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逍遙遊篇〉,主旨是說一個人當透破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於優遊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
本篇可分三章,首章起筆描繪一個廣大無窮的世界;次寫「小知不及大知」,點出「小大之辯」;接著寫無功、無名及破除自我中心,而與天地精神往來。第二章借「讓天下」寫去名去功,借「肩吾問連叔」一段寫至人無己的精神境界。篇末借惠施與莊子的對話,說到用大與「無用之用」的意義。
許多膾炙人口的成語出自本篇,如鯤鵬展翅、鵬程萬里、凌雲之志、扶搖直上、一飛沖天、越俎代庖、河漢斯言、吸風飲露、塵垢 糠、勞而無功、大而無當、孟浪之言、不近人情、大相逕庭、心智聾盲等。
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注釋】①北冥:「冥」,通溟,訓海。近人劉文典《莊子補正》、王師叔岷《校釋》舉例多本古書注引「冥」作「溟」。下文「南冥」之「冥」同。唐陸德明說:「『冥』,本亦作『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經典釋文莊子音義》,簡稱《釋文》)。明代釋德清說:「『北冥』,即北海,以曠遠非世人所見之地,以喻玄冥大道。海中之鵾,以喻大道體中,養成大聖之胚胎,喻如大鵾,非北海之大不能養成也。」(《莊子內篇》注)。方師東美說:「莊子之形上學,將『道』投射到無窮之時空範疇,俾其作用發揮淋漓盡致,成為精神生命之極詣。這是蘊藏在莊子〈逍遙遊〉一篇寓言之中之形上學意涵,通篇以詩兼隱喻的比興語言表達之。宛若一隻大鵬神鳥、莊子之精神……『逍遙遊乎無限之中,遍歷層層生命境界』乙旨,乃是莊子主張於現實生活中求精神上徹底大解脫之人生哲學全部精義之所在也。此種道家心靈,曾經激發中國詩藝創造中無數第一流優美作品、而為其創作靈感之源泉。」(《原始儒家道家哲學》第五章莊子部分)②鯤:魚子(《爾雅‧釋魚》)。明末方以智說:「鯤本小魚之名,莊用大魚之名。」(《藥地炮莊》)③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總點出「大」。「大」字是一篇之綱(林雲銘《莊子因》)。④怒:同努,振奮的意思。這裡形容鼓動翅膀。宋褚伯秀說:「怒猶勇也。勇動疾舉,有若怒然,非憤怒不平之謂也。」(《南華真經 義海纂微》)。清林雲銘說:「怒,即怒呺、怒生之怒,乃用力之意。」(《莊子因》)。近人馬敍倫說:「《方言》曰:『南楚之外,謂勉曰薄努。』莊子宋人,宋楚鄰,故亦用楚語。」(《莊子義證》)。⑤垂天之雲:「垂」,猶邊(《釋文》引崔譔注)。近人蔣錫昌說:「按《說文》:『垂,遠邊也。』俗書邊垂字作『陲』。廣韻:『陲,邊也。』此言其翼之大,有如邊天之雲也。」(《莊子哲學‧逍遙遊校釋》)。⑥海運:謂海風動(陳啟天《莊子淺說》)。宋林希逸說:「『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南華真經口義》)。清王闓運說:「海運,今颶風也。」(《莊子內篇注》,在《王湘綺全集》內)。⑦天池:天然大池。
【今譯】北海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做鯤。鯤的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做鵬。鵬的背,不知道有幾千里;奮起而飛,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雲。這隻鳥,海動風起時就遷往南海。那南海,就是天然大池。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 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注釋】①齊諧:一說為人名(如司馬彪、崔譔、俞樾等);一說是書名(如梁簡文帝,見《釋文》引)。當從後一說。下句「志怪者也」,「志」即誌,乃說它是記載怪異的書。近人林紓說:「既名為諧,為誌,則言書為當。」(《莊子淺說》)。近人朱桂曜說:「諧即讔也,亦作隱,《文心雕龍》有〈諧隱篇〉,以為文辭之有諧讔,譬九流之有小說;《漢書.藝文志.雜賦》末,列隱書十二篇,蓋以其辭夸誕,於賦為近。『齊諧』者,蓋即齊國諧隱之書。」(《莊子內篇證補》)。②水擊:通水激。馬敍倫說:「『擊』借為『激』,音同見紐,《漢書.賈誼傳》:『遙增擊』,《文選.鵬鳥賦》『擊』作『激』,是其例證。」朱桂曜說;「擊蓋通激。《淮南子.齊俗訓》:『水擊則波興』,《群書治要》作『水激』。水擊三千里,猶言水激起三千里也。」王叔岷先生說:「一切經音義七八,《御覽》九二七,引『擊』並作『激』。李白〈大鵬賦〉:『激三千以崛起。』即用此文,亦作『激』。」(《莊子校釋》)。③搏(bó帛):借拍。郭象本及通行本作「摶」。當依世德堂本作「搏」。後文「搏扶搖」同。近人章炳麟說:「字當從『搏』,崔說得之。