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世上有遺憾之事與不遺憾之事。存在於我周遭而與我相干的事物,多半包含在前者裡。這本身就是一種遺憾。不存在於我周遭的事物既非我所能干涉,此外,即使存在於我周遭卻無法干涉的事物,連要覺得遺憾亦不可得。這,又是一種遺憾了。感覺我好像在用一生蒐集著遺憾,或許能稱我為遺憾的收藏家吧。如此一想,心情就輕鬆多了。
但遺憾的是,我在以往的人生當中並不曾完成半點收藏。當然,有意這麼做,或者是實際蒐集起兩、三樣東西,那倒有過幾次。搞不好它的頻率還比一般人要來得多呢。只是在我的情形,它沒有持續下去就是了。
恐怕是我對於收藏有著一份憧憬吧。即使如今暗地裡捫心自問,還會覺得好像有那麼回事。只不過,要辨別這種感覺是出自真心或是一廂情願,方法不像區分酸性和鹼性那樣行得通,所以很遺憾的,它將不會超出想像的範圍。
把蒐集來的物品一樣一樣排列,那些物品的完成、或是取得它們的經過、為此所花費的時間與心力等等,沉浸在伴隨點點滴滴回憶的時光肯定是種無比的幸福吧。我光用想像的就能嗅到無比幸福的香味了。
儘管只是開始蒐集兩三樣東西,也足以讓我事先對此後展開的光明未來,還有即將達成的境界感到滿足。
我是一名收藏家。
單單這麼想,我都要莞爾一笑呢。
但是,
不知為何,
無論哪種收藏,就那麼戛然而止了。
是什麼緣故呢?
明明如此憧憬,
我卻不曾成為一名收藏家。
一則,想來原因出在我極端的流浪習性。打從年輕時起,我就對於滯留在同一處感到強烈的厭惡。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法那樣子。於是我經常得在物質上保持一身輕便。擁有太多不適合帶來帶去的偌大行李,可以說剝奪了我人生的自由度。因為如此,所以我收藏的對象便自然而然限定在某些小玩意。
還有一個理由,恕我直言不諱,乃在於我的沒耐性。關於這點,我已經拿它莫可奈何。
我原是不論對什麼都隨即感到厭煩的孩子,是個不會持之以恆的人。誠如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這句話,我壓根兒就是它形容的那種少年。
能讓我提起勁,拼命埋首於其中的,果真才大約三天的熱度。在這三天內,要我不有所行動是不可能的。總之我整個人會變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麼,若說忍耐個三天不立即發起行動,熱情就會冷卻了嗎?事情並非如此。假使沒有伴隨某些實際行動,熱情是不會消退的。這尚可說是一種失調的結構。
於是,既無充分的知識或準備,我便去接觸種種事物,接著又馬上置之不理。明明渾然忘我起了頭,沒多久又肯定變得不屑一顧。我就在重複著那樣的事。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收藏一事有所憧憬。長久下來,我不得不認為擁有某種動力是件頗具意義的事。我打從心底感到,如果自己能夠做到那樣將是多麼地美妙。
舉個例子吧。
剛升上小學時,我決定要來蒐集圓卵石。為什麼對那種東西感興趣,我根本不記得了,只是心想那樣的收藏沒有人在玩,而將那些球狀礫石一字排開的光景又相當地吸引人。或許是緣於偶然撿到接近球狀的石頭也說不定。我猜大概就是那麼回事吧。因為即使到了今天,會讓我心頭發熱的仍是那些偶然撿來的東西呢。
幾天之內,我幾乎淨盯著地面瞧。我敢斷言我從未有過像此時那麼喜愛地面的日子了。我會跑到離家不遠處的河灘上,連續好幾個小時只顧著尋找圓卵石。
我確實記得,此時我的收藏增加到了三個。就連學校上課期間,也是滿腦子想著去哪裡才能找到圓卵石。我忽然靈機一動,急忙回家做了個藏寶盒,要用來裝我蒐集的石頭。雖然那只是把空盒子切割做成的粗糙玩意,卻有近乎二十格容納石子的小小空間,其中三格便收藏著我輝煌的戰利品。我將盒子立在桌上斜靠牆邊,不厭其煩地一直盯著它。
心想:當這盒裝滿時,再來做個新盒子吧。還有,要把盒子裝飾在房間什麼地方等等。
那段時間對我而言是最最幸福的。
我至今仍可說是為了追尋同樣的時光而活著。
但,
之後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
不知怎麼就是想不起來。
變成四顆圓卵石的記憶並不存在。
那三顆石子後來留在我身邊很久的事實也不存在。
是被自己扔掉了嗎?
