的人是不懂的。」上官昧咳咳兩聲岔開話題,「別往其他方面扯了,說吧,又跟你那小師父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剛才,差點就要了他。」蘇星南遲疑一下,揉著額髮嘆氣道,「我明明說好了在等到他的答覆之前,絕對不會對他動手的,可是我卻出爾反爾了。唉,上官昧你說我該怎麼辦,三清一定很生氣,我該怎麼做才能哄回他?」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那麼耳熟?」上官昧白眼一翻,「你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了呢?」
「嗯?」
「也就是倒過來說,如果許三清不喜歡你,又怎麼會允許你一次次越界,卻都只是生氣你一會就被你哄回去呢?」上官昧頓了頓,「打個比方,如果我對你做出非禮的舉動,你一定把我打成殘廢,以後都不再理我了吧?你們道門那麼多這種咒、那種咒,許三清若是不喜歡你,隨便一個術法就把你弄死了,哪裡還是你哄一哄就好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不哄啊!」上官昧理直氣壯,「既然知道他在乎你,那就乾脆不管他,把他放一邊,他自然會過來找你了,你又何必想怎麼哄回他呢?」
蘇星南皺眉:「這麼小氣,哪裡是大丈夫所為?」
上官昧笑道:「問題在於,你們兩個都是大丈夫,他不是女子,不會對一個為他好的人產生以身相許的想法,若只是你一昧為他設想,他便會心安理得地接受下去。朋友兄弟知己,有太多曖昧的身分讓他躲閃,可是你能滿足於朋友兄弟知己這些身分嗎?所以你只能逼他就範,明白表示你就是只接受這一重身分的相處,他對你的感情若足夠深厚,自然會屈服。」
明明在談論的是情愛之事,明明談論的人是那個能躺著絕不靠著的上官昧,蘇星南卻驀然覺得一陣寒氣透心。相處那麼久,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上官昧對於愛情的觀念竟如沙場殺伐一樣蕭瑟。他並不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而是太過執著,只是單純的好感,曖昧的親暱是不夠的,他要麼不要,要就要全部。
蘇星南不禁嘆氣:「你從來都是那麼瀟灑果斷,我很佩服欣賞,可是我做不到。如果他對於我的感情沒有那麼深厚,即使面前只有愛人這個位置,他也寧願站著或者離開,也不要坐下去的話呢?我願意到他身邊坐著,徒弟、朋友、兄弟、知己,哪個位置都可以,我蘇星南一生所求,不過如此。」
一句「一生所求,不過如此」讓雄辯聖手上官昧都沉默了,他皺著眉頭盯著蘇星南,用力拍拍他的肩:「走吧,喝酒去。」
「三更半夜哪裡有酒喝?」
「你吵醒我,我就去吵醒酒家老闆!」
兩人勾肩搭背地往京城酒家走去,情愛之事太過虛渺,不如浮一大白,順其自然吧。
大理寺兩位少卿喝了個酩酊大醉,早朝都告假了,讓家丁抬著各自回了府,許三清也一夜難眠,聽得小僕們跑進跑去,便咕嚕一下跳下床,跑出去看是什麼事。結果一看卻是醉得嘴角都流口水了的蘇星南,只能哭笑不得地讓小僕們伺候他更衣就寢,自己跑去廚房給他煮解酒湯。
蘇星南直到晌午時分才暈暈沉沉地醒了過來,才剛剛撐起身體來就有溫熱的湯水浸到他嘴唇,生薑的芳香讓他自然地喝了下去,醒酒湯的氣息直衝天靈,渾噩的神智清醒了過來,才看清楚了是許三清扶著他喝醒酒湯。
「師、師父!」蘇星南連忙坐好,奪過碗來驚訝道,「怎麼能讓你服侍我呢,小僕們呢?」
「你把他們折騰壞了,我讓他們去休息了。」許三清指指那碗湯,「快點喝,喝完還要吃柚子,你嘴巴臭死了!」
「啊,喔……」蘇星南聽話地捧起碗來喝醒酒湯。
「你不用躲著我,我不生氣。」
「咳咳!」
許三清忽然跳出來一句話,嗆得蘇星南一口薑湯岔了喉,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許三清連忙給他拍背:「幹嘛喝得那麼急!」
「咳咳,我、我沒事。」蘇星南不太自然地挪開了一點,「我出爾反爾,你不生氣?」
「我並不是生氣,只是被嚇到了,還有就是覺得,不合適。」許三清自己也想了一晚上,「以後你不再這樣,我就原諒你。」
「嗯,對不起。」蘇星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果然如上官昧所言,他給他太多的寬容,也讓他習慣了這種縱容,不必承諾不必明說,既然只要給他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他就會聽話地待在他身邊,那他又何必那麼笨去定義兩人的關係呢?