《考工記》注:『搏之言拍也。』作『摶』者形誤,風不可摶。』」(《莊子解故》)。蔣錫昌說:「章說是。四部叢刊影世德堂本及《御覽.天部.九風》均作『搏』,可證。陸引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蓋崔本亦作『搏』,故以『拊』釋之。」王叔岷先生說:「《釋文》:『摶,一音博。』則字當作『搏』。趙諫議本、世德堂本並作『搏』。」案:當依章、王等說改「摶」為「搏」。④扶搖:海中颶風,為莊子所創名詞(張默生《莊子新釋》)。陸德明說:「司馬云:『上行風謂之扶搖。』《爾雅》:『扶搖謂之飆。』郭璞云:『暴風從下上也。』」⑤去以六月息者也:乘著六月風而去。「去」,指飛去南海。「六月息」,即六月風。「息」,謂風。六月間的風最大,鵬便乘大風而南飛。案:「息」有兩種講法:(一)作休息、止息講;如郭象注:「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成玄英疏:「時隔半年,方言息止。」(二)作風講,如釋德清說:「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宣穎說:「息是氣息,大塊噫氣也,即風也。六月氣盛多風,大鵬便於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運則徙之說也。」(《南華經解》)又如郭嵩燾說:「去以六月息,猶言乘長風也。」(郭慶藩《莊子集釋》引)按俗多從郭注,不妥,當依釋德清及宣穎等說。下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正指「風」。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馬」,謂空中遊氣。「塵埃」,謂空中遊塵。「生物」,謂空中活動之物。此句,猶謂空中之遊氣、遊塵、以及活動之物,皆由風相吹而動(陳啟天《莊子淺說》)。⑦則已矣:作「而已矣」。「則」,猶「而」(見王引之《經傳釋詞》)。陳碧虛(景元)《莊子闕誤》引文如海本「則已矣」作「而已矣」。
【今譯】《齊諧》這本書,是記載怪異之事的。《諧》書上說:「當鵬遷往南海的時候,水花激起達三千里,翼拍旋風而直上九萬里高空。它是乘著六月大風而飛去的。」野馬般的遊氣,飛揚的遊塵,以及活動的生物被風相吹而飄動。天色蒼蒼茫茫,那是它的本色嗎?它的高遠是沒有窮極的嗎?大鵬往下看,也就是這樣的光景。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 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注釋】①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這一段在說「積厚」的意義。釋德清說:「此一節總結上鵾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聖必深畜厚養而可致用也。意謂北海之水不厚,則不能養大鵾,及鵾化為鵬,雖欲遠舉,非大風培負鼓送,必不能遠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淵深廣大,不能涵養大聖之胚胎。縱養成大體,若不變化,亦不能致大用;縱有大聖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興之大運,亦不能應運出興,以成廣大光明之事業。是必深畜厚養,待時而動,方盡大聖之體用。故就在水上風上以形容其厚積。然水積本意說在鵾上,今不說養魚,則變其文曰負舟,乃是文之變化處。」②坳(ào傲)堂之上:堂上凹處。③芥:小草。④膠:黏著。⑤而後乃今培風:「而後乃今。」即「乃今而後」之倒文(姚永樸說)。「培風」,馮風,乘風。《釋文》訓「培」為「重」,誤。清王念孫說:「『培』之言『馮』也。『馮』,乘也(見《周官》馮相氏注)。『馮』與『培』聲近,故義亦相通。』」(《讀書雜志‧餘編上》)。近人劉文典說:「王說是也。『培』、『馮』一聲之轉,訓『培』為『乘』,亦正合大鵬御風而飛之狀。」(《莊子補正》,下引同)。清末胡林翼說:「辦大事,以集才集氣集勢為要。莊子所謂『而後乃今培風也』。」(馬其昶《莊子故》引)。⑥莫之夭閼(yù裕):無所窒礙(浦起龍《莊子鈔》)。陸德明說:「『夭』,司馬云:『折也』。『閼』,李云:『塞也』。」朱桂曜說:「『閼』讀若『遏』。呂氏春秋古樂篇:『民氣鬱閼而滯著。』注:『讀遏止之遏。』『夭閼』即『夭遏』也。」
【今譯】水的聚積不深厚,那麼就沒有足夠的力量負載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窪地,那麼放一根小草可當作船;放上一個杯子就膠著住了,這是水淺而船大的緣故。風的強度如果不大,那麼就沒有力量承負巨大的翅膀。所以鵬飛九萬里,那厚積的風就在它的下面,然後才乘著風力,背負青天而沒有阻礙,然後準備飛往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