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事情做到極致完美。」
很多事都很適合在昏暗的燈光下進行,配合杯子內的酒精液體,什麼都能談,百無禁忌。
祖後昇緊緊握著酒杯,毫無鬆手的意思。
凌文山側著身,一手靠在椅子扶手,一手拿著桌上的杯子搖晃,眼神避開祖後昇,嘆了一口氣。
「唉,你要知道,拿到牌,不表示真的可以執業,雖然法律上是允許,但是實務的經驗……」
「沒拿到牌的時候說我沒牌,所以獎金不是我的,案子我不能接,就算都是我在做,沒牌講話就是沒聲音,現在我有牌了,怎麼會反倒不能接案?怎麼會沒經驗?那之前做的都是什麼?」
「沒牌是一回事,有牌到真的可以獨立作業本來就有一段距離……」
「山哥,你知道我的實務經驗很好,我幫那些王八帳管師不知道做了幾個案子,只是礙於沒牌,必須全都掛他們頭上,否則以實務來說,我早就可以執業了。現在我有牌了,加上過去的實務經驗,沒有理由不能接。」
帳管師是「網路虛擬身分及其帳號管理設計師」的簡稱,一種職業。
「唉……」
「而且我夠年輕,想法夠新穎。」
凌文山一口把酒杯內的液體從嘴巴倒進喉嚨,感到一陣刺痛。
「我沒辦法。」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別問我這蠢問題。」
祖後昇身子向後靠,露出不悅。
「政治?又是政治對吧?人際關係?說笑,所謂的人際關係就是掌權的人繼續掌權,沒掌權的人繼續拍馬屁,還有什麼高深的內容?」
「哼,你繼續講啊!」
「那不然是怎樣?」
「喂!你搞清楚,這案子很大,是所有媒體都會關注的大案子,全世界報章媒體都會關注,怎麼可能是給你接?一定是資深的合夥人接案,其他人從旁協助,給你接會鬧笑話好不好!」
祖後昇雙手仍然緊緊握著酒杯。
「我們是科技人,是工程背景,實事求是,相較於其他那些早就不會做事的老鳥,我的確是最佳人選,實務經驗和態度都是一流的,山哥,你都看在眼裡呀!」
***
隔天,十幾個重量級的律師和帳管師在事務所偌大的會議室內集結,幾個事務專員安插在空缺位上,突顯合夥人的派系關係。一會,所長戴著十年如一日似笑非笑的表情走進來。
「大家好。」
「所長好。」
所長年邁的聲音輕輕地傳到所有人的耳朵,再透過所有人的喉嚨變成宏亮的回應。
「很難得可以看到大家聚集在一起,哈,平常各忙各的,實在很難聚在一起,可見得大家對這個案子的重視度。
我這邊還是重複一下,我們事務所接到脫凡通天之城的網路虛擬帳號設計案子!
這可是大案子,通天之城是人類建築史上的一個重要突破,是一棟令人歎為觀止的建築物,各政府近期都相當關注。想想看,一棟建築物直達天空頂,可以容納一個城市的人口,具有一個城市的完整機能,這是我在年輕時完全想像不到的。大家都搶著要接這個案子,上海、廣州、北京等很多事務所都在爭取,最後落到我們手上,很是幸運,真的,當然,我們各方面的條件也都很好,不過這機會總是很難得的。
上次談完後,目前是這樣,我們的人先過去見面,算是面試,沒問題的話,正式開案,然後就可以先收到一筆酬庸。我已經跟幾個主管討論過了,這個案子基本上需要大家一起合作,只靠一個人難以完成,因為通天之城太大了,不過,也不可能大家都把家搬過去,對吧?所以只會有一個主任帳管師駐點在那,以及一個助理帳管師從旁協助。」
祖後昇聽到這,心情不由地緊張起來。
「駐點的主任帳管師直接面對客戶,會很重要,牽扯到事務所的名譽和利潤。」
祖後昇滿切希望凌文山有在所長面前推薦自己。
「祖後昇。」
祖後昇心頭一震,頓時腦袋空白。
「恭喜你考上帳管師啊,所內又多了一個強力人才了。」
祖後昇笑了。
這可是發自內心的笑。
不久前,祖後昇在網路上看到錄取榜單有自己的名字,那瞬間,影像傳輸到腦袋,並被解離成無數電流,刺激腦部控制手部舉高,再重重往下垂,同時刺激喉嚨緊縮,逼使通過的氣體發出巨大聲響,持續一段時間,才又重新冷靜。祖後昇反覆確定眼前的事實存在,確認要件的連接關係,錄取榜單、名字,沒問題,這是真的。每一次確定,都會提升興奮指數,腦細胞都會沸騰,情緒不斷突破巔峰。祖後昇已經不想算落榜的次數了,那種日子如同待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一樣,不斷受到社會責難、鄙視的眼光鞭打,相當痛苦難耐,終算考上時,就像是從潮濕惡臭的井裡爬出,見到地面世界的陽光一般,溫暖、鬆弛,並重獲自由、尊重。
「過去後昇也做過很多案子,支援很多位帳管師,累積相當的經驗了,相信一定可以立即上手。」所長繼續說。
祖後昇優雅地微笑。
「這次要麻煩你。」
祖後昇站起來看著所長點點頭,一手舉起來準備拍拍胸脯。
「繼續支援主任帳管師。」
現場似乎有笑聲,祖後昇似乎有聽到,但也有可能是幻覺,因為這的確很不真實。
「馬志明。」
「是。」
「這個案子要麻煩你,對方指名要年輕又有經驗的帳管師,好好把握,這案子會是至高無上的成就,想想看,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建築管理網路,何等榮耀!」
馬志明?
