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邱燮友
一
好的文學作品,要帶有幾分哲理,才有深度。有深度的文學作品,依然是文學,不是哲學。但中國先秦時期的作品,文學是附麗在學術之中,沒有獨立出來,因此《莊子》一書,卻具有哲學和文學的雙重成分。
《莊子‧寓言》篇開端上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莊子敘述他寫書的構想和採用的模式,是以寓言和重言為主體。我們要讀通莊子,必先了解《莊子》這本書,寓言佔了大部分,其次便是重言。他用寓言表達他的主要思想,並借重被衣、齧缺、黃帝、堯、舜、孔子、老子的話,說明人生的哲學,事物變化的道理,要隨自然的趨勢而不呆滯,以這種方法來處世,才能獲致人生的至樂。
一般人向來將《莊子》列於諸子類或哲學類的書籍,其實《莊子》中的寓言或重言,就像英人培根(Roger Bacon)的《論文集》,吉辛(George Gissing)的《四季隨筆》一樣,是最具震撼力、最有深度的哲理性散文。
世上有「八大聖哲」之稱,莊子便是其中的一位。在中國,孔子之後有孟子,老子之後有莊子;在西洋,蘇格拉底之後有柏拉圖,耶穌之後有保羅。這八大聖哲,對人類思想的啟迪,有莫大的貢獻;同時,他們的作品,也對後代的文學,有莫大的影響。
二
莊子,其人;《莊子》,其書。在先秦時代,弟子們稱老師為「夫子」,簡稱為「子」,如果帶上姓氏,便成為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了。莊子,姓莊,名周,通常便以「莊子」稱之。
莊周,是道家思想的發揚者。在中國,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幾乎支配了整個學術思想史。在治世,國人致力求太平,儒家思想抬頭;在亂世,眾人苟全生命於濁世,道家思想被人接受。儒家思想淵源於司徒之官,因此在教化的功效上,有獨到的見解;道家思想淵源於史官,因此對人間的興衰事,人生的錯綜面,有精闢的心得。這兩者,各有千秋,交互消長。
莊周主張過淡泊寡欲的生活,重精神生活而忽視物質生活,因而他的一生,沒有留下豐功偉蹟供後人瞻仰,甚至,我們想窺測他一生的經歷,也就比較難了。但他卻留下一部偉大的著作,啟示後人。
《史記》上記載他的傳略,只說他是宋國蒙縣人(今河南省商丘市東北),跟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楚威王曾聘請他去做官,他辭謝而終身不仕。家中很貧苦,甚而曾向人借錢買米,但他仍過得很自在。閒暇時,教弟子寫作,他的那部五十二篇的《莊子》,便在這種情景下寫成。今天我們所能讀到的,只有三十三篇,其餘的已亡佚了。
三
中國歷代的文學家,受莊子思想影響的很多,最顯著的,如陶淵明、李白、蘇軾等,在他們的作品中,造成疏曠、自適、飄逸的境界,都是得自於莊子思想的啟悟,是文學中最嫵媚的所在。
莊子的文章,有如天馬行空,飄逸不定,不落實,不落言筌;莊子的思想,有如白雲蒼狗,虛無變化,順乎自然。於是給後世文學家的啟示,在於創造自然、適志、性靈的文學。由於心靈的活潑、靈虛,造成超越現實的感受,以現實世界做基礎,去探測現實以外的心靈世界,帶來開闊和美感。就如黃教授在〈魏晉之莊學〉中提到,人生的境界有三,而對陶淵明詩文的剖析,真令人折服。莊子的作品,在中國文學作品中,開創了「隱逸文學」的領域。
中國的隱逸文學,範圍極廣,包括詠懷文學、玄思文學、遊仙文學、山水文學、田園文學、志怪文學、浪漫文學、唯美文學等類別,大抵隱逸文學淵源於老莊的思想。這樣看來,何只是陶淵明、李白、蘇軾的作品中,有莊子思想的投影,幾乎所有的隱逸文學中,都含有莊子思想的成分。因此莊子對文學的影響,真是涵蓋性太大了。