模稜兩可,進可攻,退可守,情動之時無論多麼纏綿,過後仍是一句「不捨得你也不捨得道」就可以打發他,蘇星南啊蘇星南,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好對付的男人嗎?
許三清並不知道蘇星南垂著眼睛喝醒酒湯的一點兒時間裡,思緒已經轉了好幾個彎,徑直說著自己的話:「你休息夠了,我們就開水鏡找你小姨的墳地吧。無論你最後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京城,這都是我最後能幫你做的事情了。」
「……離京之事,我還要再考慮一下,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等我到最後一刻。」蘇星南揉揉眉心,「我梳洗一下,準備開水鏡吧。」
「好。」
各懷心事的兩人稍後在內堂裡開了水鏡,但看水中景象,卻不像是一處墳地,卻是一處雅致樸實的小院,至少是個小康之家。
蘇星南詫異問道:「師父,你確定沒搞錯?」
「不會錯的,柏葉沒有沉下去,這裡一定是小姨的埋骨之地。可是為什麼它會變成院子,就……」
蘇家好歹算是半個皇親國戚,誰敢那麼大膽霸占蘇家人的墳地建樓蓋房?實在大不合常理。
蘇星南皺眉道:「……能看出來是什麼地方嗎?」
「可以,從這裡過去大概五里路,西南……呃,你跟著我走就是了。」說了方向蘇星南也是不知道的,於是許三清便直接跳過,「我們要去看看嗎?」
「當然要!」蘇星南斬釘截鐵,拳頭攥得死實,他憋著一腔生不能供養送終,死不知何處祭拜的懊惱,卻仍要理智地控制自己,告訴自己也許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黑暗。手背青筋突出,跳動著的都是壓抑。
許三清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很難過,你難過就哭、就喊。全世界都要你理智冷靜,但到師父這裡來你就可以撒野,你是師父的心肝寶貝……」
「我沒事。」蘇星南卻是快速地抽出手來,轉身往門外走去,「我叫人備轎子,距離這裡西南大概五里路的一個院子,我會告訴轎夫的。」
許三清愣在原地:「你不用我跟著去嗎?」
「當然要啊,所以我叫人準備兩頂轎子去。」蘇星南回頭對他笑笑,「師父你稍等,轎子好了我叫你。」
「我……」
許三清剛想說不必坐轎子走著去就好,但蘇星南已經快步走出了內堂,消失在轉角處了。
未幾,轎子準備妥當,兩人便往那地方出發,蘇星南一路上挑著轎簾觀察是否水鏡裡指示的院子,慢慢竟走到了城南最末一個街坊,在最裡頭的一個角落,才找到了那個院子。
院子比在水鏡裡看到的要更小一些,外觀尚算新淨,建起來的時間應該不會很久,兩人下了轎,走到院子門前,沒看見什麼牌匾。
蘇星南敲門:「請問有人在家嗎?」
好一會才有人來開門,是個跛腳的中年男人,三角眼,倒八字眉,好像隨時會吐一口黑氣出來似的陰鬱:「什麼人,找誰?」
「呃……」蘇星南看此人粗衣麻布,應該不是院子主人,便把腰牌亮了出來,「我是大理寺少卿蘇星南,要問你家主人一些事情,請你代為通傳。」
門是開了,但那僕人的語氣卻十分不善:「老爺出去了,你們愛等不等,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許三清掃了他兩眼,搖搖頭別過臉去,蘇星南見他不懼大理寺之名,甚是詫異:「公務在身,可否讓家僕前去通傳?」
「大理寺?大理寺算個屁,我老爺不能回來的話,誰去都不能讓他回來。」