這個名字起碼跟二件事聯結在一起,只考一次就錄取帳管師的得意天才,以及追到祖後昇心儀對象的社會成功者。
忌妒加上忌妒,或是忌妒乘上忌妒都會產生極大的恨意,這恨意會讓一個人目露兇光,舉止野蠻。祖後昇衝上去,用力抓著馬志明的頸子,一手舉起來狠狠地往這小白臉的頭部打下去,發洩長久下來的憤怒。
「你這個王八蛋!」
祖後昇喊著,但沒人理他,全部的人都正在對馬志明鼓掌。
掌聲喚醒正在幻想的祖後昇。
眼前所有人都站起來恭喜馬志明,而馬志明,標緻帥氣的頭部從高級西裝上方穿出,一點都不含糊地回應眾人。
祖後昇站在那,不爭氣地也鼓起掌來。
***
馬志明是事務所最年輕的合夥人,也是非常有競爭意識的合夥人,雖然屬於合夥人鬥爭遊戲中比較弱的派系,但基本上不影響意氣風發的外表,藍白交錯的菱形細格襯衫配上變色西裝,搭配Ic! Berlin的眼鏡,總是能夠吸引到異性攀談。
「您身上的香水味很特殊。」一位商務艙的妙齡空姐在傳遞飛機餐點時,對馬志明說。
「這是我自己調的,所以味道會比較不一樣,沒有影響到旁邊座位的旅客吧?」馬志明露出微笑,儀態相當優雅。
「喔,沒有,沒事,沒事,我只是覺得很特別而已。」空姐準備餐點的動作很慢。
對祖後昇而言,這味道確實特別,特別想要揍馬志明一拳。
「先生從事怎麼樣的行業呢?」
「我是帳管師。」
「喔!帳管師,喔,我知道,那是很新興的行業,聽說同時要具備工程以及法律背景?您真厲害,待遇一定很不錯!」
「哈,其實跟律師一樣,也是要看,不是每個人都好的。」
「看先生您的樣子,應該是做得不錯。」餐點明明已經處理好,空姐卻遲遲不肯離開。
「馬馬虎虎啦,這麼多年,也是這樣子而已。後面這位是我同事,他『剛考上』帳管師。」馬志明「客套」地介紹祖後昇。
空姐轉頭對坐在後面的同事進行快速的行頭掃描,很快就辨識出「全身上下行頭加起來不超過一般勞工月薪二分之一的祖後昇」是不能跟馬志明這種非凡身價相比的。
「您好。」妙齡空姐的笑容清楚明白地表示不願意跟「勞工階級」多談。
「妳好,原諒我沉默寡言,我重考一百年了,現在已經一百多歲,所以常常跟你們這些年輕人搭不上話。」
祖後昇以「除非發生墜機否則不會產生任何表情變化」的樣子回應。
空姐與馬志明交換了尷尬的表情。
祖後昇戴上耳機,聽喜歡的音樂。
饒舌樂,一位來自台北的歌手,是暢又澍所創作的〈人生如是〉。
歌詞內容被批評令人感到沮喪,不過,最後段落重複著「人生如是一場賭局,輸贏不在你我」,令祖後昇產生認同感,所以,即便主流市場用銷售數字抨擊這類消極創作,即便其他饒舌歌手也不放過,戲稱是暢又澍的饒舌樂枯燥乏味無創新,祖後昇還是很常聽。是暢又澍曾出面解釋,認為這並非是消極的音樂,指出歌詞中藏有許多「自己」,是想表達其實個人的難過憂鬱主要來自於「自己」,越少自己──也就是自我,便越少難過,因此,這是反映心理狀態的一首歌,不是負面消極的音樂。
***
直到廣州機場,二個老同學都沒有再交談,分開過海關,然後分開等行李。
馬志明嘆口氣,無奈地走到祖後昇旁邊。
「我不知道為什麼事務所選擇你來擔任助理,但反正都來了,我也不想再多問,只希望你不要扯我後腿。」
「你放心,我一定會扯你後腿的。」
祖後昇的表情是「完全不介意現在跟你馬志明直接幹起來」,就差沒有把袖子捲起來。
馬志明臉露無奈。
「像你這樣負面思考的人不會成功的。」
「成功?喔?現在是成功者在教訓失敗者嗎?」
馬志明頓了頓。
「你不要這麼敏感。」
「看是誰讓我敏感。」
