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年的時間感覺很長,但轉眼之間就過去了。
每逢年底,任何人都會隱約產生類似的感慨,但岡田修一轉職成為壽險業務員後,一年的時間之短,對他而言只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他每個月都幾乎被這種沉重的壓力壓垮。
雖然保險行業中,也有領固定薪水的公司,但修一任職的公司並非如此。
所謂「純佣金制」,其實就是「完全靠業績抽成制」。
曾經用這種方式領薪水的人,就會了解這種薪資制度有多麼恐怖。每賣出一張保單,在第一年可以從保費抽取一定比例的佣金成為自己的薪水,每家保險代理公司的抽佣成數不同,修一的公司算是給得相當大方。只不過第一年結束後,抽成的成數便直線下降。這是公司的規定,也就是說,只有前十二個月可以靠那張保單領薪水,一旦進入第十三個月,抽成的佣金金額少得可憐,因此必須在此之前簽下新的保單。
在覺得「反正還有半年時間」之際,還不至於太焦急,然而「只剩下兩個月」時,就開始食不下嚥,夜不成眠。
修一畢業於東京一所絕對稱不上一流的私立大學,畢業找工作時,當然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願意錄用自己的公司,總算進入那家公司謀得一職,但之後多次換工作,最後投入了保險業。
進壽險公司之前,修一是二手車行的業務員,像他這樣從賣二手車轉行進入保險代理公司工作的人並不在少數。雖然保險的種類不同,但賣車也要處理車險的問題,重點是手上掌握了很多客源,和客戶之間的關係既廣又深。了解客戶的家庭成員和兒女的年紀,而且還知道對方用什麼方式買了什麼車子,這就意味著了解對方的收入和生活方式。這些資訊無疑是從事保險工作最重要的武器。
當初之所以會起心動念換工作,是因為先跳槽的前輩整天在他面前批評那家二手車行,吹噓跳槽後的生活多麼美好。那家二手車行的確有很多離譜的事。
「只要有機會,想換一家條件更好的公司。」
不光是修一,每個人都這麼想,那位前輩的一番話讓他動了心。
「即使整天玩,只要能夠簽到保單就好,賺錢超輕鬆。」
「這份工作的最大優點,就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讓收入無上限。」
「你絕對更適合這份工作。」
每次見面,那位前輩就慫恿他加入自己任職的公司。
修一最後禁不起他的鼓惑,進入了那家保險代理公司,前輩卻在不久之後離職了。
前輩剛跳槽時,利用過去的人脈簽了很多保單。第一年時,每個月都有將近六十萬日圓的收入,只不過最終也必須面對第十三個月的問題。修一在他的慫恿之下,換到和他同一家公司不到半年,前輩的抱怨對象就變成了目前這家公司,在他的收入幾乎歸零之後,突然從公司消失了。
雖然不知道是否有人做過正式統計,但據說在保險業界,「能夠撐過十年的人不到整體的百分之三」。在投入這個行業之前,修一從來沒想過其中的原因,如今深刻體會到要撐十年有多難。
「早安。」
剛踏進公司的修一話音未落,董事長脇屋武史就迫不及待地叫了一聲:
「岡田!」
脇屋總是帥氣有型地穿著筆挺的西裝,即使在目前天氣一天比一天悶熱的季節,仍然西裝不離身。他對自己的身材也毫不馬虎,每天下班後都去健身房運動。頭髮也總是梳得一絲不苟,那副很時尚的眼鏡不知道是為了搭配造型,還是真的有發揮眼鏡原本的功能。
他和修一年紀相仿,在三十歲時創立了這家公司,十八年來,逐漸擴大公司的規模。目前包括修一在內,總共有六名員工。雖然稱不上是大公司,但能夠將起初靠著單打獨鬥創立的保險代理公司,發展到目前的規模,並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
脇屋幾乎一個人扛下公司所有的業績,從他是公司內唯一連續十年,成為被譽為壽險界奧斯卡獎的百萬圓桌協會會員,就不難了解到他是優秀的保險業務員。百萬圓桌協會是由壽險理財專業人士組成的國際組織,有效保費收入必須達到相當的金額,才有資格成為協會的會員。至少修一不可能連續十年都達到那樣的金額,不,連一年都無法達到。
「是。」
修一驚訝地應了一聲後,走向脇屋的辦公桌。脇屋微瞇起眼鏡後方的雙眼瞪著修一。修一以前簽下的保單遭到解約時,曾經見識過脇屋的這種眼神。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但又回答了一次:
「是……」
脇屋把手上的資料丟在桌上,然後拿下眼鏡,另一隻手揉了揉眼角,重新戴上眼鏡後說:
「你還記得西導補習班吧?」
「是……」
修一的聲音發抖,而且很小聲,幾乎快聽不到了。
「解約了。」
修一說不出話。
那是他十個月前上門推銷的補習班教室,幸運的是補習班的主任朝倉悠人一開始就很有興趣地說:「我很想了解一下」,然後當場就簽了約。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新婚不久,太太懷孕了,所以正在考慮買壽險,簡直就是俗話所說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那個補習班有很多年輕老師,連補習班主任朝倉都沒有買保險,其他人當然更和保險無緣。朝倉身為補習班主任的職位凝聚了向心力,他隨口說了一句「你們最好也買保險」,其他人就紛紛表示「我要買」、「我也要買」,轉眼之間,其他教室的老師也都接連加入,短短兩個月,就向修一購買了二十份保單。
