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劉鳳學的舞蹈能把人帶入一種
身體與精神完全投入的現象,
不需任何戲劇性的誇大,
也沒有過度的激情,
她是一位自然又神祕的創作者。
自然,是因為她從不為了迎合時尚的流行而創作;
神祕,是因為她對舞蹈動作與空間的感知非常敏銳。
「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一種孤獨又壯烈的感覺,撼動了我的全身,緊隨著群舞衣裙搖曳的身影、手執青赤兩蛇之巫師與摯誠膜拜的獻祭者。在樂聲引導下,我背負著一條長長的黑帶,步上了舞台。除了投射在我身上的強光,周圍一片漆黑,我默默呼吸著舞台四周的空曠,傾聽著自己跳動的脈搏。屈原的浪漫精神和劉鳳學創作的那簡潔有力的舞蹈語彙,兩者在我的身上糾結,我已分不出什麼是自己舞動的身體,什麼是與我共舞的黑帶,什麼是時間和空間,什麼又是劉鳳學或屈原的《招魂》,我只覺得自己舞出了一種理想和掙扎。以上是我演出劉鳳學作品《招魂》(一九七四)時的經驗。
劉鳳學的舞蹈能把人帶入一種身體與精神完全投入的現象(phenomenon),不需任何戲劇性的誇大,也沒有過度的激情,她是一位自然又神祕的創作者。自然,是因為她從不為了迎合時尚的流行而創作;神祕,是因為她對舞蹈動作與空間的感知(perception)非常敏銳。她能透視出動作與空間所存在的各種內外關係,並且把這些關係化為藝術表現的符號(symbol)。這些符號不但吸引人去想像、思考及尋找其存在的意義,同時也充滿了對時代、文化和歷史的情感。她的舞蹈時間感知,並不限於某一時段,而是與歷史連成一脈,所以看她的舞,常常讓人有一種超越現代和古代的感覺。
一九八四年,當她從英國回台北重建唐代的《皇帝破陣樂》,我是這支舞的表演者之一,也協助抄寫該舞的樂譜。劉鳳學不只對中國古代舞蹈有很深厚的認識,對古代的音樂也很有研究。我們在一起工作時,她曾不斷地解釋,如何從古代音樂的速度(tempo)去了解舞動時的質量感(dynamic content)。
後來,我到英國拉邦舞蹈學院(Laban Centre for Movement and Dance at 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研究所進修時,在圖書館讀到了劉鳳學的博士論文:〈從公元前十六世紀至十三世紀的中國古代禮儀舞蹈與儀式舞蹈歷史文獻記錄和舞蹈分析研究〉(A Documented Historical and Analytical Study of Chinese Ritual and Ceremonial Dance from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 to the thirteenth
Century)。當時我的情緒既興奮又激動,因為這篇論文內容極為豐富,且對中國的舞蹈與歷史文化、哲學思想和藝術教育發展,有極詳盡的討論和精彩的發現。
一九九五年,我應劉鳳學和新古典舞團的邀請,回台北進行拉邦(Rudolf Von Laban,一八七九至一九五八年)動作藝術觀念的演講時,曾詢問劉鳳學是否考慮寫自傳。但她認為活著的藝術家之自傳即存在於其言行實踐、思想觀念和藝術作品中,只要能繼續創作,作傳也就不顯得那麼重要了。
一九九七年,她獲得了第一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國藝會為了要落實頒贈文藝獎的實質意義,決定出版關於得獎者的書籍,以延伸藝術在社會的影響力。因為這個機會,劉鳳學接受了此次的訪談。
由於劉鳳學的舞蹈生涯超過了半世紀,並跨越了創作、研究和教育等領域。所以我們的談話方式,每一章都不是單向地只集中在單一焦點,而常常在歷史、文化、藝術和教育等主題中穿梭交織進行。為了方便讀者閱讀,我把訪談的內容大致分為六章——第一章和第二章,比較集中於劉鳳學早年的生活經驗和引起她嚴肅思考中國舞蹈的動機,並與中國現代史產生關聯;第三章比較集中於劉鳳學的中國古代舞蹈研究和「中國現代舞」的創作和實驗過程;第四章是以她的教育理想與實踐及新古典的觀念為重點;第五章和第六章則談論她的舞蹈風格。而附錄中的「記藝術家生活瑣事」,是我自己與劉鳳學多年工作時的生活趣事片段。
這次訪談,可作為藝術家個人的輪廓寫照,但舞蹈藝術無法純用語言或文字完整表達。所以,讀者除了以這本書作為引導之外,還要看劉鳳學的舞蹈創作作品及研究,把藝術家的言行、舞蹈作品和學術思想合併,這才是劉鳳學一生最詳實、最真切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