提到老莊思想所支配下的「隱逸文學」,當然不能不提儒家思想所支配下的「載道文學」。載道文學便是傳統文學,包括言志文學、宗經文學、寫實文學、諷諭文學、實用文學等類別,這些傳統的、古典的作品,也有它的天地和特色。儒、道兩種文藝思潮的消長,便造成中國數千年來文學主流的趨向,或文風的轉變。此外佛教的流行,也影響了中國文學,改變了中國文學的形態,佛教的思想,近於老莊,因此,佛教的一些特質,便融化在隱逸文學中。
四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認識了黃錦鋐教授。記得民國三十九年,我剛進入師院國文系就讀,那年正是他從系裡畢業,他是我的學長。他高而瘦削的體格,談話時,卻從眼神中閃出智慧的光彩。我想以他那樣的造形,很適合於讀《老》、《莊》。因為他有老莊所謂的「形如槁木」的體質,也具有莊子和惠施在遊濠上論辯的智慧。
回憶在大陸讀高三時,國文課本中選有莊子的〈齊物論〉,當時雖經老師解釋後,仍然似懂非懂,只覺得莊子的文筆空靈超脫,很吸引人,以後在大學裡也對莊子狂熱過一陣子,只覺得莊子的思想洸洋博大,辭語跌宕媚逸,也許為了莊子的緣故,我認識了黃學長。
從民國四十年起,他便在淡江文理學院任教,四十六年以後,也在師大有課,一直到六十年才離開淡江。其間從五十六到五十八年,他曾到日本進修,在這段期間,他對莊子的研究,愈加勤快,愈發深入。
記得五十九年的冬天,我們應邀到他的寓所去,他住在淡江的學人宿舍裡,那是個風雨很冷的冬天,下午,我們八、九個朋友,冒雨上淡水,然後在他家聊天、吃晚飯,我還記得那座雲霧飄流的山坡,兩層式洋房的宿舍,在陽臺上,伸手幾乎可以捉到濛濛的山霧,但當嵐霧散開,卻是青山翠谷,梯田滿佈,一片翠綠的大自然景色。住在這兒,就有點像餐霞飲露之感。
那天,我參觀了他的書房,藏書之多,把整個大房間都排滿了書,似乎他將全部儲蓄,投資在書籍中,在書房中,僅擺了一張兩尺高的書几,底下鋪著電毯,這是他平日讀書寫稿的地方。寒冷的冬天,在上面閱讀寫東西,也挺別緻、暖和。我曾打趣地說:「這矮書几,倒像是孵小雞,一次可以孵出一大堆東西。」原來這張書几,是他在日本留學時所用過的,回國時,不忍丟去,順便帶回來。他那執著、念舊的情感,使我想起林語堂在《秋天的況味》裡,提到用過半生的書桌,和一部翻過數十年的爛辭典,畢竟帶有親切和成熟的感覺。也就在那年,他動手為三民書局撰寫《新譯莊子讀本》,其中有不少的稿子,就是在這張書几上「孵」出來的。
五
黃教授在民國五十八年後,便又回到師大來任教,開有莊子、教材教法等課程。他教學深入、認真,很得同學們的愛戴。從那時起,我們碰面的機會更多了,下課十分鐘,在教員休息室裡有時碰在一起,喝老趙的「四季茶」,聊幾分鐘是很必要的。在回家的路上,同行三、五分鐘,卻顯得這段路太短了。有時站在車牌下等車,話還沒談完,車子來了,怎麼可以分開呢?
近年來,他寫了不少有關莊子的著述,我們都盼望他早日結集成書,我真喜愛他的〈莊子之文學〉、〈魏晉之莊學〉、〈從感情理智科學的角度看莊子的文學〉這幾篇,他那剖析事理的銳利,活潑的文筆,從文章中,可以了解他思路的精密,對事理見解的獨具慧眼。我喜歡找他聊天,喜歡他疏中有細、純真任情的性格。他要我為他的新書《莊子及其文學》寫序,我怎能抗拒?
在這些年來,我們都忙於工作,已不容易擁有像莊子那份閒逸的心情。雖然我們也了解「庖丁解牛」的道理,要找間隙的地方下刀,才能遊刃有餘。但繁忙的生活,使我們的刀,老是往筋骨盤錯的地方砍,真擔心這把刀會砍壞。我們生命中只有一把刀,砍壞了又將到那兒去換一把呢?
民國六十六年五月於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