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
<原來,死亡竟是存在的入口>
村上春樹是怎麼描寫生與死之間的關係?
「我一直把死這件事當作與生完全分離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來掌握…,生在這邊,死在另一邊。我在這一邊,不在那一邊。」
「然而以Kizuki死的那一夜為界限,我已經再也不能那樣單純地掌握死﹝還有生﹞了。死並不是生的對極存在。死是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個存在之中了…。」
「在生的正中央,一切的一切都繞著死為中心旋轉著。」
「死了以後還比較有存在感。」
我是在追憶、書寫並且拼湊我父親的存在圖像時,才讀到村上寫的這幾段文字,也才猛然警覺:死亡原來竟是探索存在的入口!
說不出是什麼原由,刻意的,我不打開那扇門。直到多年以後,我才費盡力氣地,一吋又一吋,折損心神地推開門,走進去,尋找那個理應清晰卻又如此模糊的身影。
站在寂靜無聲的空間裡,依稀只聽到微弱的聲音,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喃喃自語,還是在對我說些什麼?他還有什麼話沒告訴我的嗎?我完全聽不真切,更想不起來,在我有限記憶中,他有限的言語,到底有多少是對我說的?有多少,是他肯對人說的?
他用慣性的沈默,構築了這個巨大的空間,空曠且寂寞,他把自己關了進去,輕易不讓人踏入。人,一輩子能走多少路?我不知道答案;但是,他讓我知道,人大半輩子,真可以不說幾句話。
我半生宛若失語的父親,在的時候彷彿並不存在,而他就像家中的空氣,或站或坐,多是無言,也像家中任何一件擺置,走過去,可以不碰到他。
當我企圖追索他走過的路,才發覺描繪父親的圖像竟如此艱難。離亂歲月的人生,當然是斷裂的,但是,為什麼斷裂得如此徹底決絕?
斷裂的圖像之一是:當年富裕帥氣的地主之子,究竟受到了什麼影響會熱血從軍?是一本書、一篇文章、還是哪個老師的身教、言教?
看書並非他的嗜好,印象中我沒見他悠閒安靜地捧讀過一本書,但我尚在眷村苦讀教科書的那幾年,他常常在我桌上留下字條:「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總在能堅忍耐煩,勞怨不避,乃能期於有成。」
這句引自《荒漠甘泉》的文字,到底他是寫給我看的、還是自道自勉?人生不如意,豈止沒有八,甚至九點九,但是,多少人就靠著這剩下的零點一維持生之喜悅,而回味無窮。但他的無言,卻讓我不免傷感:難道他連這零點一都沒有嗎?
我用盡辦法,想尋找出他的零點一。但是,方正不苟言笑的父親,不煙、不酒、不賭、不舞到簡直可以用「乏味」來形容。在一張相片裡的他,著軍服,不見軒昂但見斯文;眼神堅定卻彷彿想著什麼他必須要做的事;而緊抿的雙唇,堅定地封鎖了他擱在心底的所有想法和言語。
斷裂的圖像之二是:自願報考軍校主動投身行伍的他,在抗戰結束後復原回老家,本來只想安安心心當個教員,沒想到內戰又起,他又重回部隊,他有沒有一刻後悔過,好好的地主不當要去從軍?在一個凍到讓人手腳發麻的雪夜,他從部隊沿著鐵路一路逃回家來,因為他才出生不久的長子肺炎早夭,一個大男人看著自己已經沒有氣息的兒子,嚎淘大哭。他不肯再回部隊了,捶胸頓足之際,他有沒有怪過自己年輕的妻子沒好好照顧他們的兒子?還是怪自己一腦袋保國衛民,卻保護不了自己脆弱的孩子?
從安徽到台灣,他與前世告別,榮華富貴俱成雲煙。退休後連微薄退休俸投資的油行,都被人坑到一文不剩,他再無能力讓家人過著富裕無虞的生活,窮,是他來台迄離世,沒有一天不面對的。從此,他成為安靜的老人。
這又是讓我難解的另一個斷裂圖像:他的沈默是因為來自貧窮、挫折,愧於未做好為人夫為人父的角色?或是另有其他抑鬰其心的隱衷?
也許,他那僅存的零點一或者零點零一,是在他孫子哇哇誕生以後才出現的吧。我與他的父子情靠著我的兒子也總算牽上了線,我也是從他當爺爺這個角色,才些許看到他宛如父親的那一面。從此以後,我就改口叫他爺爺,叫到他走的那一天。
自他走後,我不肯動一丁點他留在家中的物事,他在的時候,彷彿不在;他不在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還在。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打開他留下來的那個手提包,他的一生全部濃縮在這個手提包裡,片言隻字加上大大小小的証書,彷彿是他留給我的線索、拼圖,要我一張一張、一片一片拼出他的圖像,解開他的謎團。
在書寫我父親的那段過程中,我站在他構築的沈默空間裡,一件一件去想,一件一件去找,沒有一次不是難以自己。最終才發現:我以為費盡力氣推開了門,其實,我一直還在這個空間裡,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父親也始終在我身邊。但遺憾的是,他的一生,仍有太多我拼湊不成的斷裂圖像。