「你的眼界小,難怪無法成功。成功者要往上,必須要自我犧牲,不是像你,少給你糖吃你就在那邊哇哇叫,成功者也要識時務,明明誰在事務所掌權,你還敢挑戰?像我,想要當資深合夥人,我就務實地走,先考上再說,過程也是犧牲很多,但沒關係,我相信往上爬本來就是要犧牲自我,然後呢?要識時務,不要說這是偽裝、虛假,識時務也是很重要的。
」「以防你沒注意,我已經考上了。」
「那又如何,現在的帳管師這麼好考,唉,我們的身價都被你這種人拖垮。」馬志明搖頭嘆氣。
「我這種人,失敗者,告訴你,可以自己接案,從頭到尾自行完成作業;我這種人,失敗者,有的是實力,沒有的是表面功夫。由於這個社會不看實力,只看表面功夫、帳面數據,所以現在我正在努力學習表面功夫,這點,還做得不夠好,真是抱歉,但我必須說,我不是你這種表面功夫的天生好手,偽裝技術還不到你的水平,所以希望你多包涵。」
「我會多包涵的,等到你開始做,就會知道我們這種有牌的『表面功夫』跟你的『實力』到底有何差異。」
「當然有差異,就是有差異,所以都是我在做苦工,你們穿的漂漂亮亮,口口聲聲說專業,卻啥都不知,當然有差異。」
「唉,你這種人就是這樣,很鐵齒,不懂的成長,我再說一次,出來競爭,很多時候要犧牲自我,要先有犧牲才會有獲得。專心做就好了,何必終日怨天尤人。」
「終日怨天尤人?我的天,馬合夥人,你的語言能力真好,終日怨天尤人?我要是都在怨天尤人,那也不用做事了,我沒做事,請問公司的業績再好沒人消化有屁用?我就是因為太勤奮、專注在工作,被帳管師抱怨哪邊做錯的時候我還很意外,想說自己是哪裡犯錯,原來是替你們這些拿高薪的傢伙背黑鍋,不然就是無故捲入你們的鬥爭。你說你有犧牲?犧牲了什麼?」
「很多你沒看到。」
「喔,是嗎?這麼厲害?你說你都專心往前?我跟你講,你就是太順利,往前沒阻礙,還以為都是自己掙來的,我跟你不同,我人生遇到很多挫折,我是在挫折中成長的。」
「所以我該要對你刮目相看?」
「你應該要崇拜我。」
「我應該要崇拜你?哈哈。」
馬志明搖搖頭無奈地乾笑。
「除非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否則我們起碼要相處好幾個月,這你知道吧?」
「嗯哼。」祖後昇發出敷衍的聲音。
兩人站在行李傳送帶旁,沉默等待一個一個行李經過眼前。
有十幾個機場警察從遠方漸漸靠近二人。
「馬志明?」
「是。」
「我們懷疑你有攜帶違禁品,請你過來配合調查一下。」
「違禁品?什麼違禁品?」
「請你配合一下。」
「有沒有搞錯啊?」
「請你配合一下。」
警察的態度相當強硬,人數又多,引來眾人圍觀。馬志明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不情願地跟著警察離開。祖後昇也蠻錯愕的,但更多的是不想蹚渾水,潛意識只想置身於外,轉身繼續等行李,想不到警察跟上前來。
「請先生也過來一起配合調查。」
「我?」
「請配合。」
***
祖後昇跟著警察到一間房間,馬志明則不知道被帶到哪裡。
房間跟許多電影的場景相同,桌子,椅子,四面牆,以及不知道在哪的監視器。
警察要求坐下,然後就出去了,祖後昇自己拉開椅子坐下,嘆了一口氣,越想越胡鬧,打算等等要搬法條出來好好教訓一下對方。
突然間,燈光全暗,整個房間毫無光線。
「喂!這……」
真的是一點光線都沒有,暗到就算是夜行性動物也會慌張。
祖後昇摸索地走到門邊,嘗試推動,鎖著。
過了幾分鐘,祖後昇鎮定下來,回到位置,靠著椅背,等待。