修一當時正在為簽不到保單走投無路,那些保單的確幸運地成為拯救他的救命稻草,否則他現在恐怕早就已經離開這家公司了。
「是……誰解約?」
修一努力打起精神問,但因為緊張而乾渴的喉嚨無法發出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脇屋嘆了一口長氣,搖了搖頭說:
「所有人。」
修一腦袋一片空白。二十個人的保單在一年之內反悔解約。下個月的薪水就必須扣除這些保險費的佣金,而且至今為止十個月期間支付的保險費,也必須如數退還給保險公司。光是在腦袋中粗略計算一下,就知道金額相當可觀。
「慘了,完蛋了……」
修一閃過這個念頭。
脇屋的辦公桌牆上,掛了一張裱在相框內的簽名板。
不知道簽名板上的那句話是誰寫的,但脇屋很喜歡這句話。
──正向思考,笑得比別人更開心。
脇屋也經常在朝會時對同仁說:
「要發揮正向思考。」
習慣負面思考的修一每次聽到這句話,都忍不住在內心反駁說:「如果說要發揮就能發揮,天底下就不會有日子過得辛苦的人了。」但他當然從來不曾把這句話說出口。
平時就無法正向思考,在面對最惡劣的狀況時,當然不可能正向看待,更不可能笑得出來。
脇屋對束手無策的修一說:
「你愣在那裡也沒用。」
修一回過神。
「是、是……,那我先去西導補習班。」
修一無力地說。雖然誰都知道,事到如今,即使去了也無濟於事,更何況這麼一大早,補習班根本還沒有開,但沒有人阻止修一。
「這傢伙恐怕也待不下去了。」
辦公室內瀰漫著這種氣氛,修一雖然才剛進公司,但又立刻離開了。
朝倉苦笑著對修一說:
「你的服務很周到,對你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對方是學生的媽媽……」
他們正在說話的同時,來補習班上課的中學生接連向朝倉打招呼,然後走過他們身旁。朝倉也沒有面對修一,而是看著學生的方向,一邊向學生道「同學好」,一邊和他說話。
上課時間快到了,周圍的老師也都忙碌起來。因為那些老師也是解約的當事人,所以很在意修一和朝倉談話的結果,視線不時瞄過來,顯然很期待朝倉能夠順利解決這件事。
「我了解,但如果事先和我討論一下……」
「唉,根本沒時間和你討論。岡田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那些做保險的業務阿姨有多厲害。」
修一當然知道。他投入保險業第三年,經常遇到資歷比他淺的家庭主婦接連簽下新的保單,轉眼之間,業績就超過了他。她們那種一鼓作氣,戰無不勝的氣勢或者說強勢的態度,讓修一自嘆不如。修一的女兒也有在上補習班,但他完全不打算向女兒補習班的老師推銷保險。
「而且保險費也大幅降價,所以很難不心動啊,每個月比你們公司便宜一萬四千圓。」
「這是因為……」
修一說到一半,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知道自己很惱火,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順利溝通。自己並不是來這裡找人吵架的。
如果想要保費便宜,修一的公司也可以設計出便宜的方案。修一之前在設計保單時,是認真為朝倉的未來和將來必需的保障著想,更何況朝倉當初說「我不想買消費型保單,儲蓄型保單比較好」,拒絕了保費便宜的方案。也就是說,完全是在朝倉同意的情況下簽下那份保單。
修一得知保費金額和對方公司的名字後,立刻猜到對方是用怎樣的話術成功說服朝倉變更保單,也知道改成了什麼內容的保險。正因為這樣,他強烈地想要提醒朝倉,但因為他向來堅持在推銷時不說其他保險公司壞話這個原則,所以硬是把話吞了下去。
「朝倉主任,如果你對保險的要求有所調整,敝公司的保費也可以便宜……」
朝倉一臉為難的表情制止修一繼續說下去。
「岡田先生,真的很抱歉,上課時間到了。我已經變更了保單內容,並不打算再次變更。我們在做生意時也很重視緣分,所以不可能和學生家長交惡。我相信你應該能夠了解,其他老師的狀況也一樣,很抱歉,感謝你至今為止的熱心服務……」
朝倉說完這番話後鞠了一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乎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
修一原本還想繼續爭取,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雖然為了逃離脇屋的斥責離開了辦公室,但一開始就知道沒戲唱了。修一也很清楚,當客戶解約後,即使厚著臉皮上門拜託,客戶也不可能說:「原來是這樣,那我還是向你買保險」這種話。
「我了解了。雖然很遺憾,謝謝你這段日子的提攜,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請隨時和我聯絡。」
修一盡可能心平氣和,努力擠出笑容說。對方當然不可能和他聯絡,即使有朝一日真的打電話來,修一仍然在保險業界打滾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朝倉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走出補習班,修一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天氣很好,但馬路溼了。剛才下過雨了嗎?
