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與微小的麵包(上)
這裡非常黑暗,無論是肢體或眼睛的知覺都失去意義,沒有存在價值,甚至不存在。從一開始,這裡就沒有累贅,意志是唯一容許的存在。只有高度淬練的意志,在環環相扣後才能構成空間。如同有限的秩序產生無限的連鎖,微小的複雜織造出巨大的單純一般。這是基因的演繹手法,是天才創造的空間。
在微弱燈光的引導下,塙理生哉循著通道緩步前行,每條通道都是一個暗號,途中只要經過左右各自延伸的通道。他必會停下腳步,佇立在交叉點上數秒,再選擇下一條路。這裡唯一的特徵是通道兩側牆壁皆是完美平面,偶爾會出現素色的門。以相同頻率閃爍的白色小燈點綴著牆壁,前方幽暗深處的一束光線,再更遠處的地方聚成光點,宛如跑道的終點。他轉向通道的最後一個轉彎,走進已開啟的黃色的門。
房間只有一扇門,他慎重起見地回頭審視,發現連黃色的門也失去蹤影。在這裡,果然不容許存在任何不具意義的事物。「打擾了。」他非常清楚這種打招呼的行為是沒有必要的。室內也是黑暗的,桌上的白色燈光勉強照亮桌子周圍,直盯著有點刺眼,但不至於暈眩。她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所有人類中最敏捷、最出類拔萃的頭腦,在她面前,他顯得侷促不安。
利用房間內有限的光線,他看見她纖細的頸項和一部分白皙的胸口;落在肩上的黑色髮絲有大部分融入黑暗之中,輪廓分明的下顎卻像是奮力抵抗黑暗似地異常鮮明。略施唇彩的她,嘴唇上方浮現兩顆空洞的瞳仁,那雙眼睛擄獲了他。
「你好。」紅唇蠕動著。
「妳好。」他低頭行禮,發現自己的雙腳因為緊張微微發抖。
她是怎麼看我的?對她來說我又是以何種理由存在?這些想法瞬間閃過他心中。
「妳在這兒過得還舒適嗎?」塙理生哉走到桌前,故作心不在焉地看著她的臉。
「我很喜歡。」她回答,表情絲毫沒變。微微晃動的眼神是淡淡的藍色。
「直譯器(interpreter)(註一)和編譯器(compiler)(註二)的效能如何?妳看過了嗎?」他問。
「嗯,看過了。記憶體尚稱正常,不過並行處理的管理部分未完全成熟,因此,請讓我今天就開始進行整理。」
「該怎麼做?」
「加強它強制自我控制的機能,最好能以連續自問的方式進行。具體來說,第一步要將待機修正為可變動。目前釋出記憶體的優先順序過於一板一眼。這點該不會是因為發明者的本身個性使然?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我沒發現這問題。我認為已經比其他機種優良太多了,但妳認為還是太遲鈍了嗎?」
「不是遲鈍,而是集中力不足。需要的是瞬間爆發力。若要它與一般人類的能力處於不分高低的程度,在突發事件的應變上,所要使用的動力要比原本所預測的頻率高於百分之一以上才可以。況且,現有的心臟應該已有足以擔負計算的獨立裝置了。雖然這樣的設定像例行公事一樣無趣,但在與人的應對上會格外增強吧,當然也可能只是機體單方面的錯覺。」
「妳是指和難以捉摸的人類相處,必須加入模糊不清以及不合理的部分囉?唉,資訊科學裡極度的困境……」
「不,困境即是本質,就資訊科學而論,這樣已經達成目標。」
「嗯……妳說的對,我也這麼認為。」塙理生哉頻頻點頭。「心臟呢?效能不佳嗎?」
「如果併聯的組件再多個兩、三套就可以。」
「兩套?還是三套?」
「由你決定。」
「四套好了。」
「為什麼需要那麼龐大的虛擬外部迴路呢?」她突然提出有關虛擬的設定問題問題。「以現階段來看,最高只會用到百分之六十的程度而已。」
「嗯……」他有點驚訝地停了一下。「那麼,未來……」
「你說未來嗎?」她聽到這句話笑了笑說:「就算是未來,在一般使用上,我預估的使用量是百分之四十左右。」
「其實……沒有特別理由。只是為了防患未然,確保安全。」
「好的,我明白了,」她笑著說:「你愣了一下才回答我,不過是我要的答案。」
「啊?」
「你打算增加客源是嗎?」
「沒錯,」被說中的他只得同意。「算是我個人的嗜好吧,的確有點武斷……」
「這是你的自由,」她不加思索地點頭。「請你別忘了,強化特定部分會導致集中其他部分的風險。系統在每況愈下的時候,不得不堅守核心。強化本來就不行的地方,將造成全體效能的低落。」
「我懂,我會謹慎處理。」
「那麼,到此為止。」她露出微笑。
「博士,」塙理生哉伸出手。「我可以跟妳握手嗎?」
「你還真喜歡沒意義的事情呀,真令我感到意外,」她站起來伸出手。「天才塙理生哉博士居然要求和我握手?」
「請妳別這麼說,」他握著她的手。「其實我也愈來愈不想花心力在無用的事物上。我的年紀不小了,年歲增長的意義就像吸塵器大量吸進不必要的東西……我想就是這樣沒錯。」
「原來你也曉得這是無意義的行為。」
「嗯……即便如此,能和博士握手,我實在……」他看著離開的那隻手,大剌剌地聳聳肩。「還是覺得非常榮幸。這是我從小以來的夢想啊。剛才我彷彿又看見了那個夢。所以說是為了夢見與妳握手,才活到現在也不為過。」
「小時候的夢想。」
「是的,嗯……雖然微不足道,但我非常重視。然而夢想就在剛才變成現實。謝謝妳。」
「了無遺憾了嗎?」
「不,也不是這樣……」
「抱歉,我說得過份了。」
「不會不會。博士,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說。」
「博士的夢想是什麼?」塙理生哉退後一步問:「趁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想問清楚。」
「跟你一樣。」
「妳的意思是……」
「對,」她難得頓了一下。「某種意義上,或許比你的心願更不足為提。但對我來說實在難以實現。」
坐回位子的她,雪白的臉龐因光線而耀眼奪目。
「我不太明白。請問是什麼樣的夢想?」
藍色的雙眼眨了一下。「我希望能跟真賀田四季握手。」她回答。
「跟妳自己握手嗎?」
「是的……這個夢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