我連那樣的印象都沒有。
像這類有始無終的記憶我多得是,說它是我唯一的收藏都不為過呢。
戀愛也一樣。
總是先行了斷,絲毫沒有要蒐集的意思。
我只是忽然興起,描繪將來展開的夢想,把用來收藏它們的盒子準備好。然後,出神望著最初的兩三樣戰利品,在那之後靜靜地消失不見。
豈不就像魔法一樣嗎?
有如剛完成的塑膠模型,
被拋得遠遠的記憶。
沒有完結的故事。
只有發端而不見終點的、半直線。
簡直不可思議,
我彷彿淨是由那些東西所構成。
這是個什麼想法,連我自己都只有愕然的份。
如果要試著解釋,
欸,首先,
可以想到的是我本身害怕接近完成的這種可能性。
是害怕隨著完成之後而來的事物?
也不是不能做如此想。
然而照這樣看來,也未免絕望得太早了吧。稍微再涉入一點點也似乎不錯呀。起碼,在最初的藏寶盒裝滿以前,要多充實充實蒐藏品才像樣嘛。我能想像這麼一來,那盒子必定會留在我的人生當中更久一點,更親一點呢。
不,換言之,也許我是不喜歡那種狀況的本身。在它成為具體的存在之前將其抹殺掉,是這樣的意識在作祟吧?就好像趁著還未依依不捨便將動物放生一樣。
大概是一開始缺少耐性的本質,成了難以取代的絕對法則,在控制著我呢。沒錯,就是它支配了我。那就是我的原點。
正因為如此,
任何事情一旦拖久了,我就會變得坐立不安。
光是有什麼延續了很久,趁我自己也不注意的時候留在身邊,就會有種奇妙的不協調感向我襲來。我無意識地將目光自它們移開,裝作沒瞧見。要是緊盯著不放,我準會將它們自人生當中排除,考慮扔掉吧。那樣一來,我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了。所以,我才想儘可能地視若無睹,避免變成那樣子。
就讓它不被我瞧見,
自個兒靜靜的吧,
我心想。
於是,
我就在心中的一隅祈禱它們多延續一會兒。
雖然覺得這是個頗不可思議的機制。
至少,我敢抱著自信宣稱,這種視而不見的功夫乃隨著年齡增加而變強了。向自己欺騙自己,或許磨練磨練那點手腕正是撿到具有人生價值的東西呢。
會如此想的本身卻又是一種視而不見的典型。
好吧,
對於這些廢話連篇也有點厭煩起來了。
或者說,對於寫下這篇故事也是。
這樣的延續使我失去了不少冷靜。可是、當然了,與此同時,或許對於從小憧憬著朝向永遠的延續,這種思慕多多少少在支持著我也說不定。我儘量不去想它,但是卻意識到或許這次、我這個人也能辦得到──我分析自己大概就是在那樣微妙的立場、或者該說是在半吊子的位置上徘徊不已。
我發覺,這裡就是我的安身之地。
我期盼像在山頂上堆起石頭那樣,一顆顆都有著它的意義。那就是人的希望。
縱使垮下去也沒關係。
期盼它在我沒看見的時候垮下去。
我們人類的「生」,是由那樣渺小又奇蹟似的任性給支撐起來的。
想必,
這篇故事並非為了傳述某人的人生而存在。
它單純只是將手裡拿著的石頭在那兒堆起來的行為。
因此,
它遲早會垮下去吧。
期待它在我離開之後垮下去。
沒有後續。
就只有那樣子的存在。
按照慣例,先相當簡單地介紹登場人物。
在下保呂草潤平,與瀨在丸紅子、小鳥遊練無、還有香具山紫子等人,一同在某個時期經歷到不能說是普通的稀有體驗。而它構成了本篇故事的骨架。
在以下幾章裡,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以第三人稱敘述。自不待言,這是由我以我們四人的所見所聞為根據,再加油添醋一番而寫成的故事。當然,到後來才明白的事實、或是能從以它們為基礎的想像來補充的現象,也納入了故事當中。
