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書煒女兒的一封信
林俊卿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搭台北松山機場直航上海浦東的航班返上海公司,行前妳一如往常叮嚀我「爸,保重身體噢!」在飛機上我讀完了書煒媽咪給女兒的信。
就我的習慣,二十年來的空中飛人生涯,在飛機上的讀物,總離不開公司的策劃書或各種報表之類的。現擺置小桌板上的竟是妳即將付印出版的書,有一種驕傲,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就如此刻。
年紀大了總喜歡懷舊,俯望窗外雲海滾滾,頗有騰雲駕霧的快意。想起講「孫猴子翻筋斗」的故事,但姐姐跟妳就愛聽奶奶的「虎姑婆」,百聽不厭。妳們說:那個計殺「虎精」的姐姐特別勇敢,她肯定長得很漂亮,是吧?!
回憶就如美化童年的彩妝,色彩塗層也可以很隨興,很魔法。在書信裡我嗅聞出這些年妳世故的體念,是那麼深遂。童年彷彿一種測溫針,不管歷程酸甜苦辣或寒冰熱騰,妳給我的直覺卻說明妳對家的眷戀、寬容、用心及無盡的愛。所以妳可以告訴泠泠寶貝,家有一種「儀式」是必須成立的,甚或成為中心思想。
飛機顛簸地西飛,空姐端出的空中菜肴,有道煙薰三文魚,經微波爐篩過的那杯白蘭地我一口吞肚。三文魚的味道,太像奶奶的醃鹹魚了。
在書中我同樣吞嚥了妳寫出的舊夢,既濃厚又粘稠,卻也鋼硬得猶如把箭慣穿了時空,每封書信裡,搭棚著一座座迴廊,迴廊內懸掛著尊尊風鈴,清脆揚響陣陣夢裡的天籟。
數篇書信,數十次迥然,更顯示妳對人生的飲啜是那麼豐盈、善良及智慧,那麼執著、積極及體貼,所以妳會對泠泠寶貝又叮嚀:「看世界的角度由妳決定」,「懂得感恩的人最有福氣」,「找到夢想,點燃它」。
被搬走的記憶,隨著那口吞肚的白蘭地,挾著煙薰三文魚,攸然溯洄逆沖,勾回往事幕幕,隱隱然透過妳的書信,斑駁又蒼桑地倒帶輪轉過來,是喜?是驚?是淚乎?!
七歲那年,妳及姐姐同念萬里國小,基隆的雨季特別長,媽媽在妳們書包裡常年擺放一套黃色雨衣。在一個四月黃梅天,卻落著大雨,我因事遲到學校接妳們下課,在校門口附近霍然看見妳及姐姐,在大雨中全身濕淋,雨水順著妳們的長髮滲在校服上,懷裡各偎著一位比妳們幼小的小朋友。一上車,妳用顫抖的聲音說:「姐姐和我替他們穿上雨衣的……。」
那幅「雨中即景」定格在我記憶中已近三十年。是我的舊夢裡最美的一幅畫。那天晚餐,廚房的背影就是我。
妳及姐姐是成長于傳統與現代的交錯區間,任何事有長輩介入就會變得混沌不明,硬梆梆、死板板。我的外婆不喜歡我穿喇叭褲、AB褲(像太保),我的爺爺不准我參加「娶細姨」的餐宴,怕有樣學樣。(我同班同學的爸爸,娶我同班同學的姐姐)直到最後因宗教因素,在我奶奶過世喪禮上拒絕披麻戴孝,不捧神主牌,受到我姑姑及左鄰右舍婆嬸、叔伯們的極度撻伐,爭戰未止。
為了傳宗接代,我與媽媽也有過一段對話,妳出生時跟姐姐一樣,都是沈瑞錦姑姑(妳乾爹,李尚毅表妹)接生的,沈姑姑從產房出來時告訴我及外公說:哭聲太嚇人了,是個男孩。另一護士嚷著出產房:「這女孩的哭聲太響了,我們都以為是個男孩」,外公錯愕地趨前證實,燦爛的笑容陷入深深皺紋裡,沒入迴廊一角的背影,步履竟是蒼然又失落。
產房內,媽媽一臉倦容問我:「是否有任何缺陷?」我說:「就少那麼一丁點」。「我可不願再生了」既委屈又無辜「連生兩個,學校同事學生都好奇,怎麼每天挺著大肚子」。
我們決定不再生了,但先得把妳的名字男性化或中性化,當時的心態是沒生男孩,但有個中性名字的女孩,應該也是一種交代,一種補償不全或殘缺的自慰心理。
很捧場的是那位替妳批八字的翁伯伯說:「太好了,這個女孩的命格可以頂上三個男孩」,外公及爺爺又重燃希望:「以後用招贅也可以」。