那僕人嗤笑一聲,一撅一拐地往裡頭大廳走,蘇星南跟許三清無奈跟上,許三清展開笑容,說:「大叔你別誤會,我們不是要找你老爺麻煩,只是……」
「連我家老爺都不認識,你們的官也沒大到哪裡去。」那僕人推開大廳門,朝椅子指了指,「你們要等便等,不等就自己走人,把門關好。」說罷竟然是轉身要走的架勢,蘇星南連忙作個揖把他攔下。
「老大哥,能否指教貴府老爺高姓大名?」
「哼!」也許是蘇星南語氣客氣了很多,那僕人口氣也緩和了些,雖然還是百般不情願,但也停下腳步來說話了,「我家老爺是太醫院首席太醫方籬燕大夫,進宮去給皇帝太子公主們看病,你們說是不是誰來了都不夠重要,不必讓他回來?」
蘇星南吃了一驚:「原來是方太醫府上!失禮了,真沒想到方太醫雖是太醫院首座,府中卻如此簡樸,實在讓在下敬佩。」
蘇星南給方籬燕說的好話起了效果,那僕人的臉色越發好看了:「老爺懸壺濟世並不是為了富貴榮華,這院子是他剛到京城的時候住的,即使後來發跡了,也一直住了下來,才不是那些一朝得志就到處炫耀的人。」
「老大哥,聽起來你跟這方太醫很多年了啊?」
「也就三年多,不過我這條老命是老爺救的,雖然他一分錢診金不收,但我福德是有骨氣的,就留下來服侍老爺了。」自稱福德的跛腳僕人拿起桌子上的茶壺,「你們坐,我去泡茶。」
「那麻煩你了,福德大哥。」
蘇星南一邊道謝一邊拉許三清坐下,許三清目瞪口呆:「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自來熟?」
「嗯?沒有啊,我在模仿上官昧而已。」
「……喔。」
福德給他們泡了一壺茶以後就躲到廚房裡做飯了,許三清說不必麻煩他們,問過話便走,結果被福德白了一眼:「誰說要做給你們吃,老爺差不多該回來了,我做飯給他吃。」
「你不是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知道了不行嗎?」
福德哼哼著拖著腳步走遠,許三清呆站在客廳裡,生氣也不是,安靜也不是,憋著一肚子火回頭對蘇星南嚷嚷:「怎麼會有這麼沒禮貌的人!」
「比他更傲慢無禮,更野蠻霸道的人你應該都見過啊,為什麼要跟他一個下人置氣?」蘇星南讓他坐下,給他倒茶,「而且他也只是因為忠心,才對我們這些來找他主人麻煩的人心存不滿罷了。」
「他家主人是什麼來頭?他說得好像很厲害?」
「方籬燕,方太醫是現在太醫院的首座太醫,三十多歲,在這個位置而言算得上是十分年輕的,大概四年前到太醫院去供職,很快便升上首座的位置了。上次邪丹案,也多虧他幫忙才把事情弄清楚了。」蘇星南一邊解釋,許三清卻一邊直著眼睛盯著前院看,蘇星南在他眼前晃晃手,「師父,你怎麼了?」
「星南,你覺得這院子是不是有點眼熟?」
「啊?剛剛在水鏡看見過,當然眼熟了。」
「不是,我是說,這院子的情況,好像、好像楊家那個草木不生的院子。」許三清皺著眉頭走到前院去,環顧一下庭院,時已初秋,院子裡的樹木都已經開始凋零。
不對,不是凋零,若是草木凋零,那地上該有落葉殘枝,但此時地上十分乾淨,哪怕是剛剛福德打掃過,草木都是光禿禿的,枯萎的也未免太快了。
這情況,應該說是,這裡的草木,從來就沒有生發過。
「又是一處陰陽不通的宅子?」蘇星南皺起眉頭來,「這院子看起來也就建了十年左右,那時候大家建房子之前都要問一問風水先生意見的,怎麼也?」
許三清搖頭:「楊家不也一樣是多年前建的嗎?陰陽之氣是會變動的,楊家大宅的風水本是極好,但楊宇命格是大富之命,他一出生,宅子裡便陽氣過剩了,乘著風水寶地,就更加陽盛陰衰。此處應該也是遭遇了一些變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