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傳記文學的愛好者,也曾經進行傳記文學的創作。我寫過政治家,寫過哲學家,也寫過詩人。這一本又是詩人的傳記。我總覺得詩人是需要寫成傳記的,這樣我們對於他的作品才能獲得進一步的理解。
詩人是時代的先覺,在戰爭的年代裡,他站在前列,在和平的年代裡,他歌頌得嘹亮。他的豐富而深刻的感情和他的身世存在著密切的聯繫。倘使我們對於他的時代和身世沒有切實的體會,怎樣理解他的作品呢?11世紀的呂大防開始做《杜詩年譜》,以後宋刻的詩文集,經常附有作者的年譜,正是從這一個認識出發的。但是他們的工作還很不夠,不能充分地滿足讀者的要求。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們做得太簡單了。他們只注意到詩人的升沉否泰,而沒有把他放到時代裡去。脫離了時代,我們怎麼能理解詩人的生活呢?
詩人不是政治家,在歷史記載裡不會留下沉重的蹤跡;他又不是哲學家,沒有長篇大著發揮他的驚人的宏論。因此我們對於詩人的理解常常不夠。我們不知道他的時代和身世而僅僅從一字一句、一聯一韻去探求,詩人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已經不是時代的先覺而是韻律的工匠,這樣就不會得到正確的認識了。在為詩人進行傳記創作的過程當中,必須把樹立詩人的形象作為自己的責任。道路中的難關是多的。材料不夠必須知道如何搜求;傳說太雜必須知道如何辨別,尤其重要的必須知道如何掌握分寸。進行創作的時期,對於傳主不會不產生熱情,但是這些自發的熱情,往往會使我們失去應有的衡量。我們推許詩人同情人民吧,可不要忘卻他出身的階級,不可能使他和人民打成一片;我們歌頌他愛國吧,可不要忘卻在這裡常帶有個人考慮的成分。從另一方面講,我們進行批判,也不要忘卻傳主只是數百年以前的人物,我們不應向古人提出現代的要求。這一切都是難關,我們必須突破這些難關,才能進行創作,增進人們對於詩人的理解。
梅堯臣是11世紀前期的詩人,在他的領導下,宋詩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它出自唐詩而又不同於唐詩。宋代的批評家稱他為“開山祖師”,這絕不是偶然的。我們是不是可以通過對於堯臣的進一步理解,因而更深入地理解古代詩歌的發展道路呢?這本傳記是抱著這個目標而進行創作的,但是由於本人的政治水準和業務水準都存在著很大的限制,因此必然有很多的缺點和錯誤。希望同志們詳細指示,使我可以進行不斷的修訂。
朱東潤
196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