燈還是暗著,沒有動靜。
真的是太久了,祖後昇站起來,再去推動一下門,門稍稍有光線透進來,然後幾個腳步聲後,光線被遮住,外頭有幾個人停著。
「嘿!」祖後昇叫了一下。
門突然打開,幾個黑影衝進來,強押祖後昇坐下,然後拿一塊布套住頭,再把雙手反銬住。
燈開啟。
祖後昇的眼睛感受到光線,耳朵聽到對面椅子有拉動的聲音,接著,有人坐下。
「可以告訴我現在是怎樣嗎?不是說要查違禁品嗎?」
對方沒有回應,只有一些像是敲擊的聲音,看起來像是在敲打桌面,操作電子訊息。
燈又關起來。
雙手被銬住,動彈不得。
一片寂靜。
莫名其妙,祖後昇實在耐不住。
「喂!」
燈再次開啟。
又是一個人坐下的聲音。
「我為什麼會在這?你們這樣是違法的!」
「你來廣州幹嘛?」
「我?」
祖後昇雙手被反銬,像是犯人。
「出差。」
「出差?以前來過?」
「以前沒有。」
「沒有?來幹嘛?」
「我剛說出差……」
「我是說工作內容,少跟我耍嘴皮。」
「我是帳管師……」
「你?沒看過這麼窮酸樣的帳管師,當多久了?」
「我剛考上……」
「剛考上?」
對方將氣體大量地從鼻子噴出。
「先生,你給我聽好,我的時間不多,脾氣差,別跟我玩遊戲,我會生氣的。我再問你一次,當多久了?」
祖後昇不清楚現在是怎麼回事,停頓了一下。
「我真的剛考上,你可以查榜單。」
「我看你當很久啦,馬先生。」
「我不是馬先生,我姓祖。」
「你?」
對方突然拍桌。
「我剛才說別跟我玩遊戲,你他媽的要挑戰我的極限嗎?」
祖後昇對這情況感到手足無措,特別是頭被罩著。
「抱歉……這個……你……你真的搞錯了……」
「你他媽還講!」
祖後昇可以感受到對方罵人的氣流往自己被罩著頭套的臉部噴。
有另外的腳步聲靠近。
「怎樣?」
「沒怎樣啊,就照著要求問,照著要求講,怎麼了?」對方轉向跟另外一個人說話。
「我看一下你問的內容。」
「嗯。」
敲打的聲音。
「你搞錯了,這個是祖後昇,剛那個是馬志明。」
「是嗎?」
「是呀!」
「喔。」
「你問了老半天都不知道嗎?」
「可是這個看起來比較像馬志明啊。」
「怎麼看,頭都罩著你看得出來?」
「喔。」
「馬志明是比較精明的那個,比較像事務所合夥人那個,我們要找的當然是他啦,要當掌權的合夥人耶!祖後昇哪有合適,你想被罵喔?」
「喔。」
「他媽的浪費時間。」
「喔。」
燈又暗下來。
有人進來把頭套拿下來。
「喂!現在到底是怎樣?你們這樣違法知道嗎?違法拘禁,我可以告你們。」
這個人沒有理會,把頭套拿下後離開,留著開啟的門。
祖後昇只看到門外有光線往內投射,其他都是暗的。
真的很莫名其妙。
「想想十幾年前,人類還在讚嘆智慧型手機有多偉大,現在,沒人拿這種東西了,取而代之的是思想秘書;幾十年前,網路還停留在駭客猖獗、雲端資訊混亂的情況,二維度的乏味資訊,充其量只能用來調劑生活,現在,網路有制度,有法規,而且功能提升,畫面立體,跟生活結合,誰能想像得到?」
角落有人發出聲音。
「只可惜,科技的進步並沒有提高人的素質。」
這個人走到對面,拉開椅子坐下。
門外的光線照進來,祖後昇只能看到黑影。
「多了更多猜忌,更多算計,僅僅如此。」
祖後昇沒講話。
突然被人從後面捶了一棒。
「喔!」
祖後昇相當疼痛。
過一會,又被捶了一棒。
無疑的疼痛加劇。
「怎麼沒有暈?」後面有人在問人。
「靠,你很遜耶。」
前面的黑影站起來,一陣晃動。
這下可真的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