本篇故事的中心人物瀨在丸紅子,是個比我大一歲的女性。勉強說來仍算是二十幾歲吧,另外,從她的外表讓人不敢相信,她也是個兒子都要升小學六年級的母親了。她在幾年前離了婚,目前單身。職業這檔事與她扯不上邊,說是工作根本不適合她也無妨。從早到晚窩在自己房間研究東研究西的,她的專業領域||就我所理解的範圍,好像屬於自然科學或工學那方面的樣子。
小鳥遊練無和香具山紫子兩人就年輕多了。這兩個都還是大學生,正處於即將步入成人社會的時期。小鳥遊練無是醫學系的學生,品性相當端正,卻不知為何會用些另類方式來掩飾自己的外在。然而他自創的保護層倒是能發揮應有的效果,往往教人看了大為贊許。搞不好那也在他的算計之內呢。總之是個頭腦聰明的青年絕不會錯。
而香具山紫子則是個直來直往、人又坦率的女孩子,同樣正在形成一道保護層,儘管不夠完全卻依然守住她善感的內在。與練無相比,基本上她要來得開朗,而且體貼了些。
見到他們兩個,總會令我相當地懷念。
倒不是在緬懷自己也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歲月,與其說是那樣的感覺,我毋寧感到某種更根本的、彷彿吸進山裡森林空氣般的眷念。
也許,彼此未曾察覺自己擁有些什麼的磁鐵,它們隱約的吸力讓身為局外人的我有了感應。在本篇故事發生的時間點上,原先連我自個兒都沒留心這件事,而此番分析的正確性是直到許久以後才經過證實的。
閒話就差不多到此打住吧。
要理解這次的故事,必須具備寬闊一些的視野。以一個人所能夠體驗的資訊量而言,想在短期之內吸收恐怕很困難呢。於是,場景一下跳東一下跳西,觀察它們的目光也會頻繁地轉換著。
令人眼花瞭亂的展開,便是經由有意圖的觀點轉換而成立的人為條件。一方面,實質現象在那分分秒秒中總是慢慢順著時間,如影隨形跟著人們,在社會裡頭摩擦,然後平穩地進行下去。只不過,性急的人們將其斷章取義,予以單純化以及抽象化,藉由瞬息萬變的資訊組合來認識它罷了。
換句話說,不連貫的乃是人們的認知。
在這種非連貫當中,我們希望找到共通點,串聯成物事的道理。就如同星座一般,把點和點之間連結起來,想從其中窺出連貫性。或許我們的本意是將那些七零八落的東西拼湊到一塊,然而使得它們七零八落的壓根兒便是我們自己。
存在於大自然的每樣東西都是連貫的。
話雖如此,我們人類卻是不連貫的。
沒有辦法一個個串聯。
那樣的自卑感或許正是起源吧。
無論如何,
總是要把小小的連貫性拼湊成一個道理。
堪稱人類的一大收藏品,換言之,便是從大自然自始的蒐藏中挑選出來的樣本,那不過是附屬的零件而已。
人們創造紅色,蒐集紅色。
人們創造綠色,蒐集綠色。
然而,
它們早在人類誕生以前就存在了。
有紅,有綠,還有它們的中間色。
自然界什麼都是連貫的。
人們創造黑色,恐懼黑色。
人們創造白色,憧憬白色。
然而,
它們在人類滅絕以後依然會留下來吧。
留下黑,留下白,還有它們的中間色。
宇宙間什麼都會繼續存在。
到底,
人生於世的所作所為當中,有多少意義呢?
或許,我就是蒐集著像這樣渾圓而微小的嘆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