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剛才震動了好幾次。原本以為是脇屋打來的,一看是妻子優子的電話。修一心煩意亂地接起了電話。
「什麼事?……我正在工作……」
優子不理會他,自顧自對他說:
「你忘了嗎?今天要去學校談夢果(YUMEKA)的事。」
優子的聲音也很煩躁。修一慌忙看了下手錶。優子曾經對他說,校方要求家長去學校談一談夢果的事,希望他可以一起去。雖然他早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但一瞬間不加思索地說了謊。
「我當然記得。雖然記得,但我在上班,怎麼可能中途翹班?」
「我當然知道,只是希望如果你沒辦法去,至少打一通電話告訴我。如果你沒時間,我就自己去。」
修一小聲咂著嘴,以免被電話彼端的優子聽到。既然這樣,一開始就不要說什麼「希望我一起去」,說「自己去」就好了。
「那妳就去了解一下情況。」
「好。對了,旅行的錢匯了嗎?」
修一張口結舌。
「不……還沒有。」
「要記得匯錢,如果下個星期還不匯錢,名額就會被取消了。」
「啊啊,有一件事……」
「什麼?」
「不,沒事,那就拜託妳了。」
優子很期待初次的巴黎旅行,雖然很對不起她,但現在和當初規畫旅行時的狀況不一樣了。原本打算用來支付旅費的錢都要還給公司,不,要還給公司的錢是旅費的好幾倍。
修一想到要怎麼向優子解釋,心情就很沉重。
他大致可以猜到學校找家長去談什麼。新學期開學後不久,女兒夢果就沒有再去學校。
修一又看了一眼手錶。如果搭計程車,應該可以趕到學校,只是會晚二十分鐘左右。也許趕得及去露個臉。修一看向馬路上的車流,剛好看到一輛計程車從後方大約一百公尺處駛來。修一舉起手,但計程車卻在前面路口左轉離開了。
「哼。」
修一決定走去車流量大的大馬路。他必須在走向大馬路的同時打一通電話。剛才接優子的電話時,手機螢幕顯示還接到了另一通電話,是在老家獨居的母親民子打來的。
年邁的母親只在有什麼情非得已的理由時,才會主動打電話給他。雖然不知道母親找自己有什麼事,但他知道至少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然而不搞清楚母親找自己有什麼事,內心一直提心吊膽會對精神健康產生負面影響,於是他立刻點了手機螢幕,撥打電話回老家。
電話響了很多次鈴聲,像往常一樣,遲遲沒有人來接電話。
老家門口的馬路改成拱頂商店街時,父親繼承了祖母開的「岡田文具店」,店名
也改成了「岡田精品小舖」。那時候修一剛上小學。
自從除了文具以外,店裡還兼賣熱門動漫周邊商品後,就沒有人再認為那是一家文具店。店內總是擠滿年輕的中學生或是高中生,即使是非假日,一到放學時間,店內就人滿為患,擠得水洩不通。當時父母最大的煩惱,就是店內的商品經常遭竊,和學生在店門口停滿腳踏車,引來路人抗議。這兩大問題始終無法解決。
雖然是鄉下地方的小城鎮,但商店街的拱頂下總是活力洋溢,修一老家的文具店一帶更被稱為「整個城鎮內最值錢的黃金店面」。
政史每次喝酒,就用手掌揉著修一的頭說:
「你以後想做什麼都可以,這裡無論做什麼生意都穩賺不賠。」
那時候,修一為父親很會做生意感到驕傲,同時很感謝父母為自己這個兒子準備了如此理想的環境。
並不是只有修一的父母這麼對他說,同一條商店街上的小孩子都認為「只要繼承老家的生意就可以荷包賺滿滿﹂,每個人內心都對家業的生意感到驕傲。但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立刻繼承家業,而是先去大城市工作。因為父母都希望孩子去大城市見識一下,修一和商店街的其他小孩子內心都覺得「反正遲早要繼承家業」。
然而,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迎接了這樣的未來。
忘了是在修一讀大學的時候,還是大學畢業,進公司上班之後,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很適合用「猛然回過神」這幾個字來形容。當他猛然回過神時,發現商店街已經活力不再。
父親政史最了解生意一落千丈的分水嶺,修一在大三那年春天回老家時,政史喝酒時說的話,已經變成了「修一,你要在大城市好好努力,千萬不要回來這種地方。」修一至今仍然無法忘記政史當時悲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