翁伯伯將八字流連攤開,緊縮眉頭:「婚姻宮明示,將來如果夫婿年齡超過一輪就是最好的」,二十七年後,果被算中。(翁伯伯是媽媽及我的同班同學,十二年前因病過世了,這點他當初沒算中。)
最讓我感動的是妳稀釋了傳統醬缸內的醬汁,變成一道道隨處取材的「機緣」好料理。那種無疆界、無枷鎖、無包袱的素材,竟或美味鮮極,嚼味十足,回味無窮。
飛機正穿透雲層,朦朧中俯瞰的浦東正在放大,阡陌縱橫的農田、農莊,被蜿蜒逶迤的高速公路,長龍似地盤纏,未見龍首,不見龍尾。
更近了,上海正籠罩在一披薄紗內,依稀煙柳排岸,船影點點。蔥翠綠波,綴在魚塘成叢成蔭。不遠處的宏偉建築拔地入雲,櫛比鱗次的擴張。
飛機著陸了,上海到了,播音傳出:地面溫度攝氏8度。霧好似更濃了,在能見度範圍內,一座龐然大建築端落霧裡,空曠的視野把它托顯得像座神殿,且神秘又莊嚴。它正在用力地吞吐著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城市的每日數百趟航班,成千上萬的人潮正湧進驛出,交融下蔚成一輪漩渦滾轉不懈。
驀然回首,台北松山的孤落及煙華待整,何時奮起或淹息黃土一坯?!
我內心不禁吶喊:加油啊!我的家!出了海關,打開手機,想告訴妳的還是那句老話:「我已平安抵達!」
爸 爸 二OO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寫于上海
寫在前面
Go To Genies' 狗兔雞一家
「我覺得你選麵好一點,因為媽咪比較愛吃麵!」
過年期間連續幾天魚肉轟炸後,回到台北的那夜,煮了青菜豆腐湯,川燙一鍋小白菜,轉頭問:「爸比,想吃點麵還是蒸饅頭?」女兒沒等爸比回答,搶先一步做了建議。
我們家,不知女兒從幾歲開始,漸漸形成一種氛圍。是這樣的,女兒總喜愛膩(溺)著我、相較於爸比,女兒是在意媽咪的情緒更甚於爸比的,甚至帶點刻意討好的味道;那怕我是家中的「大黑臉」,女兒對我說話的聲頻多是溫和,每晚總都會嘟著小嘴央求我按摩她的小腳、小手、屁股、脖子、肚子、臉蛋,然後屢試不爽的用她嬌嗔的聲音說;「媽咪,我想再按一次臉臉,好舒服喔~」當我正在進行按摩的安可曲時,女兒便會帶著淺淺鼾聲,睡去。
對於爸比,女兒的態度不太一樣。因為女兒早就看出爸比對她的愛戀與沈迷,她發現對爸比施點小心機,總可以搞得爸比目眩神迷、心神不寧,因此她樂此不疲吧?那天,我親眼見到想偷襲親吻女兒的爸比被很狠的推開,爸比只好裝出可憐的哭樣,從輕輕的哭、到呼天搶地的誇張哭戲後,女兒才轉著清澈的雙眸,眼神裡似乎閃著勝利的光芒緩步走向爸比,再用身體推推爸比衡量衡量後,才給抱抱親親。
這樣的美人心機,說不完。
一群朋友見著爸比這位曾以文壇黃金單身漢自居的男人,以往總愛帶點看好戲的心態嘲笑那些已進入婚姻、有了孩子的奶爸,如何臣服於奶瓶尿布之間;而自己呢,四十七歲才升格奶爸的爸比顯然目前正用一種受虐方式在宣揚心中滿溢的幸福與洋洋得意!「這也難怪啊,看看你們一家三口的生肖組合,狗爸比、兔媽咪、雞女兒,早就預言爸比的下場啦」;「『雞飛狗就跳』、『雞犬永不寧』、但是、但是……不要忘了『雞兔要同籠』喔~」朋友瞎說起鬨,一群人笑鬧間拿起紅酒杯說要敬這位爭不了氣的狗爸比;而爸比(我女兒的臭爸比)……怎聽得還其樂無窮、傻傻發甜呢?
上一本小書《妳是我微笑的答案》是一位新手媽媽記錄女兒出生到四歲的慌亂甜蜜過程;這一本書美其名是要寫給女兒的幾封短信,實則是藉此機會拉著自己對親情、友情、工作、課業、成家種種人生的課題,更往明白裡去!
明白,就這麼回事兒。
林書煒 二O一O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